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效文匆匆趕來時(shí)，齊聿已經(jīng)被侍人移到活石泉。余效文在活石泉房門外深吸一口氣才敢拉門。打開門一室漆黑，便舉著油燭一照——

    泉房里不僅滅了所有的燈燭，便連兩邊的窗扇也遮著厚厚的帷幕。泉中浸著穿著白色中單的兩個(gè)人，坐著的是穆遙，那個(gè)無知無覺完全掛在她身上的人形——正是自己最難纏的病人。

    病人即便在昏沉中，依然保留了三分清醒，警惕地同這個(gè)世界共處。他應(yīng)是察覺油燭燈光，濕漉漉的頭在穆遙肩窩處不住輾轉(zhuǎn)，手臂在水中掙動(dòng)，嘩啦啦作響，“滅了燈——?jiǎng)e看我——”

    穆遙回頭，“滅了燈?！?/br>
    “滅了燈我要怎么看病？”余效文翻一個(gè)白眼，提著燈走到近前，“殿下就是太縱著齊相了——難道叫他以后在黑暗里過一輩子？”

    穆遙一窒。果然男人鬧一時(shí)，不知是力盡神竭，還是終于適應(yīng)，漸漸安靜下來，只是口中仍然不住地念著“別看”之類的胡話。穆遙簡要說了事情經(jīng)過，多少有些后悔，“齊聿害怕戒藥，應(yīng)是在王庭吃過不少苦——早知道不告訴他了?！北阕狡鹉腥顺猎谒碌囊恢挥沂?，遞給余效文。

    余效文蹲在池邊，捉住手腕診脈，罵一句，“還不是丘林清那老王八蛋，弄的陰損路數(shù)?！痹\一時(shí)道，“九日是一個(gè)關(guān)口——第一關(guān)快要過了?！?/br>
    穆遙本是極其憂慮，聞言大喜，“是用了先生的方子的緣故嗎？藥癮發(fā)作只到這種程度？”

    “是?！庇嘈恼f完，又補(bǔ)上一句，“殿下萬不能掉以輕心，后頭還有兩個(gè)九日，一個(gè)比一個(gè)難捱——但無論如何都比銷魂草正經(jīng)發(fā)作要強(qiáng)上百倍?！?/br>
    仿佛要印證余效文的話，男人又一次掙扎起來，手臂揮舞掐扎，尖聲叫道，“給我——給我——”

    他五日間如此鬧過無數(shù)次，穆遙輕車熟路，抱著不叫他滾在水中，一只手貼住男人濕漉漉的后頸，聊作撫慰。慢慢用巾子把浸了安撫藥草的活泉水撩起來，一層一層澆在男人枯瘦的脊背上。

    男人難受到了極處，又掙脫不得，便嗚嗚地哭起來，“難受……我難受——給我吧……給我——”

    余效文看不下去，匆匆道，“這一回鬧過，這一關(guān)就算熬過了。后頭便會(huì)好很多，殿下多陪陪齊相，空著時(shí)喂藥粥——我回去調(diào)整方子，八日后再來?！?/br>
    穆遙點(diǎn)頭，“油燭留下?！币娪嘈拿媛懂惿跋壬逃?xùn)的是，他不可能一生活在黑暗里?！?/br>
    余效文走了。

    男人又發(fā)作許久，閉著眼睛不住口地哭叫，偶爾癮癥過一點(diǎn)，又記起罪像事，胡亂叫著“別看我”。穆遙心煩意亂，忽一時(shí)發(fā)狠，掐住下頷撕咬男人無血色的一雙唇。

    男人身上無一處不難受，被她咬一口便睜開眼，他在白而厲的燭光中又看到那些生著他的臉，俯首抬臀的下流丑陋的東西，又尖聲哭叫起來，然而這一回哭叫還未出口，便被人堵在喉間。男人茫然地睜開一雙無焦距的眼，搖晃的視線一個(gè)并不清晰的穆遙，低頭看著自己。

    男人掙扎著抬起胳膊，搭在自己雙目之上，“臟……別看我——”下一時(shí)便被她用力扯開。

    穆遙握著他，把枯瘦而蒼白的一雙手臂壓在男人頭頂。她湊到他身前，眼波流轉(zhuǎn)，“齊聿，做夫妻嗎？”

    男人雙目大睜，遍身不適都被驚散。

    “若覺得臟——”穆遙眨一下眼，又低下頭，挽住他鬢邊一束濕發(fā)，纏在指尖繞一個(gè)圈，“便搖一下頭?！?/br>
    男人癡癡地望著她，如同凝固。

    “今日躲是躲不過的，你需得自己告訴我——”穆遙猜到他的心思，心生篤定，面上卻不半點(diǎn)露出，肅然道，“你要與我做夫妻嗎？”

    第105章 流言   查出來東御街棄市。

    齊聿不敢回答, 更不敢不回答，他便連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酸澀的眼眶漲得生疼，不知不覺添了一層水意——悲傷又絕望地望住她。

    穆遙湊得更近一些, 雙唇柔和地往他眉間一觸, “齊聿, 回答我?！?/br>
    齊聿被她一觸, 眼皮便沉甸甸墜下來。很快，更加柔和的親吻便落在那里。齊聿用力仰起臉, 兩顆淚珠蓄勢已久，從眼角滑落，墜入褐色的活泉之中, 無聲消散。

    他在這樣的恍惚之中回答——

    “要?！?/br>
    ……

    齊聿再一次醒來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自己沐浴在冬日午后橘色的暖光之中。他平平躺在溫?zé)岬牡亻缴?，手邊一只小貓，正睜著天空一樣的藍(lán)眼睛，好奇地望著他。

    齊聿偏轉(zhuǎn)臉，無聲同它對(duì)視。小貓“喵”一聲叫，輕悄悄跑遠(yuǎn)。便聽穆遙的聲音笑道, “你怎么出來了？他醒了？”

    后頭的帷幕從內(nèi)掀開，穆遙懷中抱著小貓出來。齊聿支起身子，一聲不響地盯住那只貓。

    穆遙手一松, 小貓掠地而下, 一轉(zhuǎn)眼不見了。穆遙往榻邊坐下, 按著他躺下，“前天夜里下好大的雨，咱們齊相不知怎么的又在夢里哭, 正好聽見它在檐下叫，命人抱進(jìn)來——咱們齊相不知怎么的就又不哭了。我想著天意如此，便養(yǎng)著它，權(quán)當(dāng)替咱們齊相災(zāi)。”

    齊聿羞慚難當(dāng)，翻轉(zhuǎn)身背對(duì)她，悶聲道，“我睡著時(shí)管不了自己，你也不用管我——醒了就好了?！?/br>
    “那怎么行？”穆遙扳著肩膀，拉著他翻轉(zhuǎn)回來，“你難受時(shí)，我當(dāng)然也是難受的，怎么能不管你？”便湊到近前，親他一下，“可好些？”

    齊聿被她親得沉迷，閉著眼睛在她掌下輾轉(zhuǎn)，極艱難地抓住一點(diǎn)神志，“我……睡了多久？”

    穆遙只是不松口，許久感覺齊聿喘息都有些接不上，才依依不舍退開，含笑答道，“從我們做夫妻時(shí)算起——”

    齊聿瞬間驚慌，面上瞬間浮起一層霞色，如玉瓶生暈，艷麗不可方物，他應(yīng)是羞慚至極，臉頰埋在枕褥之間，一言不發(fā)。

    “——四日。”穆遙說完了，拍一下齊聿枯瘦的肩，“快起來，別把咱們齊相悶死了?！?/br>
    齊聿只是不動(dòng)。

    穆遙想一下，“想不想聽麟臺(tái)的事？”

    齊聿一下翻轉(zhuǎn)過來，遲疑道，“我病了這許久，麟臺(tái)丈量司和收繳司——”

    “我讓趙硯去了?！蹦逻b快速說了同趙硯商議的經(jīng)過，“那廝只肯替你頂上一個(gè)月，你千萬要好起來。”

    齊聿漸覺難堪，“是我不中用……怎么就能睡那么久——”

    “齊聿，你在戒藥。”穆遙道，“效文先生開的方，大羅金仙服了也只能睡覺。”

    齊聿支著身體爬起來，合身伏在她膝上，“穆遙，若沒有你，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你又在胡說什么？”

    “我沒有胡說——”齊聿道，“那些人把我雕成那個(gè)樣子——你都沒有嫌棄我?！?/br>
    “你又不是真的那個(gè)樣子。”穆遙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一句，掌心貼在他發(fā)頂，一點(diǎn)一點(diǎn)捋過齊聿黑而長的發(fā)，“借這機(jī)會(huì)，斷了藥，將養(yǎng)身體，麟臺(tái)等你回去主持大局?！?/br>
    “好?！?/br>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shí)候，咱們就成親?！?/br>
    “……好?！?/br>
    “明年過年，帶你回西州，那里的焰火比中京好多了?！?/br>
    齊聿眼睛倏忽一亮，“真的？”

    “假的?！?/br>
    齊聿雙唇抿作一條直線。穆遙把溫著的藥粥拿過來，“咱們齊相若乖乖吃粥，也不是不能商量。”

    齊聿不動(dòng)，枕在膝上仰面望她。穆遙極其識(shí)相，舀一匙遞到他口邊。

    小貓從帷幕之后探一下頭，“喵”一聲叫。

    齊聿皺眉，“叫它走?！?/br>
    “大人好大官威，安生吃你的粥吧。”

    ……

    這一日過去又四日，期間齊聿第一回 藥癮初過，第二回藥癮未至，時(shí)日安穩(wěn)，便走得飛快，每每睜開眼，隨三餐接踵而至，倏忽一日時(shí)光流走?；叵霑r(shí)除了吃粥，便是睡覺，偶然清醒同穆遙說些閑話——卻也說不了什么，總在令人軟弱的纏綿中失去神志。

    如此好景，惜乎短暫。第五日東天未明，齊聿便已在烈火燒灼一般的疼痛中醒來。身畔枕褥冰冷，穆遙不在身邊——不知走了多久。

    齊聿大是慶幸，趁著一絲清明尚存，忍下刻骨的劇痛，穿過帷幕往后去活石泉房。這一回發(fā)作與前回格外不同，上來便鋼刀刮骨，兼連野火漫天。

    齊聿艱難地在夾道中蹭著往前走，每動(dòng)一下，都覺每一個(gè)方寸的皮rou都在崩裂，他只想尖叫，殘余的理智告訴自己這里離內(nèi)庭太近，他不能叫出來，不能讓穆遙聽見。

    仍舊跌跌撞撞往前走。

    堪堪捱到泉房門口。藥童剛剛換過泉中藥草，抬頭便見齊相如一頭瀕死的兇獸一般沖過來，身形不穩(wěn)，腳步踉蹌，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藥童忙放下藥籃，趕上前扶住，初初觸及手臂，便覺掌下皮rou仿佛自有生命，突突直跳。他驚叫一聲，“齊相，可是又發(fā)作了？”

    齊聿一手掀開他，“滾……滾——”

    藥童同他對(duì)視，才見齊相一張臉已漲作紫紅，眼瞼嘴唇鼻翼，每一處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動(dòng)——平日里清俊奪人的模樣消失無蹤，此時(shí)看著渾如地獄里出來的一只惡鬼。

    他直往里闖，卻在門檻處絆一下，撲跌在地。藥童忙又上前，扶一下便覺他超乎想象地輕，索性連扶帶抱拉起來，不顧掙扎，將他拖入泉池之中。

    熱泉漫過僵裂的皮膚，疼痛便模糊起來。齊聿抓回一點(diǎn)神志，“你出去?！?/br>
    “齊相，我去通傳殿下？”

    “滾——”

    藥童只好出去，畢竟不敢去尋穆遙，便跑去尋余效文。余效文還沒起，趿一雙鞋提著藥箱走，“殿下可知道了？”

    “齊相不讓?！?/br>
    “糊涂?！庇嘈牧R一聲，“去泉房守著不叫出事，我去尋殿下?！北阃鶅?nèi)庭去，半日不見人。好歹打聽了，一直尋到小書房去，剛到門口便聽里頭說話，“趙硯知道了嗎？”

    “知道了?！笔呛鷦π邸?/br>
    余效文也不招呼，直接走進(jìn)去。穆遙看他一眼，仍向胡劍雄道，“去查，誰寫的，在什么地方刻??？寫這個(gè)的人，連著刻印場主，一概拿下！”

    胡劍雄向余效文點(diǎn)一下頭，又道，“仍然如雕刻罪像一般處置，關(guān)押一個(gè)月嗎？”

    “關(guān)押？”穆遙冷笑，“哪里有那么好的事？罪像是我給這些不知底里的做工人一次機(jī)會(huì)，如今他們既然已經(jīng)知道齊聿的名聲動(dòng)不得，還敢來招惹——那便是自尋死路，我當(dāng)然要成全他們——查出來東御街棄市?！?/br>
    余效文一肚子話咽下，“殿下，發(fā)生什么？”

    穆遙將手中一頁紙擲過去，“你既是齊聿的大夫，你知道一下也好，不許在他面前提——這東西，如今在中京城里，被人撒了遍地。”

    余效文拾起來，標(biāo)題一行大字《蘭臺(tái)大夫艷事錄》，他心下一沉，匆匆掃一遍，指名道姓地寫了蘭臺(tái)掌事齊聿同許爾芹在冷湖的一段艷遇。書寫之人文采非同一般，把二人枕褥間事寫既活色生香，又是下流至極，細(xì)看不堪入目，又叫人怦然心動(dòng)。將那張紙團(tuán)作一團(tuán)，“不逼死齊相，他們不會(huì)罷手?！?/br>
    “是沖著齊聿來，但也不只是他?！蹦逻b道，“齊聿不在中京，這一手，逼的是趙硯——門閥之中，女兒家聲名如同性命?！?/br>
    胡劍雄道，“穆王，文章里除了杜撰的艷事，時(shí)間地點(diǎn)人物無一不錯(cuò)——朝中定然有人做怪?！?/br>
    “查?！蹦逻b道，“罪像的事查得怎樣？”

    “石場主已經(jīng)查到且關(guān)押，審了幕后主使，聽石場主描述應(yīng)當(dāng)是哪一府的管事，沒有半點(diǎn)明顯特征——難查?！?/br>
    “東御街諸王諸相府呢？”

    胡劍雄為難地搓手，“沒有像樣的名目，入諸王諸相府更加艱難——”

    “緝盜?！蹦逻b道，“傳國寶物遺失，從我府開始查，諸王諸相府，一個(gè)也不許漏！”

    胡劍雄越發(fā)為難，“故太傅府邸也在東御街，太傅遺孀趙夫人住著，難道也要查嗎？”

    “楊太傅？”穆遙沉吟，“罷了?！?/br>
    “是?！?/br>
    “限你三日，寫這個(gè)東西的人，刻印場主，少了一個(gè)，你這個(gè)總管不必做了?！?/br>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