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處，往昔的場景如同走馬燈一般閃過。

    從一開始的梧桐樹下初次相遇, 他趴在枝頭, 看身穿白衣的仙尊緩步走過。

    接著是長明峰的霜雪蕭瑟, 他困守在精致華美的宮殿中，日日望著空曠的天際，等待著顧陵云歸來。

    最后的畫面，定格在了荒蕪蒼茫的漠漠黃沙。顧陵云望著他，聲音沙啞低沉：忘了我，好好修無情道。

    畫面一一浮現(xiàn)，又緩緩淡去。

    慕枝感覺到心口傳來了一陣抽痛，并不明顯，但又難以忽略。

    他扶住了身旁的梧桐樹，低聲道：我不信

    慕枝就不信，顧陵云沒有留后手。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長明仙尊，怎么可能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荒涼孤寂的沙漠之中？

    還死得這么輕易。

    慕枝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懷疑顧陵云真的死了嗎？

    就算到了現(xiàn)在，他還依舊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慕枝。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打破了這寧靜，你是何時回來的？

    慕枝從夢中驚醒了過來，慢慢轉(zhuǎn)過頭去：妖王。

    妖王從梧桐樹林中緩步走了出來，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慕枝一眼，關(guān)切地問道：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東瓊呢？

    慕枝的右手微微一抬，上面帶著的臂釧光芒流轉(zhuǎn)，有些刺眼：東瓊他話剛開了一個頭就止住了，他不知該如何向妖王提起那一段經(jīng)歷。

    怎么說？

    說東瓊其實是東漠的魔尊，用心不良、心存不軌，在被看破之后，死在了他的箭下？

    慕枝抿了抿唇角，口中干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妖王看出了慕枝的為難。

    他活了這么多年，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的人情世故，還有什么是猜不出來的？

    東漠這一行，必定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

    慕枝不想細說，也是正常的。

    妖王體貼地說：若是不想提，那就算了。

    慕枝垂下了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妖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道：這次回來了，就不用再離開梧桐鄉(xiāng)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妖王有預(yù)測未來之能，讓慕枝前去東漠是為了避開劫難，如今觀其天象，劫難已除，自然不需要再離開梧桐鄉(xiāng)了。

    聽到這句話，慕枝的臉上淡淡的，并沒有多少的欣喜。

    在東漠的時候，他一直想要回到梧桐鄉(xiāng)，可等到真正回來了，他又覺得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些東西，心中缺了一塊。

    慕枝

    慕枝！

    妖王喊了好幾聲，慕枝才回過神來。

    妖王皺起了眉頭，試探著問道：你怎么了？

    慕枝側(cè)過了臉，睫羽閃動，落下了一片弧形的陰影。他低聲道：沒什么

    妖王輕嘆了一口氣：慕枝，你長大了。

    慕枝不解。

    妖王說：若是以前，你心中有什么事，都會告訴我的。

    慕枝是妖王親手孵化出來，從小看著長大了，可以說是情同父子。以前的慕枝單純天真，根本藏不住事，不管是快樂還是難過都是擺在臉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慕枝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可最終還是一個字都沒說。

    罷了。妖王的語氣平緩，你也長大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也不必事事都與我說。

    說完這句話，妖王轉(zhuǎn)身就要走。

    眼看著妖王的身影要消失在梧桐樹林間，慕枝終于鼓足了勇氣開口：妖王，能不能

    妖王停住了腳步。

    慕枝的后半句話響了起來：能不能幫我卜算一卦？

    妖王沒有拒絕，問道：你想算什么？

    慕枝的嘴唇翕動，在猶豫了片刻后，目光逐漸堅定了下來：我想知道長明仙尊的生死。

    妖王一怔：長明仙尊怎么了？

    慕枝艱難而緩慢地說：他死了，死在了我的面前。

    妖王不可置信：長明仙尊死了？怎么死的？

    在世人眼中，長明仙尊是一個神話，他以劍入道，天下戰(zhàn)力第一，無人能敵劍刃鋒芒。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會死？又怎么可能死得如此悄無聲息，連一點動靜都沒有驚起？

