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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囚金枝在線閱讀 - 囚金枝 第94節(jié)

囚金枝 第94節(jié)

    難不成二娘當初說的那個從河里救上來的重傷之人是舅舅?

    可這印章分明又是父親的手筆。

    舅舅,父親……

    柔嘉手腕一抖,腦海中長久以來的奇怪感覺豁然開朗——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佝僂的背影,鼻尖一酸,想沖上去抱住他,想徹底問個清楚。

    可是她剛跑出去幾步,想起舅舅說還需要時間,又不得不停下了步。

    那背影一點點消失,柔嘉到底還是忍不住,強忍下了淚,小心地抱著膝躲在了屏風后面。

    江懷一步步走出去,當看到那個與先帝相似的背影時,沉寂了多年的悲痛忽然又被喚醒。

    他身形一晃,差點站不穩(wěn)。

    有一瞬間氣血上頭他恨不得沖上去殺了這個凌辱囚禁他女兒的人!

    可他只是臉上稍稍有了些不恭,御前的侍衛(wèi)便齊刷刷地盯緊了他,攥緊了手中的刀。

    蕭凜大約也發(fā)覺了他的怒火,眼神一低,制止了那侍衛(wèi),仍是頗為客氣地賜座:“給秦大人搬把椅子來?!?/br>
    江懷卻并不領情,冷冷地拒絕:“不必,罪臣習慣站著,受不起這御賜的椅子。”

    他聲音不甚恭敬,蕭凜倒也不惱,只是掀了掀眼皮:“那看來秦大人是查出了證據了?”

    營妓被暗殺的事信中不是已然通稟過了嗎,他如今又裝作不知,不過是想給他個下馬威罷了。

    江懷攥著拳,不得已,還是吐出了幾個字:“尚未。”

    雖然幾經摧折,但他身板還是挺的剛直。

    蕭凜不由得對這位曾經清風朗月的大理寺主簿微微側目:“既是尚未,那秦大人又為何這般語氣,難不成有什么猜想了?”

    的確是有。

    但當著一個晚輩的面,讓他把隱忍蟄伏了這么多年的苦楚一一道來,江懷沉默地站著,半晌也未出聲。

    蕭凜掃了一眼,揮退了侍候在一旁的侍衛(wèi)。

    室內一時間極為安靜,只留了張德勝在。

    蕭凜端坐上面,睥睨著下面的人:“現(xiàn)在秦大人可以開口了嗎?朕倒是著實很好奇,當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頓了頓,目光忽轉:“尤其是,秦大人又為何成了江大人?”

    江懷被這銳利的眼神盯著,不由得抓緊了手心。

    為何?

    若不是逼不得已,誰也放棄自己的姓名呢。

    良久,江懷移開了眼,只是苦笑了一聲:“當年?大抵是造化弄人吧。”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才動了動干裂的唇,將隱忍了這么多年的凄苦一點點開口:“當年我只是一個大理寺主簿,一個從七品的小官,因為一樁案子不肯按照白家的意愿處處被針對,機緣巧合之下入了前來巡視的先帝的眼。當時廬州突發(fā)水災,明明已經撥了災銀,但百姓還是民不聊生。饑民四處流竄,先帝便派我以巡防之名暗中查探。

    我在廬州待了快一月,終于查到那災銀原來是被白家私吞了。憑借著從前在白家當過門客的交情,我從熟人手里偷來了賬簿,準備連夜回京復命??烧l知,我都已經上了船,即將渡河的時候卻被突然沖出來的白家人圍堵截殺。

    我寡不敵眾,身中數(shù)刀,面目盡毀被丟入了河中。當時被冰冷的河水沖刷著,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要死了,幸好天不亡我,我僥幸被一個乘船路過的當鋪老板撿了回去,才保住了一命。

    受傷太重,我躺了很久才清醒過來,可那幫人下手極重,我嗓子毀了不能說話,手筋被挑斷,又沒法執(zhí)筆,只能一日日地躺在床上當一個廢人,沒法給親人報信。等我身體稍好,終于能開口的時候,卻聽見我的夫人成了先帝最受寵的貴妃,我的女兒受封公主的消息。一夕之間妻離子散,我當時如遭雷劈……”

    江懷情緒一激動,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柔嘉躲在屏風后,親耳聽到這一切,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果然,從來都沒有什么舅舅,陪在她們母女身邊的,一直都是她的爹爹。

    怪不得他從小便對她這么好,怪不得她出了事,舅舅寧愿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也要去救她……

