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輕容悲到極致，反而漠然，坦言道：“是啊，楊家遭難，方家朝中無人，他受牽連仕途未啟便已至末路，恰好有個(gè)從邊關(guān)來的愚蠢姑娘被他的表象聲色迷了眼睛，不顧父兄反對，不在意他有無前程執(zhí)意要嫁，又憑借著西陵侯府的威望，讓他終在朝中落了一席之地。本以為真心換真心，這么多年夫妻與共，早已不分彼此，可沒想到皆是我一廂情愿，自欺欺人?！?/br>
    尚輕容能如此剖心，可見已經(jīng)破滅了最后的希望，接受了現(xiàn)實(shí)。

    這必然是痛苦的。

    林嬤嬤不忍心，喚了一聲：“夫人……”

    拂香聽著喃喃道：“可奴婢不明白，夫人與侯爺有恩，不是應(yīng)該心生感激嗎？”

    方瑾凌說：“我在書上看過一則故事。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被jian人所害，一家老小深陷囹圄，唯有一女已嫁作他人婦，不追罪責(zé)。他感念含冤昭雪渺茫，便暗中托付女婿照顧女兒，以全多年照拂提攜之情。女婿家境貧寒，一無所有，蓋因娶其女方有今日。他本以為女婿會感恩，卻沒想到，女婿回家便做休書一份，迫不及待讓妻子下堂。”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見周圍睜大的眼睛席細(xì)聽，繼續(xù)，“眾人不解，問他為何如此絕情絕義，連名聲都不顧?！?/br>
    “是啊，為什么呢？”拂香聽著忍不住問。雖然令人不忿，可是正常來說，哪怕慢慢怠慢，也比這樣岳家剛遭難，就落井下石要好吧？

    不僅是她，所有人，包括尚輕容都望向方瑾凌。

    方瑾凌則看著尚輕容，低聲道：“他言，妻在身側(cè)，便時(shí)時(shí)提醒，他今日所有，皆非靠他自身才華所得，乃是妻族施舍，傷他自尊，日夜煎熬，不如趁早了斷?！?/br>
    話畢，尚輕容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方瑾凌：這應(yīng)該算是軟飯硬吃的典范了吧。

    第10章 勸說

    這世上的丈夫各式各樣。有擔(dān)著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咬牙負(fù)重前行的擔(dān)當(dāng)丈夫；也有患難與共，攜妻同行的濡沫丈夫；自然亦少不了吃著妻家飯還嫌餿的無能丈夫。

    云陽侯，就屬于最后一種，后世給了這種男人一個(gè)精確描述——軟飯硬吃。

    低低的笑聲從尚輕容口中響起，她對比著方瑾凌故事中的人和事，只覺得處處吻合，而她便是那眼瞎愚蠢，落得下堂的妻子。

    很顯然方瑾凌是說給她聽的。

    雖然兒子體弱多病，心思敏感，可昏迷之后醒來，卻好似醍醐灌頂，明眸通透，看徹是非，只有自己還處在迷霧中失去了辨別的能力。

    “凌兒，娘對不住你?！睕]有給方瑾凌一個(gè)健康的身體，還給他挑了這樣一個(gè)爹，尚輕容滿心后悔。

    方瑾凌搖了搖頭：“這是爹的責(zé)任，您別攬?jiān)谏砩?。凌兒只想知道，故事中的大臣造人陷害，才在女婿休妻之時(shí)無能為力，那西陵侯府呢？”

    抬平妻雖與休妻不同，可一樣是對正室的欺辱，西陵侯府還屹立在西北，方瑾凌想不明白云陽侯為何敢如此作踐尚輕容。

    “凌兒，西陵侯府遠(yuǎn)在邊關(guān)，而且我爹年事已高，后繼無人！”

    方瑾凌頓時(shí)一愣，他沒想過居然是這樣的情景，但是回憶一下，他覺得不對，“幾位舅舅不是有孩子留下，怎么會后繼無人？”

