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時(shí)怔住。

    “阿哥，我說得像不像？”穆遙一笑起身，不等答話自己走了。

    出夾道在外間等了好一時(shí)，才見男人松松裹一塊大巾子出來，水淋淋一頭長發(fā)垂在身后。穆遙坐在爐邊吃柚子，見他這模樣片刻恍惚，“啊，忘了給你拿衣裳?！?/br>
    男人哼一聲，走過去挨著她坐下。

    “是我的不是，侯爺別生氣——此處沒外人。”穆遙撲哧一笑，把手中的柚子塞入他口中，殷勤起身立在他身后，取一條大巾子裹了擦頭發(fā)。

    男人一直等口中食物咽下才道，“什么侯爺，我沒有名字？”

    穆遙扔了濕巾子，案上放的衣裳取一件。男人一眼看清案上堆著的都是男子服飾，厲聲道，“拿走，我不要。”

    穆遙莫名所以，“怎么了？”

    “我的衣裳，還給我?！?/br>
    “你那個汗?jié)竦?，都能擠得出水來。想死么？你要繼續(xù)穿那個——”

    男人梗著脖子道，“給我——我才不會死?！?/br>
    穆遙瞬間福至心靈，立刻猜到他又做怪的因由，便站起來，提起堆在一旁水淋淋的羅衣走到火膛邊，一抬手扔進(jìn)去，火苗倏忽一閃，羅衣銷作一堆灰燼。

    “你——”

    “我怎樣？齊聿，你要么穿上，要么就這樣出去?！蹦逻b笑道，“我這里的人嘴緊，不會出去說晏海侯衣衫不整——”

    男人氣鼓鼓瞪住她，久久說不出話。

    “整日就知道胡思亂想……這些衣裳是前回天工坊來做冬衣，拿著你的衣裳樣子，特意給你做的?！?/br>
    男人立時(shí)安靜。

    穆遙俯身，湊到他耳旁道，“侯爺高興了？”

    第74章 一件事   人生遇喜，白水勝宴。

    二人胡鬧一時(shí), 等拉拉扯扯穿好衣裳，已近戌時(shí)。穆遙四下里看一回，滿室狼藉，直如狂風(fēng)過境, 搖頭, “看不得, 快走——”

    拉著齊聿出去, 抬頭便見胡劍雄同韓廷一處說話，穆遙往后一指, “里頭拾掇干凈，地擦一遍?！?/br>
    胡劍雄愣一下，“是。”又問, “穆王要出去？”

    “去歲山?！?/br>
    胡劍雄一時(shí)無語，“人人都說穆王去郊亭了——就這么大喇喇逛去？”

    “清河崔氏老太君入朝，陛下帶朝中大員今日宴請，不會來這里，其他人么——”穆遙哼一聲，“看見又如何？”

    韓廷原本有一堆事要同齊聿說，眼見他百依百順跟在穆遙后頭, 北穆王說什么都無異議——識相地咽回去。同胡劍雄立在一旁，目送二人去遠(yuǎn)?！敖袢者€回城嗎？”

    “你看他二人的樣子，晚間能回這來就不錯了?！焙鷦π劾镒? “吃酒去?！?/br>
    穆遙拉著齊聿出后門。先扶他上馬, 自己一躍而上, 落在他身前。齊聿身不由主向前傾倒，臉頰貼在她頸畔。穆遙足尖一點(diǎn)，馬匹小步快跑, 踩在積葉上沙沙作響。

    “歲山夜里真靜啊——”齊聿道，“我不想見外人。我們就在山里坐一坐，不好嗎？”

    “不好?！蹦逻b斷然拒絕，“怎么，你見不得人，還是我見不得人？”

    齊聿瞬間啞火。

    別院離集市不遠(yuǎn)，走一時(shí)便聽人聲喧囂，轉(zhuǎn)過埡口燈火通明，正是聞名天下的歲山夜市。二人下馬。穆遙往馬腹上拍一下，“去逛逛，一忽兒來接我。”

    馬匹長尾一甩，輕悄悄跑入林中。穆遙見齊聿盯著馬匹發(fā)怔，“它是翻羽?！?/br>
    齊聿回頭，茫然地看著她。

    “齊聿，你不是要做我之馬奴嗎？”穆遙笑道，“今日就算打過照面了，你就伺候它?！?/br>
    齊聿怔住。

    穆遙被他滿面茫然的模樣逗樂，俯身拉住他的手，“就知道你說話當(dāng)不得真，走——”剛走出一步便覺腕間一緊，回頭見他神色肅然，立在原地。

    “齊聿？”

