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72節(jié)
這是民間百姓愛吃的東西,但皇家講究精致,怎么能將所有東西都倒進一個鍋里串味兒,因此也從來不備湯鍋。 裴禎元想得不錯,大過年的,兩個人吃一堆硬菜確實無甚意思,還不如共涮一只湯鍋來得實在和痛快。 裴禎元打趣道:“今日可沒有大菜,戚督主不會嫌棄罷?” “臣若嫌棄,陛下會換一桌菜嗎?” “當然不會?!迸岬澰朴频嘏e起筷子,在滾沸的湯鍋中下了一片羊rou,“你就是一口不吃,也得坐這兒陪朕?!?/br> 戚卓容長嘆一口氣,也舉起筷子:“那臣還是吃點罷?!?/br> 然后從裴禎元筷子底下將那片剛燙熟的羊rou夾走了。 第87章 怦怦。 戚卓容如此挑釁,裴禎元當然也不會讓她好過。 兩個人你爭我搶,吃飯吃得像打仗。最后由于吃得太快,兩個人雙雙癱倒在了椅子上,決定先消一會兒食再戰(zhàn)。 湯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戚卓容朝窗外望去,外面燈火通明,彩繡輝煌,過了子時,宮中還將放起焰火,屆時會更漂亮。 “朕小時候,每年除夕家宴,父皇與陳氏坐在上首,再是各宮嬪妃,再是朕與其他兄弟姊妹?!迸岬澰嬒乱豢诮肺嗑疲ぷ永餆崂崩钡?,“因為父皇最討厭在節(jié)慶之時有人掃興,所以每個人都不爭不搶,是宮中難得的祥和之夜。父皇會給每位皇子皇女發(fā)壓歲錢,后妃們也會備上一些小禮,分發(fā)給宮人們。宴席途中,會有人奏樂,有人獻舞,真的很熱鬧?!?/br> 戚卓容偏過頭,眼底有微微的光:“陛下想召樂坊司來嗎?” 裴禎元搖了搖頭:“就我們兩個人,有什么可看的?!?/br> “陛下并不是不喜歡熱鬧,只是不喜歡虛有其表的熱鬧罷。”戚卓容笑了笑,舉起酒杯與他碰了一下,“不過沒關系,總有一天,會有陛下想要的熱鬧的。” 裴禎元垂眸看著杯中的酒液,水面上倒映出他晃動的眼瞳:“戚卓容,朕其實想過,倘若你真的走了,那過年的時候,豈不是只剩了朕和司徒馬大眼瞪小眼?!?/br> “現在不也是我和陛下大眼瞪小眼?!?/br> “你比司徒馬……還是好一點?!迸岬澰戳斯创浇牵八就今R那個人,忒不會看眼色。” “會看眼色的話,就不是司徒馬了。但他有赤子之心,已經足夠?!逼葑咳菪Φ溃耙撬谶@兒,喝多了酒,想必又要開始追憶自己的光輝往事,咱們也不必開口,聽他一個人說話就夠吵的了?!?/br> 裴禎元飲盡杯中酒,又提壺斟滿。 子時的鐘磬敲響,千萬煙火在京城的天空盛放,絢爛如晝。 戚卓容推窗,北風灌進溫暖如春的內殿,她驚喜地叫道:“陛下,下雪了?!?/br> 兩個人披上大氅,走到殿外,在門口駐足。 見他們二人走出來,在廊下避風的值夜宮人匆匆前來,卻被戚卓容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必跟隨。 爆竹聲中一歲除,星河不夜,十里階紅。 “等元月過去,就要推行新吏治了,屆時也許會很難,但是朕非做不可。”裴禎元仰頭看著滿天焰火,輕輕說道。 “臣知道?!逼葑咳輸n了攏大氅,“萬事開頭難,但等過了最難的時候,前面就會是康莊大道?!?/br> 裴禎元轉頭看向她。 燈火通明中,連落下的雪花瓣角都看得一清二楚。風卷雪飄,沾在她的長睫之上,很快就融化成了細細的露滴。 “戚卓容?!彼鋈粏玖艘宦?。 戚卓容回頭看來。ding ding 他驀地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問:“你meimei和你,長得像嗎?” 戚卓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么沒頭沒尾問出這么一個問題。 “陛下何以問此?” “好奇罷了?!迸岬澰允切χ半薜男值苕⒚脗兌疾惶?,所以朕有些想知道,如果是同一個母親生的,會不會像?!?/br> “臣和臣妹是一胞雙生的兄妹,自然是長得像的。”戚卓容道,“但倘若不是一胞所生,即使是同出一母,大約也沒那么相像?!?/br> 裴禎元點了點頭:“那豈不是,假如你穿上女裝,就可以偽裝成你meimei了?” 戚卓容險些一頭栽進雪地里。 她本來還有些微醺,此刻震驚得酒都醒了。她瞪大了眼睛盯著裴禎元,可裴禎元也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唯有雙頰泛紅,眼神微散,應該是有些醉了。 