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力側(cè)頭看了一眼，“小陳是吧？”

    “是?！彼卮?。

    “你身體真不錯?！庇攘潎@說，“在水里坐這么久，都不見一滴汗。”

    “習(xí)慣了?！彼f。

    “以前經(jīng)常泡澡堂？”

    “不知道為什么，”他說，“小時候就不怕冷不怕熱的。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喜歡鉆進(jìn)guntang的澡盆里去。母親提著我的右腳后跟把我拉出來的。否則也許就嗆死了?！?/br>
    “好身體?！庇攘φf，閉上了眼睛。“我再泡一會兒?！?/br>
    他靜靜地泡在水里，凝望著修在長凳上被大漢擺布的姿態(tài)。他將頭沒入水中一會兒，熱水裹遍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嘩啦一聲，水面坼裂，他站起身來。

    “差不多了修，”他說，“我沖一下，出去了?！?/br>
    “好。”修說。

    他掀開簾子出去，浴室的伙計迎上來，用guntang的毛巾為他擦身。被擦干凈后，他躺在了自己的鋪席上，抖開毛巾蓋住身體，拿起旁邊幾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劣茶的苦澀和淡薄的香味令他的口腔覺得清凈不少。

    伙計湊過頭來：“要按摩嗎老板？”

    “不用了?！?/br>
    “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嗎？可以叫外賣。面啊蓋澆飯啊什么都可以。”

    “不用了?！彼麚u了搖手。

    伙計退去。

    他躺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茶水，看著天花板。室內(nèi)充滿了按摩擊打人體的噼啪聲、招呼聲、呼嚕聲、聊天聲，以及掛在墻上的三臺電視機三個不同頻道的播放聲。他眼看著墻上的掛鐘，秒針循序漸進(jìn)地走著格子。

    有人推開門進(jìn)來了。

    他抬頭看，望到進(jìn)來的是超市收銀員。那個鼻子上裹著紗布的英俊青年，手插在口袋里走進(jìn)浴室。收銀員望見了他，于是走上前來，道了聲好。

    “你也來洗澡？”出于禮貌，他發(fā)問。

    “那是。”收銀員說?！澳阆赐炅?？”

    “啊?！?/br>
    收銀員的兜里響起手機鈴聲，在遭遇不聞不問的十幾聲鳴響后偃旗息鼓。收銀員若無其事地問：“阿修呢？”

    “在里面擦背呢。”

    “噢。”

    又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收銀員掏出手機，按掉，關(guān)機。

    “那我進(jìn)去了。”他說。

    “你來了？”修掀開門簾，說。

    “啊，來了。你洗完了？”

    “洗完了。我躺會兒，等你出來聊?！毙拮哌^收銀員身畔，嘴角流出一絲笑意，伸手做勢要摸他的鼻子，“怎么了這是？”

    “剛和你說了嘛，”收銀員坐下，彎腰脫鞋子?！氨蝗舜蛄??！?/br>
    “被誰打了？

    門一開，幾個中年男子走了進(jìn)來。伙計殷勤地跑上去把豁開的門關(guān)上?？块T躺著的幾個顧客被突如其來的冷風(fēng)吹得一陣子哆嗦，急忙拉上被單。收銀員把襪子塞進(jìn)皮鞋里，立起身來，望見進(jìn)來的幾個中年男子中梳短發(fā)的一個，眼神定了一下。

    “冤家路窄?！笔浙y員說。

    “哦？”修伸長脖子，看了過去。收銀員默不作聲地脫外套、內(nèi)衣，一古腦兒地塞進(jìn)衣柜。

    修拉他的胳膊：“是那個梳短頭發(fā)的，穿藏青色大衣的？”

    “是?！笔浙y員說，“不想被他看到。我先進(jìn)去了。”

    “好?！毙薹砰_他的胳膊，收銀員拿著毛巾進(jìn)了內(nèi)間。修從他的鋪席上扯過一條被單，像阿拉伯浴式的裹住腰?！袄蠌?！”他喊了一聲。

    那個梳短發(fā)的中年男子，拳打收銀員的嫌疑犯，失去兒子的丈夫，抬起頭來?！鞍?，阿修。新年還沒見著你呢。你也來洗澡？”

    “是是?！毙拮哌^去，接過老張遞來的一支煙，從伙計手里拿過一個打火機點燃后扔回，“好久不見了。打從中秋節(jié)陪你去釣魚，就沒碰過頭。你太太好？趕明兒去天福園吃魚排去？”

    “過段兒吧。丈母娘病又發(fā)了，醫(yī)生說有麻煩。在中醫(yī)院掛著呢。”

    “吉人天相。老人家冬天咳嗽傷風(fēng)，過了就好了?！?/br>
    “這回說是擴散了，挺麻煩的呢?！?/br>
    “那個呀……”修撓撓頭，“那……那是挺難辦的……”

    “過年不提鬧心事?！崩蠌埑瑏淼呐笥褌儞]揮手?！耙f還是這里好。來習(xí)慣了。別的貴賓浴場什么的，不如這里舒服?！?/br>
    “老張您就是這樣一妙人兒，”修說，“特懂得享受。”

    “人活一輩子就這么一回，不享受舒坦了怎么成？下半輩子另一說了。”

    “那可不能這么說。我上次釣魚就聽你們?nèi)A總說了，您那位令郎有出息著呢。說是年紀(jì)輕輕，還在上海上著大學(xué)呢吧？就會寫小說，還發(fā)表，將來前途無量啊?！?/br>
    “提他呢。養(yǎng)兒子有什么用啊。我是一直傻著?！?/br>
    “怎么了？令郎過年沒回來？”

    “走了?！?/br>
    “走了？”

    “跟個女同學(xué)跑掉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跑了。玩兒私奔呢。搞得我老婆每天跟我鬧。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br>
    “等等。”修的臉色整肅了下來，“您的兒子，令郎，是一中畢業(yè)的不是？”

    “是啊?！?/br>
    “姓張？”

    “呵，那還能跟他媽姓嗎？”

    “那女同學(xué)姓余？”

    老張的臉色也沉了下來，望著他，“阿修，這事你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