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要到進門?！辟M曉曉臉上露笑：“我就知道你楚小嬸不是個好欺的?！?/br>
    “帶這么多彎刀侍衛(wèi)來東城，那公主真當京城是跟她姓?！睏顚幏切睦镌诮o楚小嬸搖旗吶喊：“求和就該有個求和的樣子，我看他們像是來耀武揚威的?！钡故前蝹€刀試試呀，保準立時教他們什么是血濺當場。

    也難為她安妹子了，費曉曉都替她嘆氣。男人太能耐，也不全是好事兒。為躲各方明槍暗箭，安妹子幾乎都不出府?？刹怀龈衷趺礃樱思议L腿找上門了。

    一刻、兩刻過去，端坐華蓋車駕中那位沒了耐性。輕語一聲，婢女掀開簾。精巧的鹿皮面靴子伸出，撐著婢女的手，凝香公主下了車輦。

    身形窈窕，輕紗半遮面。今日可謂盛裝，一身大紅裹身裙，微卷的發(fā)披散，長及腰臀，烏黑油亮。頭戴翠羽箍，箍下紅寶石流蘇八串壓著發(fā)。眉眼紅妝暈開，魅惑似天生。

    眼看兩丈外狹窄的門戶，凝香公主淺笑：“不來見嗎？”

    聲音細軟，落下如輕羽。但婢女聽了，肩頭卻不禁收緊，頭垂得更低，小小往前半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公主，奴再去叫?！?/br>
    “那還站著做什么？”凝香公主濃密纖長的眼睫下落，遮住琥珀色的眸子，抬手捋垂在胸前的發(fā)。

    婢女匆匆跑向楚府：“我們公主要見吉氏，還不快讓她出來跪迎。”這調(diào)子強硬，全沒了之前的畏怯。

    府里主子在京這么久，脾性方管事也摸清了。如今府上又是超品侯爵，他這腰板硬了：“哪來的閑雜，還不趕遠點，別擾了老太爺、夫人和小世子清靜?！?/br>
    幾個門房早等著這話了，拿了放在墻邊的棍，就沖出大喝：“滾，再不滾，別怪我等棍子不長眼?！?/br>
    “你們…”女婢被嚇得連連后退，怒道：“你們放肆，知道我們是誰嗎？”這話才脫口，凝香公主就自她身旁過，一群帶刀勇士沖上將幾個門房摁在墻上。

    趴永寧侯府后門偷看的母子氣恨，異口同聲道：“他們怎么不拔刀？”皇上的那些暗衛(wèi)是睡著了嗎，還不現(xiàn)身殺胡虜？

    暗衛(wèi)不現(xiàn)身，當然是吉安的意。惜苒聽到嘈雜，嫣然一笑，默默避去東廂。正房里間的吉安也描好了妝，今日她有意修飾了眼角。給一雙桃花目加了鉤子，偏向狐貍眼。

    將頂上松垮的發(fā)髻拆掉，梳順，拿了一根楚陌的發(fā)帶綁發(fā)。起身在鏡前擺姿態(tài)，練起神情。

    西廂楚鎮(zhèn)中聽到響動，面上無異，繼續(xù)一口一口地喂著小虎子。正房小兩口近日行止怪異，他雖不知他們打什么主意，但卻曉夫妻搭伙要唱大戲。他一旁盯著點，不干涉不拖后腿。

    倒是小虎子，不安分了，兩清亮水靈的眼不再盯著小玉碗。

    凝香公主闖入楚府，一眼掃過所有。這楚府也忒逼仄了，巴掌大的地兒，都挪不開腿。眼里閃過嫌惡，不是說賜居賢王府嗎，怎還不搬過去？三兩步到正屋門前臺階，抬手示意隨后的女婢叫人。

    “吉氏，你好大的膽，公主駕臨，還不出來跪迎？”

    聽著這聲嚷，西廂楚鎮(zhèn)中與抱著小虎子的周老錢對視一眼。小虎子兩小腿蹬了蹬，想要拗起，可惜力不足。

    兩老不打算出去，帶著小虎子走到窗欞邊，也不撐開窗，只細聽。小虎子不鬧了，同兩老一個表情，似在專心聽屋外事。

    吉安緩緩出里間，迎光走到門口，面上神色淡淡，像一個旁外人一樣冷眼看著立于臺階下的紅衣女子，不言不語。

    蛾眉媚目，面若桃花，氣韻清淡，打扮隨意，廣袖輕晃，一身慵懶。凝香公主有些意外，不想吉氏竟有如此姿容，冷艷不俗，柔中帶嬌，比之她都不遜色。

    紅艷似火，這是在彰顯她的性子的嗎？吉安不動聲色地打量完北漠公主，楚侯爺?shù)臓€桃花可真是一朵比一朵燦爛。

    “你配不上楚陌?！蹦愎髦卑椎馈?/br>
    什么？吉安憋氣，梗起脖頸，站著不動。這個不知四六的女子，就是北漠派來和親的公主？眼中泛起晶瑩，她要感謝黃氏和吉欣然母女。不是自小看慣了兩人，她還真不知怎演出盛世青蓮樣兒。