見她遲遲不語,裴禎元才長長地唔了一聲,說:“抱歉,提及了你的傷心事?!?/br> “無妨。臣妹……已去世多年,要說傷心,其實已經遠沒有當年那般傷心?!逼葑咳荽寡?,“如今與其說是傷心或難過,倒不如說是思念。和陛下一樣,臣也是沒有親人的人。午夜醒來,也會怨懟為什么他們從不入夢,讓臣見上一面?!?/br> 裴禎元輕輕嗯了一聲。 戚卓容想,他大約并不是發(fā)現了什么,而只是酒意上頭的無心之言。 “一般入夢的,肯定都是心有牽掛,想要囑咐什么、告誡什么。而你的親人若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生活,心中應當是很欣慰的。他們已對你放心,所以才不會來入夢?!?/br> 戚卓容不由笑了:“多謝陛下開解?!?/br> 兩個人并肩看了一會兒煙火,戚卓容才道:“臣戚卓容,恭祝陛下生辰喜樂。” 很少有人知道,裴禎元是元月初一的生辰?;蛘咭膊荒苷f很少人知道,只是因為他是元月初一的生辰,而每年的元月初一宮中都有太多太多繁冗儀式要做,根本不可能來得及再專門為他開一次生辰宴,所以久而久之,裴禎元也就養(yǎng)成了不過生辰的習慣,至多收點親近之人的賀禮。 他身為皇帝,什么都不缺,所以戚卓容也從來不會挖空心思地給他準備什么好東西。她也知道裴禎元并不會以賀禮輕重看人,因此每年都只是去民間稍微淘一些宮里沒見過的小玩意兒,權當給裴禎元解悶。 “那朕今年的生辰禮呢?”裴禎元伸出手來,跟她討要。 “陛下稍等。”戚卓容轉身回了殿中,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雙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她笑了笑,說:“請陛下閉眼?!?/br> 以往戚卓容可不會搞這些神秘的噱頭,倒是真讓裴禎元提起了好奇。他閉著眼,催促道:“到底是什么?” 他掌心張開,雪花落進他的掌中,隨即,有什么冰涼光滑的東西從他掌心劃過,又很快消失。 “好了?!逼葑咳菡f。 裴禎元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 睜眼前,他腦中預設了許多東西,睜眼后,他對著掌心那個用朱砂筆寫成的“福”字,愣了很久。 半晌,他舉起手掌,伸到戚卓容面前晃了晃,又好氣又好笑:“你就送朕這個?是不是太敷衍了一點?” 戚卓容誠懇道:“這是臣對陛下的衷心祝愿。年年都是陛下賜福,今年,就讓臣來為陛下祈個福罷?!?/br> “你祈福不去廟里祈,就在朕手上寫個字?”裴禎元不滿,“你是什么書法大家嗎,寫個字如此值錢?朕洗個手就沒了,這福氣消失得未免太快!” 戚卓容一本正經:“寺廟里祈福,那是跟佛祖討要,是要求人的。而臣為陛下祈福,不求天不求人,只求自己。只要有臣在,陛下必將日日盈福,這是臣對陛下做出的允諾。陛下洗手,洗走的都是表面功夫,但臣的允諾,卻是一直生效的?!?/br> 裴禎元怔了一下,隨即將手收回了大氅中,嘀咕一句:“外面真冷?!?/br> 手卻悄悄攥緊了。 戚卓容:“那我們回去?!?/br> 裴禎元說:“不,朕要再站一會兒。” 喧鬧的焰火漸漸停息了,瓊花下得越發(fā)磅礴厚重。 在這十六歲的第一個雪夜,裴禎元聽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臟跳動的聲音。 怦怦,怦怦,怦怦。 - 元月過后,戶部劉尚書率先上書,奏請改革吏治。他的奏折直接越過了內閣,直達皇帝案頭。因此當裴禎元輕描淡寫地在早朝上宣知此事,并且決定推行之時,不僅是其他大臣,連內閣眾臣都為之震動。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哪是什么劉尚書奏請,分明就是裴禎元自己想改,借劉尚書之口說出來罷了。劉尚書在奏折里哭窮,說戶部沒錢,都是因為地方官員管理疏漏太多,這才導致國庫空虛。他例舉了種種吏治改革舉措,大刀闊斧得令人震驚,都不僅僅是嚴苛二字可以概括,甚至都像是連他自己本人都要逼死的程度。 而裴禎元竟然還要推行,這分明就是不給人活路??! 一時間朝野沸騰,紛紛勸陛下謹慎考慮。 但顯然陛下心意已決,是非做不可的了,竟然出動了東廠,抓了幾個反對得最厲害的大臣關進了詔獄,雖然只關了一夜,什么都沒干,第二天就放人回了家,但任誰對著那些奇怪刑具都會心驚膽寒,再也不敢上諫。 