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寂夜，唯有蟲鳴唧啾。

    灰塵與蛛絲撲面而來，她從懷中摸出火折子點亮，繞著屋子緩緩走了一圈，確定這里面除了年久失修以外，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廟宇正中的木佛殘了半只肩膀，戚卓容在心里念了聲阿彌陀佛，一回頭，發(fā)現(xiàn)裴禎元已經(jīng)撿了幾根干枯的落木進來。

    “少爺真是無師自通?！逼葑咳輳乃麘牙锝舆^枯木，放在廟宇空蕩的地上，伸出火折子點燃。

    “我又不是廢物?！迸岬澰f。

    因是夏夜，火光只為照明，所以他們倚墻并肩，席地而坐，離那團火光遠遠的。

    “你信佛嗎？”裴禎元望著那只殘缺的木佛，忽然問道。

    “不完全信罷?！逼葑咳菡f。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什么叫不完全信？”

    戚卓容想了想，說：“我有個meimei，從小身體不好，在家里怎么養(yǎng)都沒有用。有一天，一個行腳僧上家里化緣，說我那meimei有佛緣，應當送到庵堂里去。后來送去了庵堂，果然身子就好起來了。不過，或許也只能說明佛祖有善心罷，真遇到了什么大事，再乞求佛祖，我想也沒有用?！?/br>
    戚卓容是信自己有佛緣的，要不然她這個最該短命的人怎么能活到現(xiàn)在，而以她手上沾染的人命數(shù)量，又怎么還沒在佛堂前被雷劈死呢。

    “少爺呢，少爺信嗎？”

    “我這輩子，只信過一次。”裴禎元合上眼，“我八歲那年，誤打誤撞掉進了行宮密道，怎么都走不出去，除了向佛祖禱告，我沒有任何辦法。然后我終于走了出去，推開密道盡頭的重物，我就看到了你?！?/br>
    第62章 這是我家少爺，自京城而……

    子時過后,開始下雨。

    夏夜的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兇，連佛堂里都生出了幾分水汽。

    這一場雨一直持續(xù)到早上，山路變得泥濘不堪,戚卓容和裴禎元只能牽著馬，一步一個腳印地下山。

    好不容易下了山,路終于變得開闊堅實了起來，他們才得以繼續(xù)上馬,往目的地奔去。

    就這樣奔波了大半個月，二人終于抵達了順寧府。只是到時已經(jīng)深夜,城門關閉,他們只能折回到城外的一處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黑燈瞎火地找了半天，才終于找到了一盞亮著的燈籠,原是此地唯一一間客棧。

    戚卓容下馬抬頭，看見門匾上正掛著一卷紅綢。

    小二打著呵欠給他們開了門。

    “還有空房嗎？”她問。

    “有，有?！毙《f,“二位里面請。”

    戚卓容問：“最貴的是哪間？”

    小二扯了一下嘴角：“咱們這是小地方，都是一個價錢?！?/br>
    “哦,主要是要干凈。”戚卓容說，“絕對不能鬧老鼠。”

    雖然經(jīng)過一路風塵，裴禎元已經(jīng)能接受簡陋的住宿條件,但這并不包括他連老鼠都能忍。那次夜宿佛堂，她半夜被他吵醒，睜開眼,見他貼在墻角站得僵直，不由詫異問他怎么了。他憋了好半天，才終于憋出一句：“有老鼠?！?/br>
    堂堂天子,竟被一只老鼠逼到墻角，說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裴禎元顯然也清楚這一點，臉色黑如鍋底，用眼神警告她不許說出去。戚卓容也明白了，以后找客棧，最好還是有多好住多好。

    “都是干凈的，常打掃的，絕對不會有老鼠。”小二領著他們走，“您二位住一間還是兩間？”

    “兩間?！逼葑咳菀贿呑撸贿吙戳丝丛鹤永镆股碌募t綢彩結，問，“最近有喜事？”

    “我們掌柜的女兒快要成親了?！毙《f著，打開最西邊的兩間廂房門，給她點上蠟燭，“二位看看，這還成嗎？”

    戚卓容環(huán)視一周，房間雖不大，但床褥還算干凈，可以了。裴禎元也看了，點點頭，表示無異議。

    她放了串銅錢到小二手里：“給兩個房間各打一桶熱水，然后端兩碟小菜。之后沒有吩咐就不要進來了。”

    “好嘞！謝謝客官！”

