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強詞奪理！”宋長炎面露怒色，當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拔足往英極宮而去。

    “宋長炎，你站住！”

    嘩嘩雨聲中，不知道他是沒有聽見，還是裝作沒有聽見，步速絲毫不減，依舊鉚足了勁往英極宮趕去。

    “禁衛(wèi)軍！”戚卓容一聲厲喝，如一柄利劍刺破這漆黑雨夜，原本空寂無人的長街中，許多黑影平地而起，甲胄鏗鏘，將他們團團包圍。

    “此人圖謀不軌，給本督拿下！”

    宋長炎震道：“戚卓容，你果然——”

    他的雨傘跌入雨中，十二傘骨摧折斷裂，他雙臂都被禁衛(wèi)軍牢牢鎖住，扼住他的肩膀，將他強行帶至戚卓容面前。

    魏統(tǒng)領(lǐng)道：“戚大人，此人如何處置？”

    “押下去，由本督來審！”她冷然道。

    大雨瓢潑而下，宋長炎渾身濕透，嘴唇冷得發(fā)抖，雨點打在他的眼皮上，叫他幾乎睜不開眼。縱然如此，他還是惡聲喊道：“戚卓容，你好大的膽！竟敢串通禁衛(wèi)軍，只為排除異己——”

    他話沒能說完，就被禁衛(wèi)軍捂住了口，拖行離去。

    魏統(tǒng)領(lǐng)望著宋長炎踉蹌的背影，皺眉道：“戚大人，這樣……真的合適嗎？”

    戚卓容：“不管合不合適，難不成，你現(xiàn)在真要讓他去把陛下喊起來？”

    “也是。”魏統(tǒng)領(lǐng)點了點頭，“再怎么說，也得等到天亮——而且以陛下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便出門罷？”

    “是啊?！逼葑咳菸⑽⒁粐@氣，“若非是他咄咄逼人，我又何必出此下策呢？不過，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讓他去開開眼界，也不錯罷？”

    魏統(tǒng)領(lǐng)想起那間囚禁過尚衣監(jiān)掌印兼刺客的耳室，里面還擺著沒有撤下的各類刑具，不由一默。

    -

    裴禎元夜里睡得不安穩(wěn)。今夜大雨，哪怕室內(nèi)燒了炭盆，也依舊濕氣縈繞。他混混沌沌、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不少夢，醒來后卻漸漸忘了個干凈，只是覺得十分疲倦，心口傷痕隱疼。

    他又躺了一會兒，可窗外雨聲嘩嘩，吵得他難以入眠。

    而且，不知是不是做太多夢的后遺癥，他總覺得心里不安穩(wěn)。就這樣在床上干躺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終于又起了困意，卻忽然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

    睡在外間的司徒馬被吵醒，打著呵欠起身：“怎么了？”

    敲門的是個小太監(jiān)，哆哆嗦嗦地說：“回司馬大人的話，出、出事了，宮門外，現(xiàn)在來了一群朝臣，齊聲高喊要戚大人放了宋大人?！?/br>
    “什么？這都什么跟什么？”司徒馬一頭霧水，“你等我穿件衣服，出去仔細跟我說說?！?/br>
    “進來說。”裴禎元開口道。

    司徒馬一驚：“陛下你醒了？”

    那小太監(jiān)急忙走進來，咚的一聲跪在裴禎元面前，道：“啟稟陛下，就在方才，魏統(tǒng)領(lǐng)打發(fā)人來傳話，說是宮門口來了一群大人，約莫有三四十人，說戚大人不僅涉嫌殺害戶部劉尚書，還擅自囚禁了內(nèi)閣宋大學(xué)士。他們說，兩個時辰前……”

    “慢著?！迸岬澰⒅?，“你說戶部劉尚書怎么了？”

    “被、被殺了?！毙√O(jiān)囁嚅道，“具體的，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是今夜劉夫人報的官，劉尚書在書房里被人暗殺了，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斷氣了。”