    尚輕容搖頭嘆道：“全是姑娘家，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那會兒一連上頭六個(gè)哥哥，沒想到你這一代，兄長們留下的竟都是丫頭片子?！?/br>
    女兒也能繼承呀，不對，這是古代……方瑾凌看向尚輕容：“娘，我有幾個(gè)表姐？”

    “七個(gè)。”

    這概率得多??？又因?yàn)闆]有兒子就要絕嗣，方瑾凌睜了睜眼睛，覺得有些荒謬。

    “那真是天意了，不過姑娘也好，總不需要再打打殺殺像幾位舅舅那么危險(xiǎn)?！?/br>
    然而尚輕容苦笑道：“沒有一個(gè)能繼承侯府爵位，爹年事已高，這西北兵權(quán)，尚家就該讓出來了。不對，怕是無需那么久，估計(jì)楊慎行一上臺，必然拿你外祖年老多病說事?！?/br>
    “所以爹才這么有恃無恐？”

    尚輕容冷笑：“楊家的船，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去?！?/br>
    尚輕容再如何掌家，可這云陽侯府說到底姓方，云陽侯若一意孤行抬平妻，尚輕容是沒有辦法的，而西陵侯府更是鞭長莫及。手握重兵的鎮(zhèn)邊大將，更是不可能無故離開邊關(guān)回來給女兒出頭。

    糟糕的局面讓周圍一臉愁容，這個(gè)時(shí)代，生而為女，就是低男子一等，太多的束縛綁在她們身上，哪怕付出再多，展現(xiàn)再多的才能，也在性別上被直接打壓下來。

    很顯然，若是不離開這里，尚輕容今后的日子必然在郁郁寡歡中與丈夫斗，與妾室斗，不擇手段替他爭奪這座侯府的繼承權(quán)，如普通后宅女子一般限制眼界，刻薄心計(jì)。

    不該是這樣的。

    “凌兒，回去歇著吧，你身子弱，就別再多想，娘會處理好的?！彪m然尚輕容眉宇間滿是愁緒，可還是帶著笑容安慰著，以期讓方瑾凌安心。

    然而方瑾凌沒動，只是問：“娘可想念外祖？”

    聞言尚輕容的眼里流露出遺憾和愧疚來：“怎么會不想，四哥五哥走的時(shí)候，我都沒辦法前去吊唁，安慰安慰爹，不孝極了?！?/br>
    “既然如此，娘何不回去承歡膝下？”

    方瑾凌的話讓尚輕容微怔，她失笑道：“路途遙遠(yuǎn)，怎是說回去就能回去的，更何況你的身子……”

    然而她還未說完，就見方瑾凌起身，雙膝一彎，在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之時(shí)，利落跪地，看著尚輕容，目光真摯而懇切道：“娘，和離吧?！?/br>
    尚輕容睜了睜眼睛。

    “昨日我都聽見了，聽見您傷心欲絕的哭聲，您既然那么想離開，那就走?！?/br>
    一個(gè)沒有心的男人，這不叫丈夫，與其被他一再傷害，不如就此一別兩寬。

    方瑾凌這番舉動將周圍都震驚了，林嬤嬤連忙過來攙扶，然而后者卻掙開了。林嬤嬤著急道：“少爺，您可別說胡話，夫人和離了，您怎么辦？”

    “我跟娘一起走。”

    尚輕容想也不想地反對：“不行?！?/br>
    然而方瑾凌脊背挺直，目光堅(jiān)定，猶如磐石，仿佛已經(jīng)思量周全：“娘，除了您，我對這里一點(diǎn)也不留戀，侯府的爵位更是不屑，相反您若留下來為我忍氣吞聲，平白讓自己郁結(jié)于心，然后遍體鱗傷……凌兒不知該今后該如何自處？”

    尚輕容身體微微一晃，看著跪下的方瑾凌紅了眼睛，啞著聲音道：“西北苦寒，缺醫(yī)少藥，你的病怎么辦……”

