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變得很安靜，下巴微微落下去一點，說，好吧，下次。下次是什么時候？

    跟憨包講話就是這樣，你說一句她接一句，每句話她都當(dāng)真。

    我跳下院墻，隔著欄桿落在她正對面，她機械地移開眼神。我說，好吧，你在幾班？

    她說，二（3）班。

    我說，等著吧，我星期五來找你。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表情太細微，可能是我看錯了。她重復(fù)說，星期五，二（3）班。

    我走了。走到半路回頭看，她還站在墻邊。

    星期五我打了半天的游戲，晃蕩去二中找夏青。找到二（3）班，班上同學(xué)說她被強制退學(xué)了。

    原來她只上了一個星期的學(xué)，她聽不懂上下課鈴，要么上課了不回教室，要么還沒下課就走了，經(jīng)常緊張尖叫暈倒。

    同學(xué)說，沒有見過弱智能上學(xué)的，哦，她考試還抄同桌的卷子。

    我說，放你媽的豆渣屁！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學(xué)生，打聽到她現(xiàn)在的住址，華陽小區(qū)二排5號。

    華陽小區(qū)是一塊開放的自建別墅區(qū)，歐美風(fēng)格和中國古典風(fēng)格混搭，看主人喜好。

    二排5號是一棟藍色的歐式二層別墅，還有個大花園。我正研究怎么翻墻爬進去呢，夏青居然站在大鐵門的背后，一動不動。

    我說，夏青。

    她說，你來了。

    我說，喲，你還住起別墅了？

    她說，我mama在這里。

    我說，你怎么站在這里？等人？

    她不做聲。

    大鐵門上了鎖，另外加了道鐵鏈子纏的鎖。我說，你mama把你鎖起來的？

    她點頭，手抓了一下鐵門。

    我說，你爺爺呢？你怎么不跟他住了。

    她又不說話了。像忽然被抽掉了思緒，眼神放空。她兩只手緊緊捏在一起，表情像在回想著某種很恐怖的回憶。

    我伸過欄桿，抓住她的手腕，說，夏青。

    她眼睛緩緩聚焦到我臉上，說，爺爺死了。

    第三章（3）

    ——夏青——

    我們只是時間的載體。時間是單向的河流，從我們身上流過。

    時間從山石上流過，山石化為齏粉。時間從書架上流過，書頁泛黃。

    時間從筒子樓流過，筒子樓拆敗坍塌。時間從長江上流過，江水綠了又黃，防坡堤吞了又吐。

    時間從李橋身上流過，他從小男孩變成了大男孩。時間從我身上流過，我從小女孩變成了大女孩。

    在特殊學(xué)校什么都好，就一點不好，我不喜歡秦老師。我害怕他的三角形的眼睛。

    他看著苗苗和可可她們的時候，三角形的每條邊和每個角都散發(fā)著讓人恐懼的光，好像有陰影藏在三角形后面。

    我總是離他很遠。我還是更喜歡徐老師。徐老師告訴我怎么用衛(wèi)生巾，給我買胸衣。她說每年都要買，因為少女的胸部會長大。

    我跟可可一起游泳，可可瞇著眼睛笑，把手伸進我的泳衣，抓我的胸。我尖叫，打開她的手。

    她一下子嚇得蹲到地上，抱著腦袋哭起來說，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喜歡和任何人身體接觸，但是可可是智障，她不懂。

    我說，你不能抓任何人的胸部。

    可可說，青青，我喜歡你。

    我說，喜歡也不行。

    可可說，秦老師說可以。秦老師也抓我的奶，他還抓我的小花。給我上課。

    我說，小花是什么。

    可可指了我一下。

    秦老師不僅給可可「上課」，還給苗苗、蘭蘭、玲玲「上課」。

    我跟徐老師說，秦老師給她們上脫衣服的課，還把他的大蜜蜂塞進她們的小花里。

    徐老師說，什么小花，什么蜜蜂？

    我說，蜜蜂我不知道，小花是這里。

    徐老師嚇得鋼筆都摔壞了。

    后來，警察來了，再后來，她們的爸爸mama睡在校門口又哭又滾。

    徐老師說，夏青，老師很喜歡你，但你不能在這里上學(xué)了。

    我說，為什么？

    徐老師手里抓著鋼筆，她好像想說什么，但不肯說出口。她似乎很想摸我的頭，可她知道我討厭身體接觸，所以她沒摸。

    她坐立不安，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在她的皮囊里亂撞，快把她撞得變形了。

    我有些驚懼地看著她，我怕她會爆炸。

    但她最終安定下來，沖我微笑，說，因為你太聰明，我已經(jīng)教不了你了。

    她說，你去二中上學(xué)好不好？我認得那里的老師，我跟她們說了你的情況。

    夏青，你好好讀書，你比很多人都聰明，知道嗎，你是乖包。

    突然，一切都變了。

    警察先把秦老師帶走，又帶回來，再把可可苗苗她們四個帶走，又帶回來；

    然后又把秦老師帶走了。最后，他們五個都不見了。還有我的爺爺。

    警察抓走秦老師的時候，秦老師的父母和兄弟也在，他們說我撒謊，要打我。

    爺爺以一對三，沖他們大罵。

    爺爺說，你們?nèi)叶紶€穿良心了，別人當(dāng)老師，你們當(dāng)畜生，強?jian學(xué)生，你家祖墳要遭雷劈。

    秦老頭說，你孫丫頭就是個智?障，你曉得個鬼，你們血口噴人，冤枉我兒子！你們先人沒做好事，遭報應(yīng)了生出個腦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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