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所在的角度，可以看見慕枝半闔著眼皮，睫毛卷翹，落下了一片陰影。

    看了片刻，可以發(fā)現(xiàn)眼角冒出了一點(diǎn)晶瑩的淚光，緩緩從臉頰劃落了下去。

    顧陵云心念一動，伸手接住了這一顆淚珠。

    淚珠停留在了指尖上，冒著瑩瑩光澤，成為了虛無中唯一的光。

    顧陵云失神了片刻，等他回過神來，慕枝早已脫離了他的懷抱，朝著入口處走了過去。

    顧陵云將淚珠握于手心，望著那一道纖瘦的背影，沒有阻止慕枝的離去，只是說：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顧陵云說了無數(shù)次。

    他知道，單薄的言語無法撫平過往的傷痕，但除了對不起，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慕枝的腳步一頓，眼前的光芒刺眼，迷花了他的視線。

    顧陵云，你不用再說對不起了。慕枝的目光落在了前方，沒有回過頭，我們已經(jīng)兩不相欠了。

    顧陵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了，你我兩不相欠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直至低不可聞。

    慕枝被光芒所淹沒，就在要消失于白光中的時候，他扔下了一句：若是有機(jī)會的話，你就來找我吧。

    光芒一閃而過，身影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顧陵云站在原地，身側(cè)的黑暗一涌而上，迫不及待地將所有的光芒吞噬殆盡。

    他渾然不覺，耳邊只環(huán)繞著方才慕枝說的話。

    有機(jī)會的話，你就來找我。

    這句話對于顧陵云來說，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破開了混沌的迷霧，落下了一道天光。

    這話的意思，代表著他們可以從頭開始了。

    再意識到這一點(diǎn)后，顧陵云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眼中冒出了一點(diǎn)璀璨的光芒。

    不過很快，這光芒又逐漸黯了下去。

    他已經(jīng)死了。

    殘魂也被困在心魔空間中，無法離開。

    這樣的狀態(tài)，又怎么可能再來到慕枝的面前？

    就在顧陵云沉浸于絕望的時候，手掌中突然傳來了一股熾熱的溫度。他慢慢地低下了頭，展開掌心一看，一顆晶瑩的淚珠躺在其中，散發(fā)著琉璃般的光芒。

    這光芒微弱，但在黑暗的襯托下，又顯得格外的耀眼。

    濃稠的黑暗涌動，想要撲滅這唯一的光芒，可蒙蒙光芒圍繞在了淚珠四周，不曾被撼動分毫。

    這是慕枝的眼淚。

    傳聞中，鳳凰的眼淚可以活死人、rou白骨。

    顧陵云抬起了手，將眼淚托在了面前。

    在這一瞬間，光輝大盛，遍布了心魔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顧陵云被這光芒籠罩在其中，感覺到了一股灼燒的痛楚，在這痛楚之中，又冒出了一縷生的希望。

    于此同時。

    慕枝離開了心魔空間。

    眼前白光散去，他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了綠洲湖泊旁邊。

    夜風(fēng)輕輕吹過，湖水泛起陣陣漣漪。

    好像過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過去了一瞬間。

    慕枝一手撐地，站了起來。他望著月色渺渺，突然感覺到一股開闊暢快的感覺。

    他從未這么快活，似乎忘卻了所有的煩惱負(fù)擔(dān)。

    慕枝想要唱歌。

    于是他就唱了。

    歌聲清脆動聽，越過湖水與月光，直穿云霄而過。

    一曲結(jié)束，慕枝的唇邊帶著一抹笑意。

    慕枝又回到了梧桐鄉(xiāng)。

    妖王見他這么快回來，既欣喜又疑惑，問：事情辦完了嗎？

    慕枝點(diǎn)頭：辦完了。

    妖王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怎么樣了？

    慕枝回道：心愿已了。

    妖王放下了一半的心：那就好，那就好他頓了頓，既然如此，你就可以好好修你的無情道了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慕枝輕松地說：不修了。