    “我是當(dāng)真的。”齊聿輕聲道，“以后……若我有那個福氣，與你看一輩子馬便是?！?/br>
    穆遙盯著他看一時(shí)，難免嘆一口氣，“你一日一日的，凈胡思亂想些什么？”扯他一把，“走，帶你吃飯去?！弊叩疆?dāng)頭一處掛著黃燈籠的攤位旁邊，“阿伯，百歲羹，要兩碗。”

    攤主是個五十有零的老伯，看見她便笑起來，“姑娘又來啦？快坐?！蓖蠗l板凳過來，穆遙便按著狀齊聿坐下。攤主忙又拖一條板凳，再三打量齊聿，“好多年沒見姑娘帶人來，這位是——”

    “這位是小郎君?！蹦逻b坐下，偏著頭看齊聿，“好歹給阿伯看一眼呀?！?/br>
    齊聿極其不肯見外人，一直躲在燈影里，依言往前挪一點(diǎn)，沖攤主笑笑，“阿伯?！?/br>
    “好俊俏的小郎君?！睌傊鞒砸惑@，手忙腳亂地排出兩只碗，盛了羹遞過，“比前頭來的小郎君還要俊俏。”剛說完攤頭另有客人，又去忙碌。

    齊聿吃一口，半日沒品出滋味，久久忍不住，湊到穆遙身旁，“他說的是誰？”

    “還以為你能忍到明天才問，居然沒忍過一刻——”穆遙撲哧一笑，“給你一次機(jī)會，若猜中了，答應(yīng)你一件事?！?/br>
    齊聿本在萎靡不振地吃粥，聞言眼前倏忽一亮，“什么事都可以？”

    “當(dāng)然?！蹦逻b答應(yīng)了，又覺別扭，“怎么說得好像你立時(shí)就能猜對一樣？”

    “試試?！饼R聿又確認(rèn)一遍，“什么事都可以？穆遙，你如今也是一方諸侯，不能言而無信?！?/br>
    穆遙愣一下，“總不能有違國法吧?！?/br>
    齊聿心下歡喜，越發(fā)興致勃勃，“既如此，不違國法你都能答應(yīng)我？”

    穆遙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不違國法就答應(yīng)你?！?/br>
    齊聿琢磨一時(shí)，“你先寫在手掌心上。等我說了，你同我亮一亮掌心，省得你抵賴——我猜對也說不對?！?/br>
    “怎么把我說成這樣？”

    “原是信你的。”齊聿道，“茲事體大，務(wù)求穩(wěn)妥?！?/br>
    穆遙同攤主借一段炭條，往手掌心寫了字，握掌成拳，“好了。”

    齊聿放下碗，雙手扶在穆遙膝上，雙目清亮，盯著穆遙看了許久，“小穆王。”

    穆遙已經(jīng)故去的兄長，原定的繼任北穆王，朝野上下送了一個諢號——“小穆王”。

    穆遙目瞪口呆，本能地不肯伸手。齊聿哪里肯讓，順著胳膊滑到掌心，扳開手指，鮮明一個大字——

    兄。

    齊聿一笑，“遠(yuǎn)遠(yuǎn)，要言而有信呀?！?/br>
    “你叫我什么？”

    “我說錯了……”齊聿一窒，連忙改口，“穆遙?！睆男渲忻粭l巾子，輕輕拭去掌心黑色的炭粉，“記得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穆遙正待說話，攤主跑過來，大驚小怪叫一聲，“怎么都不吃呀？我做壞了嗎？”

    “我們——”

    “百歲羹里十好幾種料呢，冷了一點(diǎn)風(fēng)味也沒有。等著我同你們熱一熱?！睌傊髡f著拿走，跑回來，“趕緊吃，趁熱乎?！?/br>
    兩個人只好默默吃羹。齊聿吃一口，入口甘甜咸香，果然與眾不同，贊一句，“好吃?！?/br>
    穆遙斜斜瞟他一眼，“再好吃的也沒見你贊一聲，今日贏了彩頭，路邊買的也好吃了?！?/br>
    齊聿抿嘴一笑，“人生遇喜，白水勝宴。這個比白水不是強(qiáng)多了？”