    方瑾凌微微抬頭，修長的脖頸露出衣領(lǐng)，猶如冰雪剔透，“西北再大的風(fēng)沙我熬得住，路途再顛簸遙遠(yuǎn)我也不怕！我一直想看看您從小生活的地方，見一見您口中的長河落日，孤煙大漠，而不是被困守在這一方墻院。就因?yàn)樯眢w所限，我才更要珍惜光陰，見我欲見，不留遺憾?！?/br>
    他好似門口迎風(fēng)勁松，不彎的修竹，寧愿被摧毀，也不想局限在一方蛙地，消磨生命。

    “我來的路上碰到爹，他說您要與他和離，他覺得您在胡鬧，可是我知道不是，您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

    “凌兒……”尚輕容的眼淚簌簌落下，她彎下身，握住方瑾凌的手臂，強(qiáng)行把他拉起來，“快起來，我……”她頓時(shí)泣不成聲。

    方瑾凌的力氣小，沒再堅(jiān)持，他順勢起身，只是說了這么多話，又跪下起身，身體有些支撐不住。

    可是他顧不得這些，今日他來，便是鐵了心要勸說尚輕容和離。

    他掙開尚輕容的手，按著記憶中的模樣，走到屏風(fēng)之后的一個(gè)木柜前，打開了門，一眼就看到了木托劍架。

    他一把將上面蓋著的綢布給掀了，露出下方的三尺青鋒，回頭問著跟過來的尚輕容：“您有多久沒讓它出鞘了？”

    尚輕容看到這把劍的瞬間，肩膀開始顫抖。

    她說過，尚家槍法一絕，可她就鐘情于劍，然而嫁了人之后，只因云陽侯不喜，她就再也沒有摸過，就此束之高閣，連同過年少時(shí)的銳氣勃發(fā)盡數(shù)關(guān)起來。

    曾幾何時(shí)，西北的萬里沙漠，無垠蒼穹，化為駝鈴的聲響悠遠(yuǎn)入夢。

    此情此景，林嬤嬤已經(jīng)淚流滿面，和兩個(gè)丫鬟一樣捂著嘴哭得不能自己。

    尚輕容慢慢地伸手，拿起這把劍，鏗鏘之聲下，白刃光芒出竅，反射凌凌寒光，她撫摸著劍身，仿佛慢慢地找回那位無憂無慮，荒野馳騁的爽朗姑娘，終于緩緩點(diǎn)頭道：“好，和離?！?/br>
    方瑾凌揚(yáng)起唇角，可惜笑容還沒展開，頭暈?zāi)垦Ｍ蝗灰u來，可他一陣心跳加速，而腳下猶如踩著棉絮，虛軟不支，他下意識地扶住柜格，才沒有立刻栽倒。

    這該死的身體真是一點(diǎn)也不頂用，現(xiàn)在正在發(fā)出抗議。

    “凌兒！”尚輕容驚地立刻丟下劍過來扶他。

    他虛弱地抬起眼睛，輕聲道：“娘，我得躺躺……”

    *

    靜思堂，不僅是云陽侯的書房，亦是潑墨會客之地，也是夜來歇息之處。

    此刻文福正小心翼翼地給云陽侯處理額頭傷口，按到痛楚還能聽到主子壓抑不住的悶哼。

    “這女人，她還真下的了手，這么多年的賢惠果然是裝的！”云陽侯一邊痛得嘶嘶，一邊還不忘控訴一番。

    此時(shí)就他們主仆二人，文福又打小跟著云陽侯，自是忠心耿耿，不會到處亂說。

    然而文福聽此手下一頓，暗暗搖頭，他覺得夫人已經(jīng)手下留情了。就是因?yàn)榇蛐》?，這么多年來云陽侯究竟干了什么，文福都清楚，哪怕他沒正緊讀過圣賢書，也得說一句太虧心，忘恩負(fù)義不為過。今日有此這一遭，活該。

