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他怎么還在？”

    舒安心里揣著事，心不在焉地回：“興許是事沒辦完吧?！?/br>
    兩人從他身邊擦過，那人問：“事辦完了？”

    動-亂時期，舒安家成分不好，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

    她變得安靜、沉默，不輕易和人搭話，生怕說錯什么。

    可眼前人彬彬有禮，聲音像被陽光炙烤過般，溫暖又不會過分熱情，就這么毫無防備地砸進耳朵里，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他發(fā)出一聲略帶猶豫的，“嗯？”

    顯然是在等她的回答。

    舒安點頭，“辦完了。謝謝你?！?/br>
    那人也點頭，將身后的傘遞出，“我看你們沒帶傘，現(xiàn)在外面下著雨。你們路遠，這傘給你們吧。”

    “?。课摇?/br>
    舒安呆住，疑問在心里一閃而過。

    他怎么知道她們路遠？

    等她反應過來，藍色的格子傘已經(jīng)到了手里。

    “我怎么還你??？”

    那人給了傘就走，這么會功夫已經(jīng)下了一層樓，好像專為給她們送傘，才在這等她們似的。

    他仰著頭，在下面朝上招手，“送你的。不用還?！?/br>
    林素揶道：“漂亮真是到哪都有用。”

    舒安拍她一下，臉頰稍紅。

    林素挽她的胳膊，要繼續(xù)往前走，舒安腳卻像灌鉛似的，怎么也帶不動。

    她說：“素素。我不想去了，要不今年重考吧？”

    第2章 .1978我是來接她的

    林素明白舒安的顧慮，拉著她的手安慰道：“那人說的又不一定準，萬一給安排宿舍呢。大不了，你跟我睡一張床。最不濟，你先去看看是什么情況，不行再回來準備考試也不遲。去年是通知得晚，有些人沒準備好，今年肯定更難考。安安，你千萬別放棄??！”

    舒安捏著那張錄取通知書，心亂如麻。一張薄薄的紙，此刻像有千金重似的，壓得她快喘不過氣。

    如果她去不了，早點退出，說不定還能錄取別人。

    林素心思比不上她的，總是猜不到舒安在想什么，但她知道讀大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在農(nóng)村，多得是她們這個年紀就出嫁的女生，這樣的生活倒也不是不行，可林素明白這絕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舒安想要的。

    她故意拿話嚇她：“因為咱兩家關(guān)系好，村里不少人家來問過我媽你家的情況。要是你這次沒考上，說親的人肯定踏破你家門檻了?！?/br>
    舒安怔住，重重的點頭，“不放棄！”

    —

    屋外陰雨連綿，屋內(nèi)的氛圍同樣陰沉。

    舒安父母都已去世，她小學畢業(yè)后就被送到爺爺奶奶家。哥哥舒平比她大六歲，是國營廠的編外工，偶爾回家。

    家里能拿主意的只剩年近七十的舒爺爺。

    舒家最早省里有名的茶商世家，后來家道中落。

    爺爺奶奶都是那個年代少有上過大學的人，他們深知能讀書是多幸運的一件事。

    舒爺爺背手在廳里踱步，舒奶奶則走進小房間翻找東西。隔了會，她拿出一些用兩個舊手絹包得嚴嚴實實的金飾，有一對金鑲玉的手鐲和一個金耳環(huán)，“前幾年家里條件不好，賣了些，只剩這三個了。安安拿著吧，實在不行，在學校附近租個小房間，應該是夠了。”

    舒安知道那是奶奶壓箱底的保命錢，沒敢伸手接，最后是奶奶硬塞進她手里的。

    舒爺爺磨磨后槽牙，跺腳道：“不用那個，我有辦法。”

    他撐傘往外走，“我去村委那打電話。他們陳家欠我們的人情該還了。”

    —

    舒爺爺守在電話前，坐了約莫一小時，茶續(xù)了兩三杯，電話還是沒打出去。

    舒家最鼎盛時市里的商鋪有一半是他們家的。

    某天開鋪門時，舒望亭看到有個小伙子暈倒在門口。他見他可憐，接他進了鋪，給他吃、給他穿，教他如何種茶、制茶。后來陳順娶妻生子，三個孩子的姓名都是舒望亭取的。

    舒家落沒后，從市里搬到縣城，最后搬到村里。

    舒望亭的兒子原是在農(nóng)學院教書的老師，動|亂時期，因高知背景和資產(chǎn)家出身被下放農(nóng)村改造。兒媳為避免受牽連，和他離婚，帶著一雙兒女回娘家，跟舒家劃清界線。

    沒想到，兒子的身體還不如他這個老頭子，去的第三年就病逝了。

    那段日子，陳順在外地部隊當兵的大兒子陳紅兵一路高升，一家都搬到省城去了，聽說他還讓兩個弟弟meimei拿到了工農(nóng)兵學員的資格，去大學讀書。

    那時候，各家有各家的難處，舒望亭不怨那些人同他家疏離，唯獨陳家不行。

    七|三年，兒媳因病去世，隔了一年，那邊說承擔不起養(yǎng)兩個孩子的費用，將舒平舒安兄妹倆送了回來。

    與此同時風向有變，不再唯成分論。

    陳家托人給他們捎口信，說愿意給舒平介紹省城的工作，幫舒安上學。

    家人團聚，眼看生活馬上要好起來了，舒望亭不想跟陳家再有牽扯，將那人數(shù)落了一頓，把紙揉了扔進抽屜底。

    如今他捏著那張揉得皺巴巴的紙，筆挺的背脊彎下些。求人對他而言本就是一件艱難的事，想想對方還是那樣的人，舒望亭的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響。