自從十二歲那年裴禎元親手除掉了陳家開始,朝中便再也沒人敢小覷這位年輕的陛下。但這么多年來,東廠雖然有酷悍之名,但其實只抓作jian犯科與確鑿有作jian犯科之意的人,意在敲山震虎。對于對新令有異議的大臣,裴禎元向來以理服人,從來沒有直接用過這么簡單粗暴的手段。顯然,去年微服私訪順寧府的經歷嚴重觸怒了他,以至于這么多個月來,全在計劃改吏治之事。 與眾臣僵持了半個月,吏部龐侍郎又上奏一封,委婉地提了些改制看法,并對裴禎元提議,此事事關重大,不僅是京中之事,更對地方吏治有著深遠的影響。而各地情況不一,不如先在某地試點,總結經驗,再在全國推行。 裴禎元考慮了一下,同意了。 眾臣紛紛松了一口氣,畢竟龐侍郎提的改制之舉,比劉尚書的要溫和不少,雖然對于現在的制度來說仍是有些嚴格了,但是好歹能讓大家有個喘息的機會。 此次改制,先從京中開始調整,隨即從東、南、西北三地各選一州府,實行新的地方吏治制度。 半年下來,由戶部及吏部分析現狀,彌補尚存紕漏,精簡已有流程,最后在年底重新定了一份改制方案,交呈裴禎元過目。 裴禎元細細看完,點了頭。 常泰九年,朝廷力推新吏治,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從州縣,到六部,再到內閣,最后到皇帝,逐級督查,互相監(jiān)督,定期審核。另有跳出朝廷體制之外的東廠,時不時會派人暗中choucha探訪,若有發(fā)現與上報不符之事,一整條線上的官員都要擔責。 期間也不是沒有人想過要強硬反對,連當庭撞柱這種事都做出來了,結果裴禎元只是冷冷地看著,囑咐戚卓容記得給人收尸,完了又開始詢問禮部科舉一事推進得如何。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反正現在的朝廷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清算世家后人才短缺的朝廷了,愛干干不干滾,總有更年輕有為還更聽話的人頂上。 最后當庭撞柱的那名官員也沒死成,但被戚卓容查出了一樁舊錯,直接被裴禎元罷了官。 許多人都以為,得償所愿,陛下總該歇一口氣了,但他們沒有想到,改吏治,只是裴禎元改革的第一步而已。 第88章 陛下及冠了,也就該婚娶…… 改吏治后,朝廷陸續(xù)裁減了一大批冗員,以及考核連續(xù)兩年不合格之官員。 而時光彈指一揮,新一屆科舉結束,許多新官上任,正是豪情萬丈、想施展抱負的時候,裴禎元除了選了一部分官員填補空缺外,更外派了一批新官出去清丈土地。 清丈土地,這是自大紹建朝以來,前所未有之事。 土地就是金錢,對于勛貴豪族來說,除了暗中經商外,家族的大部分收入來源都是佃租。每年朝廷都要收繳地稅,而這些土地如何藏起,如何兼并,如何不被朝廷發(fā)現,也就成了人人秘而不宣的事情。 本來裴禎元改吏治,只針對中央及地方官員,雖然改革途中歷經波折,但辦事效率大大提高,最后也算是一樁好事??蛇@回清丈令一下來,倒叫那些隔岸觀火、高高掛起的勛貴豪族傻眼了。這些人自己并非朝官,也不從政,只是祖上有封蔭,一代代傳下來罷了。怎么,現在陛下不僅要對朝官下手,連他們這些壓根不插手政事的富貴閑人也要管了嗎?硬要說起來,陛下和他們還都是沾親帶故的關系呢,論輩分還得喊聲遠房叔伯,不給他們好處也就罷了,怎么如今還要對自己人開刀?瘋了不成? 他們想不通,也不情愿,于是敷衍塞責,對于前來清丈的官員不是閉門謝客,就是一個勁地打太極,讓清丈官員左右為難——畢竟是地頭蛇,胳膊舉起來比他們文官的大腿還粗,這些人死活不愿和盤托出,又能怎么辦呢?甚至有官員三番五次上門,想要動之以理,卻反而被豪強家的惡仆痛打了一頓。 結果東廠知曉此事后,星夜遣人趕來,將豪強一家全部圍堵,與他們好好“清算”了一番。 東廠的清算,那可不是“傷筋動骨”就能形容的了。到最后,這豪強家的土地,不僅被徹底清查了一遍,甚至還被悉數充了公。 至于家里的人?哪還有什么人。 這一下動了真格,殺雞儆猴,既是對這一家的嚴懲,也是對其他人的警告。 清丈令在各地推行得轟轟烈烈,在京中,雖然有皇帝高坐明堂,但眾臣私底下,也是非議頗多。畢竟這朝中永遠不可能沒有世家,而經過多年韜光養(yǎng)晦,寒門也終有會變成新貴的一天。而人在高處待久了,往往也會忘記自己是如何走到這個位置,而走上來的初心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