    也不想想云陽侯府能有今日，不是全仗夫人？好日子過多了，非得鬧得雞飛狗跳，夫妻離心才痛快？

    文福想到這里，忍不住嘆了口氣，然而云陽侯聽著這一聲，卻仿佛被點(diǎn)燃了，提著音量質(zhì)問道：“怎么，難道我說錯(cuò)了？她從小長在西北蠻荒，粗野不懂禮數(shù)，今日之事放到任何人家里，誰會像她這樣毆打夫婿？你向著她，是被她收買了？”他冷冷的眼睛盯著文福，仿佛下一刻就要抬腳暴怒。

    文福一驚，連忙跪了下來，辯解道：“侯爺哪兒的話，小的若是被夫人收買，又豈會將楊姨娘和玉少爺?shù)氖乱恢辈m著？侯爺給小的臉面，隨身伺候，小的必是一心一意向著您?。　?/br>
    文福這么一說，云陽侯的臉色一滯，頓時(shí)緩了下來。

    的確，他身邊得用信任之人不多，想要瞞著尚輕容跟楊氏暗中來往，必然少不了文福幫著掩護(hù)，于是尷尬道：“是我錯(cuò)怪你了，快起來?！?/br>
    他揉了揉眉心，卻扯動了臉頰，泛起疼痛，幾乎都睜不開眼睛。

    方才那么大動干戈，文福知道云陽侯心知虧欠，卻怕遭人非議，這才稍一風(fēng)吹動就惱羞成怒。多年主仆，他也不好多說什么，便問道：“額頭的傷還好說，這臉上印子今夜是消不掉的，侯爺，明日不如告假？”

    世人以為的好丈夫養(yǎng)了十多年的外室本就夠打眼了，再送上一個(gè)紅彤彤的巴掌印，不得成為京城笑柄？

    云陽侯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覺得全身窩火，一股一股地往上竄。

    這時(shí)，一個(gè)溫柔的聲音出現(xiàn)在門口。

    “成哥，聽說你受傷了。”

    楊氏帶著擔(dān)憂走了進(jìn)來，一瞧見云陽侯臉上的傷，頓時(shí)驚呼出聲：“天哪，怎么會這么嚴(yán)重！”她的眼里帶著震驚，接著化為晶瑩淚珠，不一會兒便順著臉頰流下兩行，一臉心疼地小跑進(jìn)來。

    楊氏一來，文福立刻讓出了邊上的位置。

    楊氏梨花帶雨，無聲卻哭得凄美，一雙婆娑眼睛只望著云陽侯，顫著纖細(xì)的手指似要碰觸，又怕再次弄疼傷口，抖著唇道：“一定很疼吧？頭是不是很暈，都起了這么大的包，還流了血……”

    這份滿滿的關(guān)切，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痛心讓云陽侯心下慰藉，握住她的手道：“還好，要不了命?！?/br>
    “夫人怎么這么狠心，侯爺，下次帶妾身去吧，我還能替你擋擋?！?/br>
    云陽侯聞言笑起來，安慰道：“你這般柔弱，怕是都不夠她一根手指頭的。別擔(dān)心，都是皮rou傷，上過藥就好了?！?/br>
    楊氏點(diǎn)點(diǎn)頭，內(nèi)疚道：“妾身知道，侯爺都是為了保護(hù)我們母子。成哥，萬萬不能有下次了，再看見妾身得心痛死?！?/br>
    “好好好，快起來，正上藥呢?！痹脐柡钍稚衔⑽⒂昧?，將楊氏給拉起來。

    楊氏卻回頭對文福說：“還要做什么，我來?！?/br>
    文福指著藥箱里的紗布：“姨娘，藥已經(jīng)上好了，只剩下纏紗布?！?/br>
    楊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淚，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好，文福，你去廚房看一看，我之前讓燉了些補(bǔ)氣回血的補(bǔ)品給侯爺，好了就端來?！?/br>
    “是，姨娘?！?/br>
    文福一走，楊氏便細(xì)心地給云陽侯纏上傷口，一邊綁紗布，一邊還低低吹著。

    云陽侯打趣著：“怎的，這還能吹走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