    裴禎元難以置信，只是直直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司徒馬趕緊扶住他的肩，道：“陛下！冷靜??！”

    裴禎元直接掀被下了床，不顧胸口隱痛，怒不可遏道：“誰干的？！誰？！”

    “刑部……還在查……”小太監(jiān)瑟瑟發(fā)抖，“更多的，奴婢也不知道，陛下可要傳召魏統(tǒng)領(lǐng)？”

    裴禎元身形一晃，被拾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輕喘一口氣，閉了閉眼，才道：“戚卓容呢？你方才說，那些人說她不僅殺害劉尚書，還囚禁宋大學(xué)士，是什么意思？”

    “啟稟陛下，禁衛(wèi)軍的人說，因為劉尚書生前與戚大人交惡，所以刑部傳了她去問話。后來不知怎么的，她和宋大人吵起來了，宋大人聲稱要與她當著陛下的面對簿公堂，戚大人就帶著宋大人入了宮，但現(xiàn)在兩個時辰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宮外的朝臣們聽說后，紛紛趕到宮門口，懷疑是戚大人軟禁了宋大人，要求給個說法?！?/br>
    小太監(jiān)偷偷抬頭看了一眼裴禎元的臉色，簡直可怕到了極點，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繼續(xù)說下去。

    “然后呢？”裴禎元問，“她確實軟禁了么？”

    小太監(jiān)小聲道：“聽說是宋大人一進宮，就要來英極宮找陛下，戚大人不許他前來打攪，就讓禁衛(wèi)軍把他帶走了。”

    裴禎元道：“讓戚卓容立刻來見朕。”

    “這個……陛下，恐怕不行……”小太監(jiān)硬著頭皮說，“因為宮外有大臣揚言，若是陛下不允他們?nèi)雽m旁聽審案，他便要撞死在宮門前，以警陛下，因此為了防止出事，戚大人只得親自前去，孰料那人群中藏了個刺客，雨下得太大，戚大人沒有看清，被刺客擊中，就……”

    “就什么？”裴禎元攥緊了身旁的床帷。

    “就暈過去了……”小太監(jiān)以額貼地，惶恐道，“若不是魏統(tǒng)領(lǐng)及時將她拉開，只怕要更糟?！?/br>
    嚓的一聲，長長的床帷被撕裂，輕柔委地，落在濕著衣裳的小太監(jiān)身邊，洇開一片深金的水色。

    “不可能！”司徒馬斷然道，“戚大人的功夫我再熟悉不過，哪怕是星海閣的殺手來偷襲，也不一定能在她身上討到好處。在這種雨夜，你說她受傷，倒還有幾分可信度，可說她直接暈倒，這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紙做的，碰一下就倒了？”

    小太監(jiān)為難道：“回司馬大人的話，這些都是禁衛(wèi)軍告訴奴婢的，奴婢也沒有親自見到。那個刺客被抓住之后，當場咬毒自盡，而周圍朝臣也全都受了驚嚇，紛紛表示他們根本不認識這人，沒注意什么時候混進來的?，F(xiàn)在沒了主事之人，魏統(tǒng)領(lǐng)才急忙遣人來英極宮，否則誰有這個膽子，在這個時候驚擾陛下呢?！?/br>
    “讓魏統(tǒng)領(lǐng)來見朕?！鳖D了頓，裴禎元臉色陰沉道，“還有，讓那些大臣進宮，在奉天殿等朕?！?/br>
    “是！”小太監(jiān)得了令，急匆匆地退下了。

    司徒馬也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裴禎元厲喝道：“你干什么去？”

    “老子去殺了宋長炎那個小人！”司徒馬咬牙切齒，“我可算是聽懂了，從頭到尾，都是他的詭計！人人都知道劉尚書厭惡戚卓容，他自己游說結(jié)盟不成，就直接把人家給殺了，還順便潑臟水給東廠，逼戚卓容現(xiàn)身！如此一來，他便好強逼戚卓容帶他入宮對峙！還真是一以貫之的陰毒！”