    不過，和舒安的前途比起來，他的臉面還是輕些。

    舒望亭的電話直接打到部隊。

    等了大概五分鐘，陳紅兵接起，“喂？哪位？”

    “舒望亭?！?/br>
    那邊頓了幾秒，語調(diào)生出幾分熱情，“舒爺爺好。是給舒平、舒安安排工作的事嗎？”

    對方很直接，舒望亭也不藏著掖著，“舒平在國營廠工作很好，不勞你們費心。就是舒安，她考上了醫(yī)科大，但只拿到了走讀名額……”

    “那來我家住吧?！标惣t兵不等他開口就應下了，“舒安meimei帶衣物來就好，其他的我們會準備。您放心，她在我們這，肯定和在自己家一樣。”

    動-亂剛開始那幾年，陳家把陳紅兵寄回的一些津貼悄悄送給舒家。

    后面越鬧越厲害，部隊里有人靠給人扣帽右|派上位。

    陳紅兵看過幾次批|斗大會，背脊發(fā)涼。報恩重要，自己的前途更重要，陳紅兵想了很久給家里寫信，讓他們不要再和舒家聯(lián)系。

    陳順覺得這樣不好，又害怕真牽連到自家。

    沒劃清界限，默默斷了來往。

    陳家人一直心里有愧，尤其是陳順妻子生病，臨終時總念叨著一句‘全是報應’，要陳紅兵想法去聯(lián)系舒家。

    他們試著聯(lián)系舒家，被對方直接罵了回來。

    后期一些右|派陸續(xù)被平反。

    到七六年大整頓后，陳順帶東西去閩鎮(zhèn)向舒望亭道歉，剛到村口就被趕出來了。

    現(xiàn)在，陳紅兵接到舒望亭的電話很是激動，本想多聊幾句，但手邊有事催他，聽對方好像也沒有想展開的意思，只得匆匆掛了電話。

    —

    住所有了著落。

    舒安全身都跟著松快了，心底好像有股勁，不斷往外躥騰。

    她穿著膠鞋去豬圈，先是清理了積水，又拿木板給加固了一層，最后甚至找來個梯子，要上房頂去鋪塑料布，幸虧林素來得及時，將她攔下。

    “人家接到錄取通知第一件事都是收拾行李，就你還惦記這些豬仔?！彼撑枥飦G進一截玉米棒，小豬哼唧兩聲，迅速圍上來。林素嘖嘖兩聲，“看吧。有些事不用你，誰來做都是一樣的?！?/br>
    她催道：“你還不快去準備？明天還得去縣教育局呢！”

    舒安點頭，“我知道，戶口本什么的都準備好了?！?/br>
    林素和她約了時間，說會騎車送她去。

    **

    翌日。

    兩人按照田雨薇說的時間去教育局，沒想到工作人員卻一臉懵圈地看她們，說醫(yī)科大的走讀生辦入學手續(xù)的事得后天才開始。

    冒著雨，卻白跑一趟。

    林素嘴里念念叨叨的，“這田雨薇有譜沒譜阿，不會是故意騙人的吧？”

    舒安心里暢快，根本不在乎多跑這一次，轉(zhuǎn)著手里的傘說：“可能記差了吧。”

    她仰頭，看著蔚藍色和淺灰色交織的格子傘，又想起那天遇上的男生。

    他和往日在田地里見到的灰頭土臉的男生、或者是學校里埋頭讀書的男同學都不一樣，哪怕是那么件再普通不過白襯衫，在他身上都穿出了不尋常的書卷氣。

    “我們會再見嗎？”

    心聲無意從嘴邊漏出，舒安嚇得趕緊捂住嘴。

    幸好林素心大，沒多想地問：“你說啥？”

    舒安笑，“你說去大學遇上的男生會是什么樣的？”

    林素聳肩，“就高中那些小男生再大一歲唄。要我說，看帥哥還得去部隊。”

    舒安拍拍她的肩，“你知道嗎？我爺爺托的那戶人家住在軍屬大院里?！?/br>
    林素‘哇’了好大一聲，全身都來勁了，腳下蹬得飛快，差點把舒安給晃吐。

    **

    林素是正式生，需要提前去宿舍整理，報道日比舒安的早兩天。

    舒安走的那天，舒望亭和林素的mama一起去車站送她。

    林mama是生產(chǎn)大隊的隊長，又住他們隔壁，兩家常有走動，關(guān)系很好。

    她才不在乎什么舒家成分好不好，她只知道因為舒安，林素變得愛看書了，不再滿田地亂竄，這讓她安心不少。所以給學生分配農(nóng)活時，她出于小私心，只分給兩人割豬草這樣較為輕松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