    沒過多久，小二就手腳麻利地給她送來了熱水和飯菜。

    戚卓容收下，鎖上門，仔細把窗戶和房門上的縫隙都用隨身帶的細布條堵好，這才用熱水把身上仔細擦洗了一遍。

    洗完身子，她攏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將小二叫進來，把水桶抬走，不忘問一句：“隔壁那位可有叫過你么？”

    小二打了個呵欠，道：“叫了，叫了，他動作比您快些。等把您這桶水倒了，小的也要去睡了?？凸倌耐氲颐髟缭賮硎帐啊！?/br>
    戚卓容沒有與他計較，她探頭望了望隔壁的窗戶，見燈已經(jīng)熄了，便放下心來，關上門自己吃完了那兩碟冷菜，這才上床睡去。

    凌晨時分，戚卓容被外面的動靜吵醒。

    她坐起來聽了一會兒，打開門看了看，發(fā)現(xiàn)并不是自己這個院子里的事情，隔壁的房門也還關著。既然裴禎元沒有發(fā)話，那她也就不去摻和是非了。這樣想著，她便又回去繼續(xù)歇著。

    過了約半個時辰，外頭越來越吵鬧，連帶著她的門也被拍響：“里面的人在不在！出來！”

    戚卓容披衣起身，頭發(fā)松松散散垂在腦后，一邊開門一邊打呵欠，看到門外烏泱泱一群人后，便把剩下半個呵欠吞了回去，思索了一下，道：“各位官爺，出什么事了？”

    為首的衙役道：“這間客棧死了人，按照規(guī)矩，所有人不得離開。你現(xiàn)在出來作個登記?！?/br>
    “死人了？”戚卓容古怪道，“誰死了？誰干的？”

    “哪來這么多廢話？”衙役粗暴地把她往外一拉，“去作登記！其他人，把他房間給我搜一遍！”

    戚卓容一邊被押著去登記，一邊往庭院里張望。

    其他房間門戶大開，顯然也剛被人搜查過。院子里站著一群官差衙役，還有幾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看打扮像是住客，不過是趕路住一晚，沒想到會這么倒霉遇上了死人。

    昨晚給她開門的小二驚魂未定地站在一邊，身邊癱坐著一個中年人，正對著地上蓋了白布的尸體嚎啕痛哭：“鈴兒，我的鈴兒啊，你怎么就想不開，拋下爹去了啊——”

    戚卓容被帶到師爺處問話，師爺提筆：“姓名，年齡，籍貫？”

    戚卓容：“張三郎，今年二十有三，京城人士。”

    “京城？”師爺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可有路引？”

    戚卓容：“在房間里?！?/br>
    師爺揮了揮手：“去拿?！?/br>
    戚卓容轉身回房，就見裴禎元一臉郁色地走過來，看樣子，也是被衙役趕過來登記的。

    搜房的衙役出來匯報：“除了一柄劍，并無其他可疑之物。”

    “劍也沒什么，”師爺?shù)?，“人是上吊死的，沒有劍傷?！?/br>
    戚卓容從屋里取了路引出來，師爺驗過確認無誤，便讓她退到了一邊。

    衙役們還在辦案，所有住客都被趕到一處，戚卓容主動與另一個住客攀談起來：“死者是誰？”

    對方答：“聽說是掌柜的女兒，平時住在院子后面，不跟我們這些客人住在一起，我之前也沒見過。今晨出來的時候，我剛好看見官差往外拖尸體……可憐，可憐吶！”

    戚卓容：“不是說這掌柜女兒快要出嫁了么？”

    滿院子的紅綢還掛著沒撤，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有一人插嘴：“我方才聽到衙役問了，原來這家的女兒是個啞巴，要招個上門女婿，但女婿不合這姑娘的心意，所以和父親生了罅隙。沒想到今天早上一起來，被小二發(fā)現(xiàn)吊死在了廚房里?！?/br>
    戚卓容詫異：“真的假的，就為這個也不至于要上吊吧？換個喜歡的不就行了？”

    “說不定有內情，可咱們哪里知道呢。”

    裴禎元抿著唇站在旁邊，皺著眉一言不發(fā)。

    “肅靜！肅靜！”衙役用官杖敲著地，“無關人士，現(xiàn)在即刻回房，無令不得出！”

    裴禎元道：“你隨我來?！?/br>
    戚卓容跟在他后面進了房間，卻被衙役叫?。骸澳?！剛才不是住另一間嗎！”