    穆遙從來沒見他如此歡喜，忽一時(shí)心底里發(fā)毛，湊到近前輕聲道，“侯爺賞我一回，好歹告訴我——你要做什么呀？”

    “不。”齊聿一口回絕，“你現(xiàn)時(shí)不用問，早晚都要同你說的?！?/br>
    穆遙一滯，“那你告訴我，你怎么猜著的？”

    “半點(diǎn)不難?！饼R聿往旁邊看一眼，“攤主一見你，說的是——好久沒見你帶人來，又說我比前頭的……俊俏——”說到這里稍覺羞澀，停一下續(xù)道，“如此以前陪你來的應(yīng)當(dāng)只有一個人，不是常換的。而你近年應(yīng)該還是常來——穆遙，早年舊友配得上常陪你來的人不過二三，如今都在中京，不會突然不出現(xiàn)?！彼f到這里越發(fā)輕聲，“永遠(yuǎn)不會再出現(xiàn)的，只有故去的小穆王?！?/br>
    穆遙怔在當(dāng)場。

    齊聿摸索著尋到她的手，用力握住，“你放心，小穆王的仇，我一定會報(bào)。”

    穆遙一半傷感，一半難堪，久久鎮(zhèn)定，掙開手道，“我自己不會報(bào)嗎？”仍去拿碗，“再不吃又要冷了。”

    齊聿見她滿面黯然，多少后悔提及小穆王。默默吃羹，不住偷眼看她。

    穆氏世代為將，戰(zhàn)死沙場實(shí)是尋常，尤其豁達(dá)。穆遙片刻傷感過去，很快平復(fù)，見他不住偷看自己，哼一聲道，“有話便說，看著我做什么？”

    齊聿道，“其實(shí)——還有一個原因?！?/br>
    “說來聽聽?！?/br>
    “我在書院時(shí)有個旁人沒有的本事——看人手臂動作，猜他寫的什么——十發(fā)九中?！饼R聿強(qiáng)忍笑意，“多謝北穆王告知?！?/br>
    穆遙怔住——他悠著自己提前寫在掌心，原來存心在這里。難免著惱，“好你個齊聿?！碧直阃^上拍一下。

    齊聿笑著抬手，擋在頭頂，被穆遙一把握住。他一時(shí)無處可躲，索性撲在她懷里。

    兀自鬧個沒完，身后一個人叫，“穆遙！”

    二人齊回頭，便見不遠(yuǎn)處人群熙攘中，燈影里站著一個老熟人——田世銘。

    田世銘大步走來，“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果然就是你?！闭径ㄖ共?，看一眼齊聿，“齊聿?！?/br>
    “坐?！蹦逻b抬手整一整頰邊亂發(fā)，讓一條板凳給他，往攤主處叫一聲，“阿伯再添一碗?！?/br>
    “好嘞——”

    田世銘斜著眼看一時(shí)，“齊聿，你不是居家養(yǎng)病嗎？跑到歲山來做什么？”

    齊聿早已斂了笑意，半點(diǎn)不看他，漠然道，“我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

    “以為我稀罕問你？”田世銘哼一聲，轉(zhuǎn)向穆遙，“你滿世界說去郊亭了，這會跑來歲山逛，是怕朱青廬氣不死，還是唯恐御史臺年終太清閑？”

    穆遙尚不及答話，齊聿道，“穆遙的事，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田世銘口中嘖嘖有聲，“齊聿，戰(zhàn)事結(jié)束，北境軍編制已無，我不是北境軍大將，你也不是北境軍監(jiān)軍。你來訓(xùn)斥我，不大恰當(dāng)吧？”

    “田小將軍，話休說得太滿，明日說不得便要親自來尋我。好叫你知道，我和穆遙的事，你管不著。”

    “你——和——穆遙？什么事？”田世銘如被雷劈，轉(zhuǎn)向穆遙，“你不管他？”

    穆遙撲哧一笑，“晏海侯又不歸我管，我怎么管得了人家的嘴？他說的，你問他呀?！?/br>
    三人正亂著，攤主另外捧一碗羹來，遞給田世銘，“公子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