    未得回應，凝香公主不惱，抬手揭下面紗。高挺的鼻，豐潤的唇立時清晰。

    配上眉眼，吉安在心里不由感嘆，好一個艷麗美人?？上О　褪悄X子凝實成rou，全長胸口上了。你一個戰(zhàn)敗國的公主，來了大景國都，該謙卑謹慎。如此…也許還能輪得上個體面點的夫君。

    “你自請下堂吧?！蹦愎骱艽蠖龋骸皫е闵哪莻€兒子一道走，走遠遠的。這比被休好。楚陌那樣強悍驍勇的男人，當配我這樣的女子?！?/br>
    吉安眼淚滾落，緊抿著唇，依舊不言語，但外露的脆弱叫花夕花朝都生憐。

    見吉氏流淚，凝香公主露笑：“你也覺自己配不上他是不是？那就識相點。不然過幾日大景皇帝賜婚圣旨下達，你就更無地自容了?！?/br>
    吉安淚眼朦朧，不再盯著凝香公主，而是怒瞪進入二門的某侯。他回來得可真是時候，她這演得正帶勁兒。

    凝香公主全無察覺，又道：“我是和親公主，為了大景之后幾十年的太平，無論我想嫁誰，大景皇帝都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滿足。”

    是是是，只您在這說沒用，得進宮找皇帝說。吉安想她要不要沖上去，撕打幾下楚侯爺。畢竟她是小家女嘛，充的樣子再好，也上不得大臺面。

    可還沒等她拿定意，凝香公主就發(fā)現(xiàn)了來人。一回首，見玉面郎君，豐潤的唇不禁微開。她在北漠王城就見過他一回，那時驚恐，雖沒看得全貌，但頎長挺拔的身影還是入了心。

    楚陌回瞪妻子，她那眼淚嘩嘩流，已經(jīng)叫他后悔應了她。

    “楚陌，我是…”

    “強闖我府邸，你們膽子倒不小?！背安豢匆谎郾蹦鳎鸩皆竭^，布上臺階，一把摟住吉安往里，丟下一句：“將北漠公主丟出府，旁的…殺。”

    尖銳叫聲不夠刺耳，就遠去了。吉安轉(zhuǎn)過身不敢回頭看，乖順地抽帕子摁擦眼淚，隨楚陌回去里間：“我不需要你解釋。就那樣的，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

    “我需要你給我解釋一下，他們?yōu)槭裁茨荜J進府？”楚陌將人帶到榻邊坐下：“花朝花夕就站在你左右，北漠公主話說得那般難聽，你為何忍著？”

    吉安忙道：“我當她是笑話，沒忍，正憋氣梗脖頸?！?/br>
    撫過她的眼，楚陌噗嗤笑出了聲，看自己的指腹。吉安掙脫他，跑向鏡前，一看眼妝被他那一抹全花了，自己也忍不住發(fā)笑：“你要記住，以后我?guī)y，不要隨便抹我的臉?！?/br>
    被丟到府外的凝香公主，慌忙坐回她的華蓋車輦里。心緒尚沒撫平，一具具像安睡了的尸身被抬出，放在她的車輦四周。

    “我就知道楚小叔回來，那個北漠公主要完?！睏顚幏遣辉侔呛箝T口了，扛著大刀準備去練功房。

    費曉曉隨他后：“我跟你說，女人是水，多了就成禍水。一輩子娶一個足夠了。”

    “我要娶個大高個。”楊寧非不想他兒子也活成他這樣，日日焦心長不高。

    “成，這我不反對。”

    費曉曉想皇上賜給宣文侯的那兩美，這些日子府里忙，她也沒要到去楚府瞧瞧，也不知安妹子受沒受氣？雙手背到后，一雙眉頭皺死緊。按理，楚陌該不會去動那兩美，但男人這東西…還真說不準。

    楚府小園里，未染滴血，仍然干凈。楚鎮(zhèn)中抱著小虎子走出西廂，叫來辛語，讓她把小虎子送他爹娘身邊去。

    小虎子頭從左轉(zhuǎn)到右，兩眼滴溜溜的，像是在尋著什么。

    周老管家瞧著嘴就沒合上，看著辛語丫頭將小人兒抱走：“小心腳下臺階，看著點?！?/br>
    “放心吧，迅爺爺，我就是把自己摔沒了，也不會讓小虎子損分毫?！?/br>
    汪香胡同靜悄悄的，凝香公主在車輦里雙手緊抱著自個，急喘著息。直到正午時分，才來一隊京機衛(wèi)。