    柔嘉死死咬住唇,隔著一道屏風看著前面那朦朧的人,心里又酸又脹,拿帕子把嘴捂的嚴嚴實實的才沒哭出聲。

    坐在上面的蕭凜也頓了頓,示意張德勝遞了盞茶水過去。

    江懷咳的面色通紅,卻一把推開了那茶盞,又繼續(xù)開口:“熱孝未滿,恩愛的夫人便改了嫁,我心存疑慮,也難以相信……所以我懷著滿腔的怨憤拼命恢復身體,想要當面找江凝問個清楚。但‘秦宣’已經死了,我面目盡毀,她又成了皇妃,我根本沒法接近,不得已我從了軍,化了名,又借著尋親的借口才終于到了宮里找到了她。

    直到見到江凝之后,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她當年也是以為我是被白家所害,所以當偶遇到先帝的時候,才求了他請他幫我報仇。但白家勢重,白氏又是皇后,先帝一時間無法下手,又見她美貌動人,便借機納了她入宮,想要借著扶持她來扳倒白氏。

    當江凝看見我還活著時,一度想要拋下一切跟我走,但此時蕭桓已然出生了,先帝也從一開始的利用對她有了感情……我不忍看她左右為難,拋下親子,便只好假扮成了她的兄長,陪伴在她們母女身邊,一心想要扳倒白家,了結這段弄人的孽緣后再一起遠走?!?/br>
    蕭凜沉默了片刻,聲音已然有些干?。骸澳窃掠质窃趺椿厥??”

    一提到援兵,江懷嘆了口氣:“你當時是風頭正盛,又是當朝太子,是白家的倚仗,先帝決心已下,我們不得已,只能對你下手,扶持蕭桓上位。但我到底良心未泯,因此當先帝命我做局設計殺了你和你的精銳的時候,我雖然領了命,卻并沒有下手。

    后來一場酒醉,那三千人還是死了,我當時只以為是先帝的手筆,先帝也以為是真的是我做的,為了安撫群臣,我才不得不領了罪,秋后處斬。

    可如今先帝已死,這好不容易找到的營妓卻又喪了命,我才意識到,當年可能不止是先帝一方想殺你……”

    江懷說到這里一頓,直直地看向上面的人:“陛下,難道就毫無察覺嗎?”

    不止是一方想殺他?

    蕭凜看了看窗外漸沉的天色,慢慢開了口:“朕的五弟當年一出生就夭折了,蕭盈其實是白家的嫡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江懷原本的猜疑終于落了定,一連念叨了幾句:“看來,當年是白家意欲扶持五皇子上位,又不想明目張膽和你撕破臉,這才借著先帝要殺你的契機暗中陷害了我,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一石二鳥,既除了你,也讓我背上罪名?!?/br>
    但那營妓已然死了,貴妃死了,先帝死了,時過境遷,除了他的一面之詞,已經沒人能再佐證他的猜測了。

    “那父皇呢?到底為什么會突然猝死?”

    蕭凜忽然又凝眉。

    當年他和父皇原本已然鬧翻,正準備擁兵自保的時候,父皇卻突然犯了心疾,連夜召了他入宮,把傳位的圣旨主動交給了他。

    父皇當時喘氣已經極為困難了,對著他又恨又無力,最后拉著他的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只要求了他一件事,保住宸妃母子三人的性命。

    蕭凜當時大權在握,原本完全不用應允那將死之人的命令。

    可他看著那龍床上多疑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最后卻什么都沒保住的人,還是點了頭,讓他安心地去了,所以登基之后才對她們視而不見。

    提到先帝,江懷慘然一笑:“先帝多疑,對所有的事都不肯放手,又要和白家周旋,又要暗中提防著你,身體本就每況愈下。那時我因為那三千人的事,蒙受了冤情下獄,不日便會被處死。江凝為了救我,三番五次請求先帝重查舊案,但當時群臣激憤,先帝并不應允,執(zhí)意要我認罪。眼看著刑期將近,江凝不得已決定救我偷偷出獄。

    可即將離開的那一天,恰好被先帝撞見我們抱在了一起。明白了我的真實身份和這些年的喬裝,先帝一時氣極,這才突發(fā)了心疾。

    那晚行宮大亂,我被迷昏了過去,送了出去。等我醒來的時候,便聽到了先帝駕崩的消息。我偷偷進宮想帶著江凝走,江凝笑著答應了我,說要回去一趟收拾東西,可她剛進去沒多久,舜華宮就燒起了一場熊熊大火。

    她最后,只托人送了半捧骨灰給我……”

    江懷說到最后,幾度哽咽。

    是他錯了嗎?