    “我與他是一起來的，只是分兩間房睡而已。不信官爺可以問小二?！逼葑咳莸?，“我一個人在屋子里待著悶，和同伴待在一起應是可以的罷？反正我們也不出去?！?/br>
    小二在旁點了點頭：“他二人是昨夜一起來的?！?/br>
    衙役這才放過了她。

    裴禎元關上門，問她：“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尚不清楚?！逼葑咳莸溃耙粊砭妥采厦?，大抵這就是天意。依我看，這案子若是能正常審理，那我們也沒必要插手地方辦案，若是有何可疑之處，我們再出手也不遲?！?/br>
    “我也是此意?！迸岬澰⑽@了口氣，“這順寧府，真是不安生?！?/br>
    方才他路過那蓋著白布的尸體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邊上那對著女兒尸體哭得悲痛的老掌柜，模樣凄慘，看得人心生悲意。

    兩人對坐了會兒，聽到外面動靜小了許多，只剩了那老掌柜的哭聲。

    戚卓容從門縫里瞧了瞧，見衙役都走得差不多了，便開了門，逮住小二問道：“官爺們都走了？”

    小二傷心地說：“走了。鈴兒姑娘是上吊自盡的，官爺們記了個檔案就走了?！鳖D了頓又道，“客官對不住，今兒個沒法伺候您了，小的還得趕去壽材店為鈴兒姑娘添置壽具?！?/br>
    戚卓容放了小二離開，一轉頭，看到裴禎元站在房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走到老掌柜身邊蹲下，道：“可否將布揭開，供在下查看令嬡傷勢？”

    老掌柜正在撫尸慟哭，聞言愣住，似乎沒反應過來他什么意思。

    裴禎元道：“方才有風吹開白布，在下冒犯多看了幾眼?！彼Z調平穩(wěn)，直言不諱，“在下觀令嬡脖子上的傷痕，似乎不像是布條勒致?！?/br>
    老掌柜怔了片刻，才終于明白他的語意，連胡子都顫抖起來：“閣下是說，我女兒不是上吊自盡的？”他忍不住多打量了裴禎元幾眼，見他雖然舉止有度，但分明還只是個少年郎，不由露出幾分懷疑。

    “這是我家少爺，自京城而來，來順寧府探望親戚?！逼葑咳菰谂匝a充道，“掌柜別看我家少爺年紀不大，但走南闖北，頗有見識，偶然見到令嬡傷痕，覺得十分可疑，因此有心相助。但若是掌柜覺得冒犯，那便罷了?！?/br>
    裴禎元道：“那些官差，說她是上吊自盡？”

    “是……”

    “那依您看來，令嬡上吊前可有情緒異常？平時可有厭世輕生之意？”

    “沒有啊……”老掌柜細細回憶了一番，顧不上哀痛，越想越覺得不對，也不顧得那許多規(guī)矩了，一把揭開白布。年方二八的姑娘，慘淡蒼白，姣好的面容微顯扭曲。

    “果然?！迸岬澰吐暤溃斑@個勒痕，絕對不可能是布條所致?！?/br>
    雖然他從未見過上吊自盡是什么模樣，但他幼年玩耍時曾在手腕上綁過布條，半個時辰就能勒出紅痕，絕不是這個樣子。

    戚卓容也靠過來，一看之下便嘆了口氣。

    老掌柜抬頭，正對上戚卓容的視線。

    戚卓容：“這是被人掐死的?！?/br>
    老掌柜大驚：“你說什么？”

    戚卓容熟練道：“若是用布條上吊，必然粗細大致相同，且只會在頸前半圈留下痕跡，而令嬡明顯脖頸中間痕跡較重，且頸后亦有印記——”她將鈴兒的尸體稍稍翻過來，指給老掌柜看，“頸前頸后的中央位置痕跡最深，說明發(fā)力點在這兩處，上吊而亡，不該如此。如此說來，更像是被人用雙手掐住了脖子，十指指尖發(fā)力，這才窒息而亡?！?/br>
    “這，這……”老掌柜跪在地上，難以置信地看了又看，“原來竟是這樣……可方才，那些官差明明都檢查過了呀！”他紅著眼眶，猛地喊住將要出門的小二，“阿永！別去壽材店了！先去把那些官差追回來！”

    小二呆了一下：“?。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