    宮里景易聽說了事，都想拍案叫好，只殿下還有大臣在，思及善之之前予他說的計策，費力擰起長眉，低聲斥道：“胡鬧?！?/br>
    這聲胡鬧，內(nèi)閣幾位左右相視一眼，也不知皇上斥的是北漠刁蠻公主還是宣文侯濫殺？

    嫡孫在刑部獄中蹲了一月，張仲見老不少，面上暗黃，老眼泛渾。瞄了一眼殿上，心里也拿不準。琢磨著胡虜都帶刀闖入宣文侯府里了，宣文侯要是能忍下這口氣，那以后誰闖他府，他都得忍著。

    胡虜闖得，還安生無恙地走出。難道大景百姓就闖不得嗎？

    商議了列單談和的事，景易去了坤寧宮，見他家小大正抱著塊梅花糕在庭里看幾個小太監(jiān)蹴鞠，笑得嘎嘎響，不由生愁。這都快兩歲了，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等兒能幫著分擔國事時，估計他這老父親頭發(fā)也見白了。

    “父皇?！毙〈髿g快地挪腿，東倒西歪地跑去迎接?；屎筇K齊彤也聞訊走出殿：“臣妾請皇上安?！?/br>
    一把提起兒子，抱懷里。景易上前拉了皇后：“朕有事要跟你說?！睌[手讓伺候的宮人退下，吃了兒子送到嘴邊的一小揪梅花糕，將他交于小尺子帶。

    進了內(nèi)殿，皇后親淘了塊方巾，為皇上擦手。

    “八月初一的宮宴準備得如何了？”

    “昭寧殿清洗了三回，菜品單子也都列好了?；噬戏判??！?/br>
    “你做事一向周全，朕放心得很?！本耙撞环判牡娜嗽趯m外：“這回宮宴，王公大臣都會攜內(nèi)眷來。無意外，楚小奶奶也會進宮。她若有什么異常行為，你別見怪。”

    蘇齊彤眼波一晃，抬首看皇上：“那就請您給臣妾說說，到時臣妾也好配合著來?！?/br>
    還是他的皇后最善解人意，景易抽走她手里的方巾，丟進銀盆里，攬著人往鳳榻邊坐：“還不是那一出兩出給招的，楚小奶奶不想防賊了，她要主動招賊來…”

    宣文侯濫殺外邦來客，到底是在京里吹起了點風聲。北漠使臣上告，要大景皇帝予說法。以永寧侯、輔國公為首的一眾武將，大斥北漠張狂，任侍衛(wèi)帶刀強闖北伐軍主帥府邸，以為侍衛(wèi)被殺實屬活該。

    也有官員，直言宣文侯行事過了。朝里爭議激烈，民間也是眾所紛紜。京中形勢緊張，亦影響到了陜東遲陵縣。

    知道他們前腳走，后腳皇上就給女婿賜下兩美，吉家二老愁眉不展。才歸家里，黃氏還挺安靜，這叫他們松了口氣?？勺罱S氏又犯病了，夜夜發(fā)夢魘，說欣然找她，哭鬧著要上寒因寺給然丫頭做法事。

    做法事…這眼瞧著就是信旻的婚期了，現(xiàn)在做法事，也不合適。只黃氏見天哭鬧，還總抱著肚子，說欣然鉆她肚里，她懷了鬼胎。

    嚎的那些話，聽得吉孟氏都發(fā)寒，好在趕考的幾個全不在，打擾不到。要請大夫來給她瞧，她跟瘋了似的，撒潑打滾，不允許。

    今兒又聞那外邦的公主欺上小妹門了，朱氏就提議去一趟寒因寺，給吉安一家求個平安符。

    吉孟氏也有心：“也好。”她都后悔回陜東了。府里多了兩個礙眼的東西，丫兒不定受多少氣。瞧著皇上像是個好的，怎這么拎不清？但愿陌哥兒別負了丫兒，不然依丫兒那性子，怕是要自個過自個的了。

    唉…不該回來的。他們不念家里，方圓大師就還在京里。有他老人家在，皇帝也不敢亂來。

    吉忠明讓燒些吃食帶上：“也許有緣，還能見著方圓大師?！?/br>
    “對，”吉孟氏一拍腿：“我去做，方圓大師什么口，我清楚?！?/br>
    洪氏跟上廚房：“我給娘打下手?！弊罱├镆惶煲幌?，不止家翁，就連她親爹都在碼頭那高價租了個鋪子，不想著買多豬rou，專門留意往來的消息。小妹那富貴，也不是容易享的。

