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102節(jié)
“什么叫讓我喊他爹?!”裴禎暄徒手格開魏統(tǒng)領(lǐng)的刀鋒,不顧手掌鮮血淋漓,摁住王太妃的雙肩吼道,“我不是先帝的兒子嗎?為什么要喊你的情夫做爹?” 宋長炎倒吸一口冷氣,用力地盯住了王太妃,聲音沙啞破碎:“慧儀……你、你沒有告訴他!” 瀕死之人,竟然有著驚人的力氣,他攥著她的手,幾乎要將她捏碎:“你讓他喊我宋大人,說是怕隔墻有耳,說是怕將來說漏嘴……我信了,我都信了……” 王太妃慌亂道:“我……暄兒是個自負(fù)的孩子,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出身……” 裴禎暄登時崩潰了:“我的出身?什么叫我的出身?!” 宋長炎渾身顫抖,呼吸粗重,瞪著裴禎暄,說不出半個字來。 一旁的司徒馬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戚卓容的肩:“我的天,怪不得查了半天都查不出宋長炎那個亡妻是誰,敢情根本就沒有亡妻??!東廠的人腿都要跑斷了,也只查出來宋長炎和肅王府唯一明面上的交集就是二十年前的一次秋獵,你跟我說往那猜的時候,我還不信……這帝王家可真亂?。 ?/br> 戚卓容猛地捂住他的嘴,回頭望去,裴禎元正靜靜地坐著,臉上表情沒有半分變化。 而裴禎暄則一把掐住了王太妃的脖子,雙眼通紅,連聲音都像要滴出血來,“我原來是你們生下的孽種是嗎!啊?你告訴我,你是貴妃,而他裴禎元的生母不過是個卑賤的嬪,卻運氣好,被皇后撫養(yǎng),才能成為太子!你一直跟我說,我裴禎暄才值得最好的!你說讓我韜光養(yǎng)晦,將來終有登上大寶的一日!你說內(nèi)閣的宋大學(xué)士與你有舊情,定會幫襯我,你讓我尊敬他,我尊敬了!我還暗地里笑話他,為了皇帝的女人,竟然家中連個妾侍都沒有,如何留后,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告訴我!我根本不是什么王爺!我就是個私通的孽種!為什么,為什么!” “孽種……孽種……”宋長炎重復(fù)著,胸口大起大伏。 王太妃見狀,登時淚如雨下,道:“長炎——” “簡直就是胡說八道!我不可能是宋長炎的兒子!”裴禎暄狂笑道,“我是先帝的兒子!我是二皇子!連裴禎元見了我,都得喊我一聲皇兄!父皇說我聰慧,說我像他小時候,父皇怎么可能說錯?母妃,為了滿足你情夫的遺愿,就要把我也搭進去嗎!他宋家無后,那是他咎由自??!我是大紹的二皇子!我血脈純正,我?guī)煶鲇忻揖褪钦纨執(zhí)熳?!?/br> 宋長炎死死地盯著裴禎暄,胸口鮮血汩汩而出,連同王太妃的手,都浸透了血色。 他張著口,雙眼凸出,極力起身,想說出什么,卻最終只是猛地“嗬”了一聲,重重倒在了榻上。 那只攥得她骨骼生疼的男人的手終于徹底松了下去,到死,他的眼睛都沒有合上,還直直望著裴禎暄的方向。 王太妃失聲慟哭。 裴禎暄還在發(fā)狂:“我是裴禎元的皇兄!我沒有比他差!裴禎元連親手把他養(yǎng)大的太后都敢殺,他這樣的人,怎么配為一國之君!我才是!我才是!我的軍隊清君側(cè),不害百姓一分,我才是他們要的仁厚明君!我絕不會干出弒父弒母的事情來!絕不會!” 第122章 長眉掃黛,薄唇點紅,…… 王太妃爬到裴禎暄腳邊,抱住他的雙腿,哭道:“暄兒,暄兒……母妃錯了,母妃錯了……你爹說過想讓你當(dāng)個富貴閑王,都是我逼他的,我逼他的,暄兒,你冷靜些……” 戚卓容和司徒馬對視一眼,俱從對方臉上看出了疲憊與無言。 哪怕是先前早有猜測,但也沒想到……比他們想象得還夸張些。王太妃為了保持肅王的自尊心,為了堅定他的上位心,甚至從始至終,都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真實身份。 外殿傾倒的屏風(fēng)之后,裴禎元仍舊神色未動。他看不見內(nèi)殿的情形,但聽得清,聞聲只是道:“帶下去罷?!?/br> 禁衛(wèi)軍涌入內(nèi)殿,將王太妃和裴禎暄分開帶走,王太妃仍舊哀鳴不止,而裴禎暄狀若瘋癲,臉上易容的痕跡被他自己抹開,斑駁灰紅,看上去甚是可怖。 宋長炎的尸體被人拉了出去,血腥氣從裴禎元鼻尖飄過,他微微皺了皺眉。 宮人們魚貫而入處理這里的一片混亂,魏統(tǒng)領(lǐng)則率人加強宮中巡查,嚴(yán)防其他可疑人員混入。 司徒馬道:“我去東廠看看,拾壹他們或許已經(jīng)捉到了那叛變的暗衛(wèi)?!