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次醒來時，床頭坐了個人。

    他兩腿交疊著，斜坐在椅子上，正低著頭看書。

    聽見舒安這邊的動靜，也不轉(zhuǎn)頭瞧她，只是悶聲問：“醒了？”

    “竹青哥哥怎么來了？”舒安裹著被單，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半坐在床頭。

    陳竹青往邊上看了一眼，“給你帶桂花糕來的?！?/br>
    他等了會，遲遲等不到舒安的下一步動作。

    陳竹青合了書，側(cè)過身，和她面對面地坐。

    他提起桂花糕，解開她的小拳頭，慢慢捋平，將東西放在她掌心，“不是答應爺爺會好好照顧自己嗎？那不吃東西，怎么行？”

    那是舒安瞎編的胡話，現(xiàn)在卻恰好堵住了她的嘴。

    心里實在難過，看著最喜歡的桂花糕仍是沒什么胃口。

    陳竹青捻了塊能一口吞下大小的桂花糕，湊到她嘴邊，“非得哥哥喂你才吃，是嗎？”

    舒安臉頰飛起兩片不尋常的紅。

    她微微偏過頭，抬手要去接。

    清洌的、盛滿笑意的聲音從頭頂灌下來。

    還帶著些許不容拒絕的意味，“張嘴?！?/br>
    無奈，舒安側(cè)頭咬走那塊桂花糕。

    邊嚼邊說：“我會好好吃飯的?！?/br>
    陳竹青擦了擦手，退出去，將放在飯桌上的東西搬進來。

    舒平忙著處理一些事，暫時將勸說meimei吃飯的任務(wù)交給他。

    那個下午，陳竹青就坐在床邊，盯著她把那些東西吃干凈。

    陳家那邊接到通知，全家都來了。

    陳順跪在兩個老人的墓前懺悔，反省那時候不該對他們不聞不問的。

    過去的事再提已沒意義。

    舒平將陳順扶起來，牽起meimei的手，交到他手里，“我要去香港了，舒安要麻煩你們照顧了?！?/br>
    這個從未聽聞的消息一經(jīng)出口，對舒安的震驚程度，不亞于八級地震。

    她傻愣愣地跟著他們下山，走出好長一段，才跑到前面，拉住舒平的手，問他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

    舒平停住腳步，略微心疼地看著舒安。

    這個決定是一年前就定下的。

    只是，最近發(fā)生的事太多，他沒找到機會和她開口。

    其實，在去年舒平就從編外工轉(zhuǎn)成了正式工。

    國營廠的鐵飯碗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但舒平卻不是這么想的。

    家里條件不好，讀書那陣又碰上動-亂，舒平除英語外，其他科目都不好，所以七七年恢復高考，他選擇繼續(xù)工作，將讀書的機會讓給meimei。

    正是唯一還算拿得出手的英語，讓他在廠里很受領(lǐng)導歡迎，常讓他去幫忙看一些國外產(chǎn)品的資料。

    國營廠每次引進新機器，都需要向上一層層審批。

    而現(xiàn)在機器發(fā)展的速度非?？?，廠內(nèi)預算有限，還有不完善的體質(zhì)壓著，有時候上面的文件下來了，機器已經(jīng)不是最新的那批了。

    舒平仔細研究過開放政策。

    國營廠能接到單子，多半是依賴于政策扶持。

    一但放開，只憑工藝爭取訂單，國營廠可能比不過那些有新機器、新技術(shù)的廠商。

    現(xiàn)在的鐵飯碗遲早要完蛋，不如趁著年輕拼一次。

    改|革|開|放后，去香港的挖金成了一個風潮，他身邊有不少人，先后都去了。

    舒平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他英語好，又考了技術(shù)證，覺得怎么樣都不會輸給那些人。

    舒平已經(jīng)探好了路，搭上了一個電器廠的老板。

    他說：“現(xiàn)在條件好了，很多人都買得起電器，但電器票不好弄，更好的電器國內(nèi)生產(chǎn)不了，還不讓進口?？上愀勰沁呌?，現(xiàn)在開放了，從深圳運進來就行?！?/br>
    在他的計劃里，賺錢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可舒安卻有一絲疑慮，去年年初她還在報紙上讀到‘為防止逃港，深圳地圖是保密的’，不少人渡江過去，最后命喪黃泉。

    現(xiàn)在雖然開放了，但情況真的像舒平說的那樣容易嗎？

    舒安擔憂地問：“你這不算走私嗎？”

    舒平?jīng)]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計劃經(jīng)濟遲早要結(jié)束的?！?/br>
    而后，舒平詳細告訴她有種民間改造的快艇叫大飛，就是往上加了很多個大馬力的發(fā)動機，運貨量大，速度奇快，在海上行駛可以達到每小時90公里以上。