    他忠君愛國,以身犯險,最后卻妻離子散,一身污名,他錯在哪里。

    是他的妻子錯了嗎?

    江凝為了幫他報仇含恨入宮,甘愿當一顆棋子,到了后來卻發(fā)現(xiàn)前夫還活著,掙扎在兩個人之間艱難抉擇。

    前夫是夫,與她恩愛多年,她不能負。但先帝除了一開始,亦是待她情深,為她廢棄了六宮。她無比痛苦,最后只得一把火燒了自己,將自己分成了兩半,她又錯在哪里……

    先帝,也不過是個囿于權術的可憐人罷了。

    他忌憚外戚,忌憚長子,本想找個扳倒白氏的擋箭牌,最后卻彌足深陷,死在了他最看不起的兒女情長上。

    他們不過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罷了……

    至于下一代,女兒又走了她母親的老路,又被新帝困在了這深宮之中,他怎么能不痛心。

    江懷捂著心口,疼痛難忍。

    柔嘉抱著膝躲在屏風后面,聽著這一樁樁的往事,眼淚不自覺的流下來,哭的情難自己。

    原來在她不懂事的時候,她的母親承受了這么多煎熬和抉擇,原來她的父親也一直都在,他改頭換面,背負著冤屈,克制著愛意,陪伴在她們母女身邊這么多年……

    柔嘉不明白,他們原本也只不過是一對最平常又溫馨的夫妻啊。

    父親溫潤如玉,母親溫婉端莊,他們一家三口,日子過的平淡拮據,卻無比溫馨。

    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柔嘉這么長時間,一直以為自己無依無靠,在忍受孤獨的同時,還不得不為她年幼的弟弟遮風擋雨。

    如今她的父親還在,她的父親暗地里陪了她這么多年,柔嘉再也忍不住,哭紅著眼地沖了出去,一把抱住了父親:“父親!”

    突然被女兒抱住,江懷渾身一顫,干瘦的手伸了出去,卻不敢落下去回抱她。

    自從他當年以為是普普通通的一次外出,他已經七年多沒聽過這個稱呼了。

    明明有妻有女,卻不能相認。

    他背負著罪名,當她的舅舅都怕連累到她,哪里還敢以父親相稱。

    江懷老淚縱橫,嘴唇顫抖了許久,才終于落下了手:“爹爹在。”

    柔嘉看著他面目全非的臉,鼻尖止不住地泛酸。

    這哪里還是她那個風度翩翩的父親啊……

    這么多的刀疤,這么多交錯的傷痕,柔嘉一一撫過,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起那些刀是如何一刀一刀鮮血淋漓的劃破他的臉,一刀刀砍在他的身上的場景。

    柔嘉攥緊了拳,實在不忍再想。

    目光下落,落到他被挑斷手筋的手腕上,落到他佝僂的背和微瘸的腿上,還有這么多年他身上承受的冤屈上,柔嘉強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把抱住了父親的肩。

    “爹爹,雪濃無一日不在想你,雪濃不想當公主,也不在乎身份地位,雪濃只想和你,和母親一家人好好待在一起??墒?,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雪濃只有你一個人了……”

    她哭的泣不成聲,眼淚一顆一顆的砸下來,江懷摸著她的頭發(fā),聲音也格外艱澀:“爹爹這么多年,無時無刻不想和你相認,可是爹爹不能,爹爹不想讓你背負上一代的恩怨,但最后還是連累到你了,如果沒有那些罪名,你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是爹爹對不住你?!?/br>
    江懷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心里滿是愧疚。

    柔嘉拼命搖頭:“雪濃從來沒有怨過爹爹,不管是爹爹還是舅舅,在雪濃心里都是最親近的人……”

    蕭凜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下來,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父女相認的情景,心里一陣陣的絞痛。

    她已經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刻便要支撐不住。

    可她肚子里還懷著孩子。

    一低頭看見她下意識地扶住肚子的樣子,蕭凜怕她傷身,沉默了許久,才僵直著背走過去試圖安撫她。

    然而他剛靠近一點,柔嘉便立馬擋在了江懷面前,哭的泣不成聲:“這是我的父親,你不能再傷害他!”

    蕭凜看著她一臉警惕的樣子,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樣,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來:“朕不過是想給你遞塊帕子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