闭f罷,便提著劍走了出去。 這英極宮已不能再待,許多物件都得換新,裴禎元在戚卓容的攙扶下起身,步入一頂小轎。 轎子通往的是御書房。其實英極宮附近也有其他宮殿,但裴禎元不愿外歇,便只讓人將御書房重新布置了一番,自己臨時住了進去。 夜里鬧了這一出,裴禎元雖是未出什么體力,但耗損了不少心力,此刻臉上有些蒼白,抿了口熱羹,這才微微紅潤了幾分。 御書房的內(nèi)室已經(jīng)擺好了一張軟榻,裴禎元坐在上面,瞧著站在一旁的戚卓容,哼了一聲。 戚卓容知道他在哼什么。 他在惱她被裴禎暄持匕威脅,此事先前未同他溝通過。當(dāng)時他險些捏碎了木椅扶手,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為她出頭的沖動,選擇相信司徒馬。 戚卓容道:“好了,眼下主犯已被捉拿,陛下終于可以放心歇下了。” 裴禎元冷面道:“事情未結(jié)束,怎能放心?明日起來,還有一堆事要處理,若是那群大臣有何異議,還要朕去管。” 戚卓容眼一橫:“嗯?” 裴禎元:“……” 他悻悻放下羹碗:“不管了?!?/br> 戚卓容摸摸他的頭,滿意道:“這才對嘛,今夜是迫不得已,要你cao心一番,明日開始都是些收尾的事情,你只需聽人稟報就行,何須親自上陣?!?/br> 裴禎元古怪地看著她,道:“總覺得……你好像要謀朝篡位了?!彼嗣掳?,沉思道,“朕該不會是引狼入室了罷?” 戚卓容愣了一下,旋即彎下腰來,沖他笑道:“若我說是呢?” 裴禎元苦惱道:“那朕只能緊急下令,收回成命了。反正先前反對聲頗多,也正好遂了他們的愿?!?/br> “晚了?!逼葑咳萦挠牡溃八麄円呀?jīng)認(rèn)命了?!?/br> “嗯?”這個裴禎元倒是從未聽聞,不由來了興致,“他們認(rèn)命了?怎么會認(rèn)命的?” 戚卓容道:“那日他們來找你逼宮,我提著劍把他們罵回去了。誰再敢上前一步,我就砍下去,反正罪名也不差這一樁了,他們知道我干的出來。” 裴禎元怔了怔,隨即哈哈大笑。這一笑又牽動了傷口,他捂著胸口,又蹙眉倒在了床上。 戚卓容低頭看著他,嘆了口氣。 “我看你還是好好睡覺罷?!?/br> 裴禎元很委屈。 他現(xiàn)在也不敢隨便和她親近,生怕自己過于激動,加重傷勢,但又不甘心看得見吃不著,只能拉住她的手,不要臉面地道:“你留下來,陪朕說會兒話罷。等朕睡著了,你再走,好么?” “這不是陛下八歲時候的伎倆么?” 裴禎元:“……” 他把被子一裹,背對著她生悶氣去了。 輪到戚卓容悶笑了半天,抬手滅了燈燭,才就著夜色,扳過他的肩膀,讓他平躺在床上。 “好啦,我就陪陛下說會兒話。”她坐在他身旁,柔聲道。 她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裴禎元明知她是在故意哄著他,但還是身心一松。 月夜寂靜,他望著她的輪廓,把玩著她的手指,輕聲道:“戚卓容,今夜的事,你也覺得很荒唐罷?” 戚卓容道:“這與陛下無關(guān)。” “你會不會……”他頓了頓,“覺得有些惡心?” “我說了,這與陛下無關(guān)。” 裴禎元忽地苦笑一聲:“怎么可能與我無關(guān)……裴禎暄畢竟也當(dāng)了我名義上這么多年的兄長,幼年也受過我父皇不少嘉獎……我說這些,不是別的,我是害怕你……會對我們裴家失望?!?/br>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父皇的后妃、他的皇兄……全都亂透了。他們一家就沒幾個正常人,喧囂褪去,他直至此刻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究竟身處在何種環(huán)境之中。 戚卓容俯下身子,輕輕貼住他的額頭:“陛下,我不會。” 裴禎元抓緊了被子。 “陛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樣的人?!逼葑咳莸?,“明日我會與文尚書見一面,與刑部共同審理劉尚書遇刺案及肅王謀反案。宋長炎至死都不肯承認(rèn),那么突破口只能在王太妃和那個暗衛(wèi)身上。等到這些案子過去,那些蒙在鼓里、被宋長炎煽動的大臣便會反應(yīng)過來,陛下名譽回轉(zhuǎn),便再無后顧之憂?!?/br> “那你呢?”裴禎元問,“那你呢,你怎么辦?” “我啊……”戚卓容抿唇一笑,“我恐怕會成為陛下唯一的污點?!?/br> “胡說八道?!迸岬澰料履?,“你怎么會是朕的污點。