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58節(jié)
裴禎元提著刀從馬車上走下,毫不猶豫,又是一刀扎進(jìn)了孫堂的小腿。長刀將他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裴禎元翻了翻腕袖,正要開口,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他臉色一變,轉(zhuǎn)頭望去,又倏地松了眉頭。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司徒馬與拾肆。算算時間,確實也該到了。只是沒想到是在這個時候。 “陛下!”兩人翻身下馬。 拾肆單膝跪下,抱拳認(rèn)罪:“臣等來遲,請陛下恕罪!” 司徒馬卻睜大眼睛,打量了一番倒在地上的孫堂,又看了看跌坐在旁的知府,詫異道:“哎?好像事情都解決了?陛下實在英明神武,不過怎么不見督主的人影?如若不是他留下了印記,我們還找不到這里呢?!?/br> 裴禎元無心插科打諢,奪了拾肆的馬,一躍而上道:“你在此地看著他們兩個,別讓人死了。司徒馬,隨朕去找戚卓容!” 司徒馬看他如此嚴(yán)肅,不由一凜:“是!” 二人拍馬往樹林深處而去。 拾肆留在原地,皺眉看了一眼昏死過去的孫堂,又看了一眼抖如篩糠的知府,道:“你們做了什么?還有,來時明明看到路上有其他人的腳印,他們?yōu)楹斡植灰娏???/br> 知府哭道:“大人!與我無關(guān)??!這都是孫堂一個人干的!那孫堂想要暗害陛下與戚大人,在車?yán)锓帕嗣韵?,然后又讓假扮官差的死士去追殺那些礦工,免得他們泄露秘密!好在那廝未能得逞,陛下龍體安康!” “那督主呢?督主又去了哪里?”拾肆緊張道。 能讓陛下都如此焦急,難道是督主遇到了危險? “戚大人,戚大人……”知府后知后覺道,“戚大人去追那些追殺礦工的死士了,但是他,他把刀留給了陛下啊!” 拾肆一震,不由握緊了手里的劍。他咬牙往樹林望去,可看到的,只有簌簌而動的樹影,連陛下和司徒馬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戚卓容其實并沒有遇到什么危險。她雖然赤手空拳,但是她偷襲了一個死士,從那死士手里又奪了一把刀。一路上看到幾個倒在路上的礦工,也不知道是傷重還是死了,她也不敢停留,唯恐在這里停下,前面又會有新的礦工遇難。 她一路上殺了不少死士,救下了好些個礦工,但她甚至來不及安撫他們,便轉(zhuǎn)頭往其他方向趕去。 這孫堂,當(dāng)真歹毒可恨!那些礦工往什么方向跑的都有,死士自然也什么方向都追,戚卓容只恨此刻手里沒有箭,不然她遠(yuǎn)不至于如此費力。 遠(yuǎn)遠(yuǎn)地,她又瞧見有個死士在追一名礦工,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名礦工慌不擇路,腳一滑,竟然直接跌進(jìn)了奔流的河里。此河由山溪匯聚而成,加上此處坡度陡峭,流速極快,那礦工一霎就被河水吞沒,若不是他死死抱住了一塊石頭,只怕要被沖下去。 戚卓容凝神提氣,如一只雀鳥從草葉上掠過,所過之處,刀鋒一閃,那死士便被割了喉嚨。她在岸邊用力一踩,躍至那塊石頭上,彎下腰去拽礦工的手,想要把他拽上來。 電光石火間,那名礦工忽然反手抓住她,將她用力往下一拉! 戚卓容瞳孔驟縮,當(dāng)即長刀一斬,鮮血噴涌而出,那只抓著她的斷手落入河中,礦工發(fā)出一聲痛不欲生的慘叫??膳c此同時,那礦工攀著石塊的另一只手已然抬起,從袖中射出一只細(xì)箭來,因為劇痛而偏離了方向,卻因戚卓容正好起身,恰恰刺進(jìn)了她的左肩。 裴禎元與司徒馬循著聲音趕到時,正好撞見戚卓容站在那石頭上晃了晃,然后如一只被風(fēng)吹落的紙葉,于黑夜墜入激流。 “戚卓容——”裴禎元目眥欲裂,手中馬韁一松,徑直跳進(jìn)了那湍急的河流中。