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币贿B三個好字，讓尚瑾凌心中陰霾而起，然后云知深淡淡道，“你走吧。”

    尚瑾凌瞳孔皺縮，“您是要將我逐出門戶嗎？”

    “教出你這樣的學(xué)生，我羞愧無顏，與其將來名譽(yù)掃地，千夫所指，寧愿沒有你這個學(xué)生！凌兒，膽大妄為，不顧人倫，我無法接受！”

    *

    “讓開！”

    街道上，一匹快馬奔馳而過，劉珂揮著馬鞭一路朝前，一個拐彎之后，猛地拉起韁繩，“吁——”馬蹄高揚(yáng)，終于停下來。

    他顧不得馬蹄站穩(wěn)，就翻身而下，沖到那府門前，哐哐哐使勁砸門。

    如此急切，比之緊急軍情不逞多讓，門房立刻開了門，然而才一道縫，就被劉珂一把撞開。

    “寧王殿下？”門房驚訝地看著來人，正要詢問，卻見劉珂已經(jīng)大步走入西陵公府，一邊走一邊急切問，“你家夫人在嗎？”

    “在……”話音剛落，劉珂便朝里頭跑去，門房見此，連忙大喊一聲，“寧王殿下到——”

    尚輕容對劉珂一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從沒好臉色，劉珂很有自知之明，拐了人家兒子，沒被打折腿，已經(jīng)是法外開恩了，所以對這位岳母婆婆，向來是恭敬有加，輕易不招惹。

    但今日沒有辦法，他了解云知深，尚瑾凌一個人怕是搞不定，自己若是跟著求情，只會火上澆油，想了想，最終只能請這尊大佛出面了。

    尚輕容聽著始末，臉色從淡淡到陰霾，若非良好的涵養(yǎng)，估摸著先上手揍一頓，而后者也乖覺，他雙手合十，低頭虔誠地道：“夫人如何打罵，晚輩都心甘情愿，但求求您，能不能先幫幫忙？”

    尚輕容不為所動，“我倒覺得云先生這么做沒什么錯，天地人倫，本就應(yīng)該回歸正道?！?/br>
    “夫人啊，我也希望我是個姑娘，哪怕長得寒磣一些，也能八抬大轎地進(jìn)尚家門，可老天爺偏偏就讓我?guī)О蚜?，這能咋辦？”劉珂簡直要哭了。

    拂香清葉在一旁聽著，差點(diǎn)笑出聲，林嬤嬤瞪了她們一眼。

    尚輕容冷哼道：“別人也就罷了，殿下，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知道，可那又如何，皇帝也是人，我翻過史記，也有皇帝一生只有一個妻子，恩恩愛愛的，沒啥不好??！”

    尚輕容冷笑一聲，“凌兒可當(dāng)不了皇后。”

    “他只要愿意嫁，沒什么不可以。那老王八，不是，我父皇都荒yin到這個程度，我娶個男皇后根本不算什么？當(dāng)然，尚家若是愿意，凌凌娶我也行，我拿整個江山當(dāng)嫁妝，比幾位姐夫更風(fēng)光。”

    尚輕容斥道：“荒唐，咱們尚家還不想被人戳脊梁骨?！?/br>
    “那咋辦？”劉珂想了想，干脆就跪下來。

    “寧王殿下！”尚輕容皺眉起身。

    “夫人，凌凌雖然年輕，但他想的比我多，主意也比我正。我知道，您已經(jīng)勸過他多次，尚家所有人都不贊同?？伤廊缓臀以谝黄穑@說明兩情相悅的快樂足以抵消他今后面臨的困難。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放開他的手，傷他的心？我得更加堅(jiān)定地站在他的身邊，保護(hù)他，一同走過風(fēng)雨，直到白頭。今日我在這里，不是為了我自己，也沒指望您能成全，而是不希望前往京城的時候，凌凌除了我，身后什么人都沒有?！?/br>
    第162章 為娘

    尚瑾凌雖然早有準(zhǔn)備，但心口依舊生疼。

    方文成這個父親，早就已經(jīng)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唯有云知深如師如父，如今被逐出師門，他難過地想要落淚。

    云知深背對著他，手指著門口，背影決絕。

    尚瑾凌只覺得四肢生麻，跪在地上的膝蓋好似針扎一樣，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老師，您有沒有想過，您所說的一切都是將來的事，可將來，只有看得到才算數(shù)，如今的我和他，何談將來？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了。”

    云知深頓時怔然。

    他的心結(jié)很深，早在拜師之前，尚瑾凌就想過這個問題，本以為至少能等到京城風(fēng)波之后，然而天意弄人……倒也并非是壞事。

    想到這里，他說：“其實(shí)這樣也好，此去兇險(xiