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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奴 第78節(jié)

    齊聿不受控制地貼過去,攀在她身上,“可我不記得,如今廟會(huì)也趕不上——”他指尖一緊,“在那個(gè)值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有同你賀歲么?”

    穆遙本不想理他,聽他語意頹喪,掌心在他枯瘦的脊背上用力貼一下,“有?!?/br>
    “你騙我。”

    “真的。”穆遙閉著眼睛,“大炮仗響起來時(shí),把你驚醒了?!?/br>
    齊聿忍不住催促,“然后呢?”

    “然后你就同我賀歲了?!蹦逻b撲哧一笑,“睡覺。”手掌貼在男人后腦處用力按一下,“再說話就出去?!?/br>
    男人果然銷聲。

    穆遙在黑暗中睜開眼。齊聿不知道的是,在那個(gè)漫天煙火的除夕,他從昏沉中驚醒,不知深陷在哪一處噩夢中,大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對(duì)她說的話是——

    “你殺了我吧?!?/br>
    第95章 白面束腰   我當(dāng)然能。

    “你殺了我吧。”

    不知是齊聿什么時(shí)候在哪一種絕境時(shí)說出的一句話, 甚至連他對(duì)面的人是丘林清,是高澄,又或是秦觀,是那皇帝, 也許其實(shí)空無一人, 只不過是他一人的自語——答案她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知曉。

    穆遙平平躺著, 越想越不是滋味。

    身邊齊聿八爪魚一樣盤在她身上, 前額抵在她肩窩里,不時(shí)蹭一下。穆遙便知他沒睡著, 抬手摸一摸他前額,好歹是不熱了,“齊聿?!?/br>
    齊聿一怔, “吵醒你了?”

    “你不困是嗎?”

    齊聿“嗯”一聲,嘴唇貼在她耳畔,“我怎么會(huì)困呀?我好像睡了一輩子那么久了?!?/br>
    “一輩子沒有,五六天還是有的。”穆遙道,“你既是不困,我?guī)阕邚R會(huì)去。”

    “真的?”

    穆遙俯身看他,“趁現(xiàn)時(shí)還是初五, 齊相趕緊起來動(dòng)彈一下——再耽擱一時(shí),可就初六了?!?/br>
    齊聿露出一點(diǎn)愧色,“穆遙, 我——”好一時(shí)艱難道, “我可能走不了?!?/br>
    穆遙一滯。便不說吐血的事, 這人纏綿燒了四五日,能走動(dòng)反倒奇了。

    “要不還是等下回——”

    “你想去嗎?”

    齊聿久久抿一抿唇,堅(jiān)決道, “想。”

    “那還等什么?”穆遙拉他起來,“我?guī)е恪!?/br>
    齊聿從不叫侍人近身,穆遙自取了家常衣裳幫他穿好,自己也換過,若不是齊聿臉色著實(shí)白得過分,二人一處直如人間一對(duì)富貴好鴛鴦。

    侍人推著一副木輪椅入內(nèi),穆遙給齊聿塞一只手爐,又添一領(lǐng)貂皮大氅,連著帽子一同戴好。端詳一時(shí),“這下可好走了?!?/br>
    穆遙掌著凈軍,便不曾長途奔波去紅葉別院,住在中京穆王府。二人在門口乘車,到東御街口已近子時(shí),街上店鋪十之八九都已上板,只做宵夜檔口還開著三五家,冬日里騰騰地冒著熱氣。

    穆遙推著齊聿一路漫行,“今日粘不了糖人啦?!?/br>
    齊聿坐在椅上看不到穆遙,隔一個(gè)片時(shí)便要回一次頭,“是我不好,定要趕廟會(huì),咱們回去吧。”

    “吃餛飩嗎?”

    齊聿搖頭,“不要。咱們回——”

    “桂花糖藕呢?”

    齊聿方知穆遙在尋吃食鋪?zhàn)?,他扭著身子回頭看她,見她完全沒有不高興的意思,便放下心,“餛飩就使得?!?/br>
    “當(dāng)真?”

    齊聿點(diǎn)頭,他全無胃口,吃什么于他完全無差。穆遙推著他到檔口,總共五張桌子,鄰桌坐了七八名少年,應(yīng)是夜游初歸,圍坐一團(tuán)吃餛飩,喝燒酒。一邊老板熱火朝天地忙著煮餛飩,燙酒。

    他二人裝扮容貌都不俗,引得一群少年齊齊回頭。

    穆遙從來是被人看慣了的,只向老板說一句,“一碗餛飩。”

    老板笑道,“姑娘怎不要兩碗?”

    “一碗夠了?!蹦逻b道,“我與他同吃?!?/br>
    齊聿被一群人圍觀本有些難受,一聽這話如吃定心丸,立時(shí)放松許多,傾身湊到穆遙身前,“我不想坐輪椅?!?/br>
    “那又為什么?”

    “看不見你?!饼R聿道,“我很難受?!?/br>
    穆遙撲哧一笑,“你還沒看夠呀?”

    “嗯?!饼R聿極輕聲道,“我要一直看著你——”

    話音未畢,那邊一名黑衣少年將杯子重重一頓,“諸君可知那妲己,原是一只公狐貍?”

    身旁一人道,“李冒,你又在說什么瞎話?”

    “怎么是我胡說?”李冒道,“我朝庫書考據(jù)有云,女媧遍尋狐族以亡商,狐族一公狐媚色天成,艷壓群芳,命其幻作女相,故爾亡商一族。你們這些人慣不讀書,倒說我胡言。”

    旁邊人道,“吃酒,說什么狐貍?”

    “我是有感而發(fā)?!崩蠲暗溃笆プ嬉晕淞⒊?,如今中京風(fēng)氣為一人所壞,滿京少年以白面細(xì)腰為榮,簡直令人痛心?!?/br>
    穆遙吃過一只小餛飩,鮮美異常,便往齊聿面前的碟子里放一只,不見他動(dòng)彈,以為他要喂,另舀一匙喂他。齊聿勉強(qiáng)咬在齒尖,仍然回頭看那群人。

    那邊一人笑道,“中京風(fēng)氣如今確實(shí)不怎么樣,大男人以白面細(xì)腰為榮,算個(gè)什么東西?”便一搖頭,“怎么李兄初入中京,也見著了?”

    “正是。”李冒沉重點(diǎn)頭,“我從故太傅府上來,親眼所見?!彼D(zhuǎn)臉,有意無意瞟著齊聿,“今日中京,男兒氣已成稀缺之物,文人酷愛白面,竟還為此涂脂抹粉——”他越說越生氣,目光直接定在齊聿身上,“我在故太傅府上見的那一個(gè),也就跟這一個(gè)差不多?!?/br>
    穆遙后知后覺這人正在懟齊聿,便一皺眉。那邊有人已經(jīng)不答應(yīng),“吳兄慎言,故太傅之清名,當(dāng)今也是極尊敬的,你休要胡言亂語?!?/br>
    “委實(shí)痛心——”李冒好歹不看齊聿了,說出來的話驚世駭俗,“究其根底,如今三閣,沒有故楊太傅這樣一身清名的人掌事。如今的三閣首輔,是個(gè)什么東西?”

    穆遙原本已在發(fā)作的邊緣,忽一時(shí)心中一動(dòng),又坐定。

    那邊李冒已經(jīng)點(diǎn)著名字開罵,“兀那齊聿,以一人之力壞一朝之風(fēng),等我入朝,第一折 便彈劾此人?!?/br>
    旁人道,“為什么?”

    “此人三年前監(jiān)軍危山,至全軍大敗,在北塞以美色蠱惑丘林清,迷得那丘林清神魂顛倒——”

    “打住?!迸匀说?,“邸報(bào)通傳我可是看過,分明說的是人家向北境軍獻(xiàn)了丘林氏關(guān)防圖,才至丘林氏一敗涂地,你怎的胡說?”

    “你好歹也想點(diǎn)事——他要真獻(xiàn)了關(guān)防圖,丘林清還能叫他囫圇回中京?丘林清吃素的嗎?”李冒道,“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回朝,回來又不知使些什么手段,同西州結(jié)了親,如此靠著北穆王,平步青云做到三閣宰輔——你看如今,此人一日得志,帶得中京少年學(xué)著他的樣子,敷粉束腰。長此以往,亡國之禍近在眼前?!?/br>
    “應(yīng)——不至如此吧?”

    “怎的不至?我白日里在故太傅府上遇見的不是?”李冒往齊聿處看一眼,“如今半夜人稀,還能再遇上一個(gè)齊相之追隨者——此風(fēng)彌漫到何等境地,你自琢磨?!?/br>
    齊聿本就一張臉白似鬼,聽完這一段話,喘氣都有些不順暢。穆遙用力握一握他的手,起身道,“你在放什么屁?”

    李冒回頭,正是方才坐下的年輕女子,容貌秀麗,杏眼桃腮,本是嬌怯怯的模樣,卻穿著一身烏藍(lán)的騎裝,金色的束腰箭袖——這一反差,在原就十分的迷人上又足足添上十分。他對(duì)美女一向縱容,何況眼前之絕色,便道,“小姐離那邯鄲學(xué)步之人遠(yuǎn)些,齊聿尚不是什么好東西,這個(gè)學(xué)齊聿的,更不入流。”

    穆遙道,“你在放什么屁?”

    李冒留給美女的一點(diǎn)寬容消失,不高興道,“你又在放什么屁?”

    穆遙走上前,手掌在案上拍一下,一根竹箸沖天而起,又被她握在手中。她這勁力使得極巧,除了飛起的竹箸,案上別物紋絲不動(dòng)。

    李冒武人出身,是個(gè)識(shí)貨的,張一張口,“你——你是什么人?”

    “你認(rèn)識(shí)齊聿?”

    “不識(shí)。”

    穆遙冷笑,“你都不認(rèn)識(shí)他,就敢在這胡亂放屁?你開了天眼?”

    “我聽說——”

    “你憑一句道聽途說,就敢大大放厥詞,你沒人教,你老子也沒人教?”

    “我父師從故楊太傅——”李冒騰地跳起來,“你再辱及我父,小心我揍你——”

    這一句大出意外,穆遙回頭看一眼齊聿,竟然是他的同門。

    齊聿平靜下來,“穆遙?!?/br>
    “穆遙?”李冒愣一下,“你不知與北穆王同名,需得改字以諱尊上?”

    穆遙斜眼看他,“我就是穆遙。”

    李冒上下看她一回,嬌嬌怯怯的年輕女子,除了一雙眼格外清亮一些,有一手好工夫,與尋常閨閣千金甚不同——傳言北穆王渾如馬夫,怎可能生成這般模樣?便哈哈大笑,“你是穆遙,我還是齊聿呢——”

    “你父親既然師從故太傅,他沒教過你為人十惡?未經(jīng)查實(shí),妄加評(píng)斷,是第幾惡?”

    李冒循聲回頭,說話的是那個(gè)坐在輪椅上的青年,那一張臉白的,看在他眼中,大約就是敷過半斤粉,越發(fā)看不上,“故太傅之言,你不配掛在口邊。”

    “我不配——你配?”齊聿道,“故太傅從不敢動(dòng)經(jīng)典史籍一字,你連庫書經(jīng)卷都敢杜撰?!?/br>
    李冒幼有才名,從來杜撰經(jīng)卷都指著庫書,反正庫書千卷,浩如煙海,誰也不敢說里頭就沒說這句話,梗著脖子道,“你怎知我杜撰?你翻過庫書?”

    齊聿扯一扯嘴角。

    李冒以為他終于理虧,“說不出了?那我來問你——未經(jīng)查實(shí),妄加評(píng)斷是為人幾惡?”

    “第七惡?!饼R聿道,“庫書千卷,秦以前三卷,人文志怪不足半卷,無一字提及媧皇,何況妲己?”

    “那是史卷!”李冒跳起來,“尚有民間卷,地方卷,鬼怪卷——”

    “民間卷三卷,無一字提及秦前,地方卷十卷,無一字提及商都,鬼怪——”齊聿冷笑,“你把媧皇與鬼怪同列,誰與你的膽子?”

    李冒臉一白,聲音瞬間小了,“你也不能說……就完全沒有——”

    “我當(dāng)然能。”

    李冒一滯。

    穆遙一直拈著竹箸在指尖打轉(zhuǎn),隨手將竹箸立在案上,指尖一點(diǎn),那箸如遇泥地,陷進(jìn)去半寸,“你看的庫書——就是他編的?!?/br>
    第96章 祈達(dá)神聽   平安康健,一世安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