你沒做過的事情,朕會安排人去澄清,絕不會讓你平白遭受污蔑?!?/br> “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單憑比陛下大了八歲這一點,就已足夠引人非議。更何況我心狠手辣是真,女扮男裝也是真?!逼葑咳莸溃安贿^,這也沒什么,既然陛下給了這個機會,那我便要斗膽,也在這史書上添筆墨跡。” 裴禎元皺眉,正要與她再說道說道清名的事情,剛說了兩個音節(jié),忽地反應(yīng)過來她方才是什么意思,不由愕然頓住。 黑夜中,他一雙眼瞪得溜圓,映出隱隱的光澤來。戚卓容低笑了一聲,伸手蓋住他的眼睛,道:“好了,話說得差不多了,我走了?!?/br> 直到那一道人影推開了御書房的大門,飄然而去,裴禎元才終于回過神,激動地咳起嗽來。 門外傳來值守太監(jiān)的聲音:“陛下?” 裴禎元:“無事?!?/br> 他按著榻沿,氣喘不休,唇角卻難以遏制地拼命上揚。 她答應(yīng)了……她答應(yīng)了! 她終于答應(yīng)……要做這大紹的皇后了! 如若不是現(xiàn)在身子不好,裴禎元現(xiàn)在一定立刻赤足下床,在這宮里狂奔十里地,揚首長嗥,才能宣泄此刻的心情。 他用被子蒙住臉,狠狠咬住自己的一排手指,才能讓自己不狂喜出聲。 這女人……真是狡詐多端!一邊說著要他好好養(yǎng)傷,一邊又來說這種話撩撥于他,她難道心里不清楚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嗎?哼!一定就是為了明天找機會再來罵他幾句,她才這么干的! 他都能想象到明天的場景了,他頂著兩個黑眼圈出現(xiàn)在她面前,被她訓(xùn)斥:“陛下晚上又干了什么?是又想著案子了?能不能聽聽我的話,對自己的身子上點心!” 哼!還沒嫁給他,就想著要給他立妻威了!真是豈有此理,芥陽是不是偷偷賣了些馭夫之術(shù)的閑書給她? 裴禎元喜滋滋地想道,罷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見識!她近來公務(wù)繁忙,讓她罵幾句發(fā)泄發(fā)泄,也是應(yīng)該的!她習(xí)慣了在他面前端架子,那他就縱著她罷,不然還能怎么樣呢! - 戚卓容哪里知道裴禎元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次日一早,她便收拾一番,馬車一駕,便前往了刑部。 這是這么多日來,她頭一次出皇宮。 刑部里的官員們這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并沒有接到她要來的消息,瞥見一個女子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起初還以為是誰家的家眷來找人,等到抬眼仔細一瞧,俱是齊齊愣住。 是的,一個女子。 一個長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偏偏此刻又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女子。 不知是誰震撼脫口:“戚、戚大人?” 說完自知失言,連忙低下頭去。 初春的風(fēng)猶有些料峭,吹動了戚卓容鬢邊一縷碎發(fā),卻吹不動她烏髻中斜插的一支爵獸金絲步搖。她身著一件刺繡孔雀藍長襖,兩襟及袖口是雪白織錦,下著一墨色灑金百迭裙,長眉掃黛,薄唇點紅,殊艷絕倫,偏偏又冷厲迫人。 刑部的官員做夢都沒想到戚卓容會一身女裝出現(xiàn)在這里。 所有人都知道,東廠督主戚卓容,天生一副雌雄莫辨的好相貌,從前素面朝天時,便能引得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子紅了臉龐,可他們卻不知道,原來戚卓容上了妝后,原本八分顏色,竟能到達瞬間十二分的驚人艷麗,像是她生來就該睥睨天下,生來就該坐在那個位置。 戚卓容道:“文尚書何在?” 有人立刻答道:“在里間?!?/br> 戚卓容:“帶路?!?/br> 她雖著女裝,卻沒有一絲女兒家的自覺,裙擺如波鱗般流光翻動,她卻連提都不提,負(fù)手大步往前走去,卻沒人敢對她的儀態(tài)置喙半分——大家絲毫不懷疑她可能在這一身繁復(fù)裙裝中藏了什么暗器,要是待會提審的犯人不讓她滿意,她當(dāng)場就可以拔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