    慕枝的聲音低了下來，手指不自覺地交纏在了一起：他因無情道而死。

    妖王從這簡單的一句話中聽出了許多的訊息：長明仙尊他為你死的？

    慕枝：是。他頓了頓，又道，我不相信他死了。

    妖王看了過去，慕枝的目光灼灼，像是盛了一捧碎星，讓人無法忽視其中的光芒。

    妖王思索再三，開口道：我的修為不如長明仙尊，卑不動尊，我無法卜算到具體的未來。

    慕枝眼中的光一點點地黯了下去，就在即將徹底暗淡地的時候，妖王又道：不過，可以大致算出一些因果。

    慕枝的眼睛又一下子亮了起來，問道：真的嗎？

    妖王笑了起來：當然是真的，不過他的臉色突然嚴肅了下來，慕枝，你真的要卜算嗎？

    慕枝有些無措：??？

    妖王注視著慕枝。

    這么多年過去了，少年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用淡漠來偽裝防御自己，實際上里面還是一顆柔軟的心。

    妖王認真地說：這樣不好嗎？

    慕枝，現(xiàn)在長明仙尊已死，不會有人在打擾你了，你可以好好修你的無情道。

    這也是長明仙尊所期望的。

    慕枝的反應(yīng)有些慢，直到眼前的樹葉飄在了地上，方才做出了回應(yīng)：我知道，這樣做是好的。

    他說：你們都是在為我好。

    東瓊是在為他好。

    顧陵云也是在為他好。

    他們做出的選擇，都是他們自認為的好意。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慕枝的聲音越來越?。嚎墒?，就從來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我需要這樣的好嗎？

    妖王愣住了。

    慕枝以為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自己會很激動，可他現(xiàn)在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妖王，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慕枝已經(jīng)不需要別人為他決定了。

    他自己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

    妖王見慕枝的態(tài)度堅定，也沒有再勸說，只道：我知道了。他抬手拋出三塊龜甲，開始卜算。

    龜甲在半空中翻滾，輕輕落在了地上，形成了一個玄妙的花紋。

    妖王凝視片刻：這個卦象有些奇怪，明明是走到了絕路，卻偏偏絕處逢生

    慕枝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什么意思？

    妖王屈指探出一道妖力，纏繞在了龜甲之上，龜甲冒出了一道光芒，將卦象浮現(xiàn)于半空。

    這卦象顯示，長明仙尊確實已經(jīng)死了。不過其中有一變數(shù)，可有一線生機。

    變數(shù)在他掐算了片刻，指明了一個方向，東。

    慕枝望了過去。

    東方光芒萬丈，紅霞漫天。

    妖王說：變數(shù)在東漠。

    慕枝心念一動。

    妖王見慕枝的模樣，再次確認：慕枝，這一去，對你而言有害無益。你考慮好了嗎？真的要去嗎？還有你的無情道

    慕枝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妖王：為何不知？

    慕枝的目光誠摯，不摻雜一點陰暗：我從不想這么多，想去做，就去做了。

    就像是他懷著一腔真情，義無反顧地跟著顧陵云前去長明峰。

    也像是他心灰意冷，決絕而固執(zhí)，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回到梧桐鄉(xiāng)。

    慕枝不會權(quán)衡利弊，更不會委曲求全。

    說傻也好，蠢也罷。

    他一直都是這樣，就算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也未曾發(fā)生過一點改變。

    妖王神情復(fù)雜，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一句：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要后悔就是了。

    慕枝想了想，說了一句：不去的話，我才會后悔。

    他已經(jīng)想明白了，不去這一遭的話，關(guān)于顧陵云的一切就像是一根刺，會永遠橫在他的心中，難以忘懷。

    去了的話，不管結(jié)果如何，至少他都為此盡力過了。

    能救回顧陵云最好，若是救不回，他就可以放下過往的這一切，安心地修這無情道。

    無論如何，只求一個問心無愧。

    他不想欠顧陵云什么。

    第50章 被困心魔

    時隔不久, 慕枝回到了東漠。

    再次踏足這片土地，眼前黃沙漠漠，沙塵依舊。

    景色沒有任何的變化, 而慕枝的心境則是截然不同。

    上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他一直在逃避, 不敢正面面對這一切，只想著早日擺脫這一切，回梧桐鄉(xiāng)去。

    這一次，他的心情變得無比的平靜, 任由風沙凌冽, 也吹不亂心弦。

    慕枝向前邁出了一步，落在了沙丘之上。他伸手拉了拉衣襟，羽衣緩緩舒展了開來, 托著他乘風而去。

    此時月落日升, 橘色的光芒映照在蒼穹上，看起來好似一個圓滾滾的橘子。

    一束光芒落下，慕枝籠罩在了光線之中, 像是披了一層金沙, 更顯得眉目如畫。

    他一路向東行去。

    此前妖王卜算出來，這變數(shù)就在東漠之中?？墒菛|漠遼闊, 占地不知幾許, 再加上妖王與顧陵云之間的修為相差甚遠，更是無法確定具體的位置。

    如此一來, 慕枝只好踏遍東漠的每一個角落。

    不過還好，修真之人壽命悠長, 百年時間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慕枝有大把的時間揮霍。