    妖王拉高了聲音：什么？

    慕枝眉眼彎彎：我說，不修了。

    妖王臉色一陣青一陣紫的：修真之路，如此的重大，豈容你反復(fù)無常，說不修就不修了？他質(zhì)問，是因?yàn)殚L明仙尊嗎？

    慕枝倒是沒放在心上，只道：也不全是，再說了我本來就不適合無情道。

    無情道，唯有心志堅定之人方才能修下去。

    而他的心太軟了，根本不適合。當(dāng)時心灰意冷，才選擇了無情道，現(xiàn)在想來，就算是沒有顧陵云，他也不一定會修到最后。

    妖王見慕枝打定了注意，勸不回來了，只好讓他再考慮考慮：你不修無情道，能轉(zhuǎn)修什么呢？

    慕枝：不知道，反正留給我的時間很長，可以慢慢考慮。

    他是鳳凰。

    鳳凰的壽命悠長，若無意外的話，幾乎與天地同壽，根本不用憂心走什么樣的道。

    走錯了，重頭再來就是了。

    人生在世，任誰都會犯下錯處，不過大錯小錯的區(qū)別。

    只要付出了代價，總能再得到一次機(jī)會的。

    一束光芒斜斜落下。

    慕枝的目光璀璨清澈，似乎回到了當(dāng)初無憂無慮的模樣。

    轉(zhuǎn)眼間，又是百年過去。

    新一批的鳥雀破殼而出，嘰嘰喳喳，使得梧桐鄉(xiāng)又添了幾分喧鬧。

    桃花蘸水，燕子鬧春。

    鳥兒們站在梧桐樹的枝頭，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你看

    那個人長得好好看。

    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

    就在小鳥兒交談的時候，一道聲音從上方傳來：你們在說什么呢？

    鳥兒們被嚇了一跳，羽毛都差點(diǎn)豎起來了。它們扭過頭，對上了一雙琉璃般透明清澈的眼睛。

    慕枝落了下來，毫無顧忌地蹲在了枝頭，笑瞇瞇地問：你們在看什么？

    小鳥兒們瞪著黃豆大小的眼睛，面面相覷，半天不敢回應(yīng)。最后還是膽子最大的一只小鳥兒跳了出來，抬起翅膀指了過去：我們在看這個人！

    慕枝推開了擋在面前的梧桐樹枝。

    沙沙

    枝頭樹葉搖晃，一道道光線穿過了縫隙，落在了面前。

    慕枝抬眸看去。

    只見遠(yuǎn)處緩緩走來一道身影。

    那人白衣玉冠，端得是容色無雙。眉是遠(yuǎn)山，鼻梁是峻嶺，哪兒哪兒都挑不出錯處來。

    慕枝抿唇一笑：這就叫好看？他身上都沒有羽毛，光禿禿的，哪里好看了？

    小鳥兒們的反應(yīng)非常激烈：啾啾！

    你不懂，人就是這樣長才好看的！

    對啊對?。?/br>
    慕枝伸出手指點(diǎn)了一下鳥兒們的小腦門：你們懂什么？

    小鳥兒們不服氣，嘰嘰喳喳地吵了起來。

    慕枝也不辯解，只是眼含笑意看著。

    那道身影似乎是被這里的熱鬧吸引了注意力，緩步走了過來。他停留在了梧桐樹下，仰起頭，目光穿過重重梧桐樹葉，精準(zhǔn)地落在了慕枝的身上。

    小鳥雀們剛剛還在評頭論足，現(xiàn)在看到人來了，又不敢再看了，撲騰著翅膀飛遠(yuǎn)了出去。

    一下子，梧桐樹上安靜了下來。

    慕枝也不說話。

    一陣清風(fēng)吹過。

    枝葉碰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百年未見，兩人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話要說。

    可是誰都沒有率先開口，而是保持著沉默。

    一片梧桐樹葉飄搖而下。

    顧陵云伸手接住，像是在喟嘆：慕枝，我找到你了。

    慕枝挑眉，過了一會兒，問：然后呢？

    顧陵云直直望著上方的身影，還沒來得及許諾，就聽見耳邊傳來一道嘩啦聲響，似乎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了。

    顧陵云還未反應(yīng)過來，身體先一步上前，正好將人接了個滿懷。他低頭，對上了一雙充滿笑意的眼睛。

    慕枝眨了眨眼睛：既然你找到我了，那就再給你一次機(jī)會好了。

    顧陵云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似乎是不敢相信：真的嗎？

    慕枝：我什么時候騙過人嗎？

    顧陵云再次確認(rèn)：你不恨我了嗎？

    慕枝：我說了，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兩不相欠，我們算是他歪了歪頭，重新認(rèn)識。

    慕枝伸出了手：梧桐鄉(xiāng)慕枝。

    這一次，顧陵云沒有說出那個大名鼎鼎的名號，而是說：顧陵云我只是顧陵云。

    光影交錯下。

    兩只手交疊在了一起。

    這是結(jié)束，亦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