可他剛?cè)胨贿^一息,便被眼疾手快的司徒馬一把拽住。 “萬萬不可!陛下!”這種關(guān)頭,司徒馬格外冷靜。 “你放開朕!”裴禎元使勁掙扎,怒不可遏,“司徒馬!你要抗旨嗎!” “陛下身為天子,當(dāng)以自身安危為重,此河湍急,我等皆不熟悉,陛下不應(yīng)為了督主而賭上自己的性命!”司徒馬深吸一口氣,“何況陛下就是去了,也追不上的!這種山間河流,暗流最多,陛下要往哪里尋人?只有陛下安分待著,我才能放心去替陛下尋人!” 在他們說話的這會兒時間,戚卓容早就不知被沖去了哪里。 樹影茫茫,黑夜沉沉,掩去了河流的盡頭。 裴禎元不再掙扎,冷笑道:“司徒馬,你若早點趕到,他何至于遭人暗算!” 司徒馬默然不語,將裴禎元拉上了岸。 他重新扎了袖子,道:“陛下回去找拾肆罷,讓拾肆先將你和那兩人送去順寧府,等你到了順寧府,再派人過來一起尋人——當(dāng)然,若是我能找到,那就再好不過?!?/br> 裴禎元盯著他:“朕不會去的,朕跟你一起去找人。” 司徒馬:“陛下,我知道你是一時情急,但恕我直言,你于我而言,此時此刻,就是個累贅——這河流附近土地泥濘,不能騎馬,而你的輕功不如我,我不可能為了遷就你的腳程,去浪費找人的時間,更不可能放任你一個人,在這陌生地方亂轉(zhuǎn)?!?/br> 裴禎元臉色一下變得極為難看。 “你是皇帝,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司徒馬認(rèn)真勸道,“找人救人這種事,本就不需要你親自動手,你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做的,是回到順寧府,去審那兩個人,還百姓一個公道——陛下,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也是督主遭到暗算的原因!” “好,好。”裴禎元冷冷笑起來,撐著地,搖搖晃晃站起身子,“朕是皇帝,自然有皇帝該做的事。而你輕功好,當(dāng)然應(yīng)該由你去找。朕不該失了理智,昏了頭,想要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 司徒馬見他重新上了馬,掉頭往拾肆處疾馳而去,這才略略松了口氣,但表情又很快變得凝重。他縱身一躍,沿著河流一路追去。 拾肆遠(yuǎn)遠(yuǎn)看見裴禎元策馬而來,激動道:“陛下!” 可當(dāng)他看到裴禎元身后未跟一人,甚至連自己都是渾身濕透時,不由大驚失色。 “拾肆,你帶著他們兩個回順寧府去。”裴禎元沉沉道,“東廠令牌可有帶?” “回陛下,帶了!”拾肆道,“卑職還帶了督主的腰牌!” “好,你有它們,再加上鄭知府……” 裴禎元陰冷地瞥了一眼順寧知府,知府立刻磕頭如搗蒜:“臣聽?wèi){陛下吩咐,絕不敢有一絲違逆!” 裴禎元勾起嘴角:“拾肆,聽到了嗎,他是知府,暫時還有用,但若是敢有什么不軌之心,朕允你就地將其斬殺。府上其余人等,若是不聽你令,一并格殺勿論。還有這孫堂,直接下獄,像這樣的人到了東廠,你們督主平時怎么處置,你便怎么處置?!?/br> 拾肆倒吸一口冷氣:“卑職遵旨!” 眼看裴禎元又要離開,拾肆忍不住道:“陛下!敢問督主和小司馬大人……” “無需擔(dān)心?!迸岬澰袷窃趯λf,也像是在對自己說,“不會有事。” 而后一甩馬鞭,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71章 無論是誰都不適合在這個…… 裴禎元趕到河邊,馬蹄果然打滑,他只能下了馬,徒步沿著河岸往下游走去。 雖是夏日,但山間夜涼,他衣裳全都濕透,被風(fēng)一吹,宛如被雪潑了一身一般。他只是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依舊抿著唇往下走去。 