    “你回來！”裴禎元沉聲，“你還想今夜死幾個人？你有證據(jù)證明是宋長炎干的？既然沒有，你殺宋長炎，在外人看來，不也是氣急敗壞，只能殺人滅口嗎！”

    “那怎么辦？就由著他們潑臟水？”司徒馬憤怒地問道。

    戚卓容盯宋長炎已經(jīng)盯了許久，因為他時常出門，近來又多有交游，在外不好動手，所以今夜他說要入宮，正中戚卓容下懷，她順水推舟，帶他入宮，便可以趁機將他關(guān)起來，仔細逼問。

    宋長炎是個文臣，也不是什么剛直不屈之人，那些刑罰估計受不住，若是給戚卓容足夠的時間，想必一定能問出點什么來。

    司徒馬本來也覺得這樣沒問題，但是沒想到，宋長炎這個小人竟然……

    司徒馬猜測，他一定是已經(jīng)說動了其他人結(jié)盟，并且在進宮之前，暗中遣人將他入宮的事通風(fēng)報信出去，只要過了一定時間，宮中還沒有消息傳出來，那其他人便默認他在宮中遭遇了不測，應(yīng)當為他討個公道——否則半夜三更，刑部又不可能為了一個劉尚書把所有人都喊醒，那這么多人，難不成都一起不睡覺嗎？

    司徒馬看著裴禎元。事發(fā)倉促，內(nèi)殿只來得及點亮三支蠟燭，裴禎元就在這搖曳的燭光中站著，扶著床梁，身影單薄，白色的中衣套在他身上，風(fēng)一吹就能飄走一般。他一只手微微摁在胸口，臉色慘白，眉尖緊蹙，久久地、久久地沉默著。

    第108章 朕意已決。

    魏統(tǒng)領(lǐng)很快便趕來。他盔甲上滿是雨水,也來不及擦，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卑職參見陛下！”魏統(tǒng)領(lǐng)單膝而跪，“所有人已帶至奉天殿,經(jīng)清點共有三十二人，其中有一人并非朝官,而是平民，據(jù)都察院譚御史說,此人是宋大人托付于他，若是宋大人在宮中失了消息,譚御史便要帶著這人來求見陛下。”

    司徒馬嗤了一聲。在他看來,都察院那幫人都是一群死腦筋,除了一個趙樸，都沒什么可說的。他們平時就熱衷于彈劾戚卓容,這回被宋長炎一游說，更是陷入了家國大義的慷慨壯烈，上趕著跳進陷阱里。

    “這都察院還真是釣一個上一個。你說的那個平民,是什么人？”他問。

    魏統(tǒng)領(lǐng)遲疑道：“譚御史不肯說。卑職已搜過他的身，沒有兇器,看樣子也不會武功，確實只是個普通人?！?/br>
    司徒馬：“……哈？這是什么情況？”

    裴禎元卻并不在意這些，只是坐在床邊道：“方才傳話太監(jiān)說,戚卓容暈過去了，是怎么回事？”

    魏統(tǒng)領(lǐng)連忙回答：“當時戚大人正在審問宋大人——不過還沒有上刑，只是單純一問,可惜宋大人一直不肯回答。這時候，聽說有不少位大人都在宮門口聚集，還以性命相脅,戚大人無法，只得親自前往安撫。不料人群中忽然冒出一個人，手持長劍，直取戚大人命門。戚大人手里沒有兵器，臨時與他過了兩招，這時候卻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暈倒在地，所幸刺客被禁衛(wèi)軍及時逮住，才沒有傷到戚大人?！?/br>
    “沒有傷到？”裴禎元重復(fù)了一遍，“沒有傷到，人為何會無緣無故暈倒？”

    “這……卑職也不知。卑職當時看得清楚，戚大人出手迅速，那刺客連她的衣角都未能劃破?！蔽航y(tǒng)領(lǐng)顯出糾結(jié)神色來，“按理來說，戚大人身體一直康健，今夜出宮時還策馬疾馳，完全沒有什么異常，不知為何，就……”