    慕枝一到東漠, 先去了最有可能出現(xiàn)變數(shù)的地方那就是顧陵云身死之處。

    按照記憶中的位置，慕枝花費了半日時間來到了目的地。

    他收起了羽衣，身姿輕盈地落了下來。順著慣性，向前走出兩步，這才站穩(wěn)停下了腳步。

    當日，在這個地方曾經(jīng)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斗爭。

    劍光飛羽交纏，在底下留下了不少痕跡。

    可現(xiàn)在不過才離開數(shù)日，那些痕跡已經(jīng)快被沙塵所淹沒，遠遠望去，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輪廓。

    慕枝半蹲了下來，指尖掃過沙地，留下了一道淺淺的指痕。拂去表面一層浮沙，可見下方一層焦黑。

    這是被鳳凰火灼燒過后，留下的印記。

    再往下去，是一個凹陷的深坑，當日東瓊化作原形，從半空中摔落，就是在這里砸出了一個深坑。

    慕枝的睫羽輕顫，眼前似乎閃過了一道人影。

    東瓊站在那里，身上的金飾閃閃發(fā)光，捻著耳側(cè)的小辮晃悠，咧嘴笑了起來：慕枝，你怎么回來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光影交錯。

    東瓊的身影晃動。

    哎我知道的，你不喜歡我，你更喜歡人。東瓊在抱怨，人有什么好的？只有我和你才是一樣的，人都是壞的。

    說著說著，他又低落了起來，那個人死了，你很難過是不是？其實我不想看你難過的。

    慕枝遲疑道：東瓊？

    他朝著前方邁出了一步。

    這一動，打破了眼前的平衡，東瓊的身影扭曲了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發(fā)生的都是慕枝的幻覺。

    慕枝環(huán)顧四周，在吹來的風中捕捉到了東瓊的聲音。

    這樣好了，我?guī)闳フ宜?/br>
    只是我有一個要求，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聲音落下。

    慕枝還沒來得及做出回答，沙丘上就憑空刮起了一陣風，席卷著沙礫圍繞在了身側(cè)。

    慕枝一個不慎，被風沙迷花了眼睛，眼角下意識地冒出了細碎的淚珠。他伸手揉了揉，等恢復(fù)了以后，余光瞥見一道光束斜斜落了下來。

    轉(zhuǎn)過身一看，那日頭懸于半空，光芒透過云霧，折射出了七彩的光芒，像是在指明方向。

    東瓊的原形是三足金烏。

    在他死后，是回到太陽中的扶桑樹枝上，積蓄力量，等待著再次破殼重生。

    所以這是東瓊的指引。

    慕枝心念一動，妖氣在周身環(huán)繞，騰空而起，向前追隨著光彩而去。

    沙漠日光刺眼。

    眼前都是千篇一律的黃沙，沒有別的顏色。

    在流光的指引下，慕枝一直跨越了大半個沙漠，從日出到日暮，還不曾到達目的地。

    隨著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流光被黑暗所吞沒，頓時煙消云散。

    失去了流光做引導(dǎo)，慕枝失去了方向，只好暫坐休息，等待著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

    他盤膝坐在了地上，點燃了一處篝火。

    月朗星疏，月光渺渺。

    沙漠褪去了顏色，呈現(xiàn)出了一抹冷白。

    慕枝突然覺得有點冷，更靠近了火堆一些。

    噼啪

    火光跳躍，倒映在了慕枝的眼瞳之中，可能是四周太過于寂靜了，讓人感覺到有些冷清寂寞。

    他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伴隨著點點星火飄散，往昔的一幕幕畫面閃過腦海。

    一時是幼年時與東瓊擠在同一個鳥巢中嗷嗷待哺，一時是他在長明峰上看著落雪等待著顧陵云歸來。

    一眨眼間，這一切都風流云散，不復(fù)存在。

    慕枝回過神來，眉心傳來了一陣冰涼，伸手一抹，那冰涼的觸感落在了指尖。

    他抬手，月光籠罩下，可見一片精致雪白的六角雪花。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