他是個人,不是永不知疲倦的風(fēng)車水輪,每當(dāng)他覺得自己有了幾分長進(jìn),想要稍微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現(xiàn)實就會給他當(dāng)頭一棒,告訴他,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你還不夠強大,根本無法掌控自己在意的東西。 他渴望擁有的親情,從來都沒有真正擁有過;他想要守護(hù)的子民,因為山高水遠(yuǎn),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受難;就連他珍惜看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卻依舊保不住。這一切因他而起,是他做的決定,要來微服查案,不肯輕易放那人走,也是為了保護(hù)他的子民,那人以身犯險,結(jié)果落入了冰冷的長河。 裴禎元忽然頓住腳步。 怪不得這水聲越來越大,原來……前方是一道懸瀑。 他站在岸邊,心隨著河水一起墜落下去,墜入深淵,四分五裂。 裴禎元舉目四望,并沒有看到司徒馬的蹤影,又借著月光仔細(xì)看了一下石上的青苔,也幾乎看不出什么痕跡。 他不知道司徒馬是如何下去的,或許他們輕功練到了頂級的人自有一套功法,但他不會,他只能往旁邊走了一些,扶著陡坡上的樹干,一點一點地往下挪去。他其實有武藝在身,并且練得還不錯,只是這深山野林的,又是陌生環(huán)境,因此才格外謹(jǐn)慎。 他很清楚,自己雖然急著找人,但司徒馬說得對,他是皇帝,他首先得保證自己的安全,否則不僅給下屬徒增麻煩,而且對尋人來說也根本沒有好處。 懸瀑的水珠偶爾濺落在他身上,他恍惚想道,若是戚卓容真的從這里掉了下去,那……會死嗎? 他用力搖了搖頭,趕走這些雜念,小心地穿過陡坡上的亂樹蓬草。衣服被野蠻生長的枝椏勾破了幾道口子,但他也顧不上了,只盡力往下趕去。 這道懸瀑大約二三十丈高,裴禎元走了將近一刻鐘,才堪堪抵達(dá)崖底。越接近底部,水汽越重,泥土越濕,裴禎元腳底一滑,徑直從坡上滾了下去。他當(dāng)即用雙臂護(hù)在頭前,甚至聽到了自己身體撞斷叢從矮木時的喀嚓聲。 腰背上不知是被什么劃破了,火辣辣的疼。但他來不及去管,一落至平地,便撐著站了起來。 只見瀑布終落成一片開闊水面,卻又在遠(yuǎn)處變成了幾條分流,各自往遠(yuǎn)方流去。 裴禎元愣了愣。 這附近沒有人,他又沿路往前走了一段,在分岔口前停下。 這分岔口上終于有了人的腳印。裴禎元垂頭看了一眼,應(yīng)當(dāng)是司徒馬的——司徒馬對鞋履要求很高,鞋底的花紋是特制的,據(jù)說對他輕功有幫助。 那腳印不淺,看來司徒馬也在這兒駐足許久,為了選哪條河而糾結(jié)。最后他選了最寬闊的一條,沿岸追了出去。 裴禎元回頭望去。 來時的水路他還記得,那路雖然陡峭,但也并非是平直而下,而是東高西低,若一個人不掙扎,任由水流沖走的話,想來是會更靠近西側(cè)一些。西側(cè)這道分流,看起來比司徒馬走的那條狹窄一些,但是河道更深。 他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最終沿著西側(cè)的水流往前走去。 他想,這樣很好,他和司徒馬兵分兩路,各自搜尋戚卓容的下落。若是司徒馬沒有找到,他腳程快,還可以折返回來,再重新選一條。 其實除了這三條水道,還有一個可能,但是裴禎元故意不去想。 他故意不去細(xì)看懸瀑下那片寬闊的水面,不去想從那么高的地方墜落,會沉入水下多深,而水下,又會不會有纏綿的水草交繞。 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裴禎元愈走愈遠(yuǎn),目光不斷在兩岸逡巡,生怕錯漏了什么東西??善葑咳萆砩蠜]有任何飾品,她穿的又是百姓常穿的結(jié)實耐用的粗布布料,他走了半天,一無所獲。 兩岸青草豐茂,裴禎元望著越來越亮的天,疑心自己會不會找錯了水道。 但……找錯了,又能如何呢? 