    “可讓太醫(yī)瞧過？”

    “已將戚大人轉(zhuǎn)移到了最近的偏殿中歇息，太醫(yī)已經(jīng)把過了脈，說是內(nèi)息紊亂，這才一時暈倒?！?/br>
    “太扯了罷？”司徒馬忍不住說，“習(xí)武之人確實要運行內(nèi)息，但內(nèi)息紊亂，乃是初學(xué)者才會遇到的問題，像她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突然內(nèi)息紊亂？”

    裴禎元皺眉：“可是中了毒？身上當真沒有別的傷口？”

    魏統(tǒng)領(lǐng)看了看裴禎元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這個……卑職和太醫(yī)都不敢擅自查看……”

    裴禎元懂了。他垂眼片刻，道：“去女醫(yī)署，傳最好的女醫(yī)過去。”

    宮中設(shè)有女醫(yī)署，通常是給各司女官及宮女看病，如若后妃生了一些普通太醫(yī)不便查看的病癥時，也會召女醫(yī)前去。

    魏統(tǒng)領(lǐng)暗暗倒吸一口冷氣。

    陛下這是……親口承認了戚卓容的身份？甚至在還沒有任何有力證據(jù)擺出來時，就已經(jīng)承認了？

    他收起思緒，不敢耽擱，當即接了令，趕往女醫(yī)署。

    人走了，留下一地水漬。

    殿門關(guān)了又開，開了又關(guān)，本來暖融的屋內(nèi)，也逐漸生出了涼意。

    裴禎元深吸一口氣，道：“司徒馬，扶朕更衣?！?/br>
    司徒馬瞪大了眼睛：“真要去？”他想起那一殿的大臣，為難道，“要不……至少等天亮了，或是等雨停了罷？陛下你本就還沒到能出門的時候，現(xiàn)在戚卓容昏著，要是你也出了什么事，那這個宮里今天還不得完蛋？”

    裴禎元：“朕意已決，更衣?！?/br>
    司徒馬拗不過他，只得取了衣服，把他一層又一層地裹起來，生怕他凍著磕著。

    裴禎元：“……穿太多了罷?！?/br>
    司徒馬瞪了他一眼：“那是因為英極宮里有炭盆！奉天殿里可沒有！你不多穿點，萬一中途凍死了怎么辦？”

    最后不放心，還給他加了件狐皮大氅，這才滿意地把他送上了轎輦。

    轎外暴雨如注，裴禎元捧著一只暖手爐，微微闔目。

    從英極宮到奉天殿，平時并不覺得如何遙遠，可這一刻，他卻覺得好像過了一整夜那么漫長。這雨下得實在太大，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盆水澆下來，將這人間草木淹了個遍，也淹沒了他的心。

    手心被暖手爐捂得熱燙，他將手心輕輕覆蓋在胸口，卻因為衣服太厚，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這一路上，除了雨聲，別無他音。

    終于到了奉天殿，轎輦輕輕一晃，穩(wěn)穩(wěn)落地。司徒馬撐著傘，掀開厚重的車簾：“陛下?！?/br>
    裴禎元伸手扶著他的胳膊，慢慢站了起來。

    “陛下駕到——”

    本來還嘈嘈切切的大殿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在眾臣的一片山呼聲中，裴禎元緩緩走進奉天殿。他頭頂金絲翼善冠，腰束玉帶，足踏皮靴，墨狐大氅之下，是一身明黃盤領(lǐng)窄袖袍。這一身莊嚴厚重，卻愈發(fā)襯托出他臉色的蒼白，連同一雙唇都血色淺淡，看著便叫人心生不忍。

    這是眾人第一次見到遇刺后的裴禎元，不少老臣見狀，都不由眼眶一熱，低頭悄悄揩了揩眼睛。

    裴禎元在龍椅上坐下，道：“平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