    舒安不懂他的生意經(jīng)，但聽他說得這么詳細，知道她說什么都沒用了，只是點了點頭，表示她會好好照顧自己，讓舒平在那安心工作。

    舒平握著meimei的手：“你放心。哥哥賺了錢，一定回來接你。咱們買個大洋房，要帶院子的，和小時候住的那個一樣。你可以養(yǎng)喜歡的小狗，種一庭院的玫瑰花，你想要什么，哥哥全都買給你?！?/br>
    聽到這里，舒安有些覺出味來。

    舒平有野心、有計劃是真的，但他想回到以前風光無限、人人對他低眉順眼的少爺生活也是真的。

    舒安和他不同。

    她出生的時候，舒家的生意已經(jīng)衰敗了，商鋪和市里的洋房全賣了才夠抵債。

    在舒安的記憶里，沒有什么大洋房，有的只是縣城里的小日子。

    那時候，一家人全陪在她身邊。

    白天爺爺教她寫書法，晚上mama會給她讀一段英文小詩，奶奶專注于她那一畝三分地。而哥哥生性好動，常和鄰居的小男孩打架，劃破了衣服就會被爸爸罵。

    現(xiàn)在記憶里的人相繼離開，就留下她一個人在這。

    平安。

    是爸爸mama為他們?nèi)∶某踔浴?/br>
    無論怎么樣的生活，都抵不上一生平安。

    舒安捏著舒平的手，眼眶紅紅，“我不要什么大房子。只要哥哥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舒平當這是小姑娘的小情緒，隨意地安慰幾句，仍信心滿滿地說著他的宏偉理想。

    而后，他想起奶奶臨終的囑托，兩手搭在舒安肩上，鄭重道：“爺爺說過陳家有愧我們，所以他們對你好是應該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哥哥要去香港就沒法看著你了，不許你跟陳竹青走那么近，那小子沒安好心。聽到了嗎？”

    舒安點頭。

    隨后，轉(zhuǎn)身折進爺爺奶奶的屋子，翻找一陣，從衣柜里找出個鋁制飯盒。

    里面是爺爺奶奶一輩子的積蓄。

    舒安把那些東西交到舒平手里，“你去香港，要用錢的地方有很多，都拿著吧?！?/br>
    舒平應聲，從飯盒里拿出那對金鑲玉手鐲。

    “咱們一人一個。萬一有什么事……”

    舒安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了。

    “你會平安回來的。我等你。”

    “好?！笔嫫竭€是沒聽出她話里的重點，自顧自地加道，“哥哥一定掙大錢，讓你過上舒心的日子?！?/br>
    第8章 .1980你在我這永遠都是小朋友

    舒平為了這個機會，整整計劃了一年。

    他用爺爺奶奶攢下的錢做本金，跟著電器廠的老板做生意，靠著內(nèi)地與香港的發(fā)展差，賺到了第一桶金。

    舒安每個月都能收到舒平匯來的錢和外匯劵，還有一些照片，無外乎都是在說他賺了多少錢，以后要過什么樣的生活。

    舒安只能從字里行間一點點讀關(guān)于哥哥的情況。

    他說，他在那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姑娘，兩個人月底就要結(jié)婚了。

    他還說，等房子買好了，要給舒安買車票，想辦法讓她來這里，看看大都市的繁華。

    舒平給她匯的錢，逐月增加，有時候竟然比陳紅兵的工資還要高。

    后來，舒平還給她寄了一臺海鷗牌相機。

    全黑的相機底，上面有一條銀色的金屬框，四角圓潤平滑，握著手感很好。

    舒平是在香港的一家相機收藏店看到的。

    大半年沒見舒安，他有點想她，想著如果她能有臺相機，就能常給他寄照片了。

    于是咬牙跺腳，買了最貴的一臺給她。

    舒安對相機不感興趣，剛收到時擺弄了會，沒弄明白就暫時擱起來了。

    **

    福城新區(qū)的規(guī)劃工程是工程院承包的。

    新影院建成后，工程院給職工發(fā)了一堆電影券作福利。

    陳竹青想約舒安去看電影，怕小姑娘害羞不答應，干脆請了她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又叫上了幾個同事，組成一次小型的聯(lián)誼。

    工程院的男生戴著標志性的黑框眼鏡，看上去書卷氣偏重，穿著襯衫和西褲的搭配，有點老先生的風范，但頷下稀疏的胡青又不失少年特有的青春洋溢。

    田雨薇是那種自來熟的性格，到哪都吃得開。

    她最先挑了個男生，也沒詢問對方，直接坐上了他的后座，才仰臉問：“你可以載我嗎？”

    田雨薇咧著嘴笑，陽光落在她的長睫毛上，忽閃忽閃的，很動人。

    那男生一時招架不住，紅著臉應了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