拾肆還在順寧府里等他回去處理政務(wù),他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 “戚卓容——戚卓容——”他啞聲喊著,聲音在空谷里回蕩。 裴禎元惶然往前走去,自從戚卓容提出要辭官歸隱之后,他便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與他分離的場景,但從來沒有哪種,會是像現(xiàn)在這樣。 他八歲認(rèn)識戚卓容,如今已經(jīng)有七年,他身邊再沒有哪個人,能像跟戚卓容一樣長久又親近。戚卓容于他,亦友亦兄,他這輩子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親人,他不想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才極力讓戚卓容留下。可若是早知道留下來會是這個結(jié)局,自己無論如何都會答應(yīng)他,早早地放他離開。 - 戚卓容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她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泥里,凍得快要失去知覺。 她翻了個身,嘔出兩口水來。撫上自己的肩頭,那里還扎著一支袖箭。 她重重地喘了口氣。 她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被所救的“百姓”所害?;蛟S是那些死士趁著黑夜,偷偷換上了百姓的衣服,又或許是那群百姓里,原本就有他們的人。具體真相如何,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找個地方處理一下傷口。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思考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留下的痕跡清理了一下。她依稀記得,她在落水之前,似乎聽到了裴禎元喊她的聲音,那想必是沒有危險。算算時間,司徒馬就算再廢物也應(yīng)該趕到了,或許已經(jīng)與裴禎元會和,如此一來,她也就放心多了。 清理完痕跡,她分辨了一下東南西北,然后一瘸一拐地往下山的路走去。不知道落水的時候是不是撞到了什么東西,她腦子一直暈沉沉的,身上也跟散了架似的疼……當(dāng)然,最疼的還是肩膀。 她抬手折斷了箭尾,沒有把它丟掉,而是抓在了手里——她不確定先找到她的會是裴禎元還是孫堂的余黨,但無論是誰,都不適合在這個時候找到她。 戚卓容特意選了條石頭多的山路走,這樣便不容易發(fā)現(xiàn)她的腳印。她強打精神一路下山,終于在天空泛起微光的時候,看到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極為偏僻,四周都是樹林,只有一條小路通到門前。 “有人嗎?”戚卓容走近,試探著問了一句。 屋里響起腳步聲,木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矮小的老婆婆瞇著眼,探出個頭來:“誰呀?” 戚卓容抬手摘下發(fā)帶,濕漉漉的長發(fā)垂在臉前,遮住了她的眉眼。她刻意將聲音放柔放細(xì),讓她聽上去像個可憐的姑娘:“打擾了,我是個過路人,不慎掉入水中……” 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勁,那老婆婆雖是在認(rèn)真聽她說話,但臉?biāo)坪跻恢背挠液蠓?,戚卓容回頭看了看,什么也沒看到,又抬起手晃了晃,那老婆婆也沒有一絲反應(yīng)。 “婆婆?” “哎,聽著呢?!崩掀牌耪f,“我眼睛不好,是個瞎子,看不太清姑娘你在哪。你方才說,你掉進(jìn)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