    挑在七月二十八這日，吉誠、信耘各駕了一輛馬車，一早送他們往善林山。臨八月，天清爽了，善林山香客熙熙。

    一路上黃氏不作聲，安穩(wěn)坐著也不動。就是…她那一身的脂粉氣太濃烈了，熏得與她同車的朱氏、洪氏都犯嘔，再加顛簸，腹中酸水更是往上涌，頭暈目眩。好不容易抵達山下，妯娌兩趕緊跳下車，大吸好幾口新鮮氣，這才緩過來。

    調(diào)頭看車里，她們也不知說什么好。來寺里拜佛，黃氏把臉涂成墻，心誠嗎？就不怕佛主不喜？

    三十好幾的人了，又不是大姑娘，臉上難看些就見不得人了？

    車里的黃氏，近一月鬧得不輕，消瘦了不少，臉上的皮沒收好，都掛拉下。跟個木頭架子似的，挪動起來一手捧腹，像是顧忌什么，身子僵硬地下車。

    吉家二老沒等他們，早一步上山了。他們想去寒竹林陋室看看方圓大師在不在。到山上一問，小沙彌說大師出行了。兩老有些失落，拎著的膳盒里還有特地跟京里方大妹子學做的素齋。

    黃氏沒見著菩提樹下解簽的老僧，連簽都沒求，拜佛燒了經(jīng)書，誦了有一個時辰的經(jīng)文，身子不支才起。歇了半個時辰，又到佛前繼續(xù)誦經(jīng)。

    一行直至日頭偏西了才下山。這時香客已經(jīng)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們老的老病的病也不急，慢慢行。黃氏神情未好，勞累一天，還差了不少，泛黃的兩眼留意著周遭。

    下到半山腰，坐下歇了一會，又繼續(xù)往山下?？熘辽侥_時，一人從身邊過，幾人低頭看著腳下路，也未留意，唯由洪氏扶著走在最后的黃氏突然頓足，眨了眨眼睛，猛地回頭看向那走路輕飄，大甩寬袖的糟老頭。

    是他嗎？不敢肯定，但心里有個聲音告訴她，那人就是二十前，她臨嫁進吉家時，上寒因寺上香遇到的游僧。掙開洪氏，疾步追上。

    “大師…大師等一等。”

    上山的老頭，聞聲腳不停，還走得更快。洪氏去追，可別看黃氏病著瘸著，這時她腿腳尤其利索。

    黃氏像是瀕死時窺見了生機，在快追上時一個撲倒抓住老頭的一只腳脖，哭求道：“大師，求求您救救我，我懷了鬼胎，快不行了?！彼「谷杖仗弁矗髅髀淞颂?，但肚卻漸漸鼓起。一定是那個嬰靈，他不甘心。他要索她命?？伞伤荒芰羲?。

    “放開，你認錯人了?！痹惆l(fā)遮面的老頭氣惱，一腳將她踹開，不知為何他心剛剛徒然抖跳了兩下，抬眼看山上，甩袖回頭。

    吉忠明一行看著他匆匆走。

    黃氏緩過來，再次追去：“大師，我沒有認錯，你給我指點過迷津，是你說的我…”一下閉緊嘴，急追在后，“我們二十年前在這見過。”追上，再次扯住他的寬袖?！澳憧纯次遥覜]怎么變，你一定能認出，求求你救救我，我一定千恩萬謝?！?/br>
    就在糟老頭厭煩至極時，聞一聲鷹啼，腳下一頓，忽地抬首上望。糟發(fā)下兩眼，左眼完好，右眼無神。黃氏見之，更是興奮，她沒錯認。

    見一雙白鷹盤旋，糟老頭雙目一緊，揮開婦人，急奔下山。黃氏好不容易遇見他，哪會輕易放過：“大師，相見即是有緣，你要渡我。我沒認錯，你右眼有疾…”

    糟老頭歹運，才到山下，就逢迎面來的銀袍長眉須老僧。一見此人，糟老頭子不禁后退兩步，身后黃氏還在喊，他往左急去。

    “黎應岷?！狈綀A雙腿頓時如影，閃身飛掠追上：“哪里跑？”上空白鷹不再盤旋，疾沖在上，追著南逃的糟老頭。

    糟老頭慌不擇路，心中恨極那婦人，右眼里的琉璃球顛出眼眶，一腳踩上跌飛出一丈遠。顧不得疼痛，爬起才要跑，頸口一涼，腳步頓住，左眼下望，薄如蟬翼，劍身不及小兒指寬的劍橫在那。不用右望，是景程隱。嘴抿起，又立時張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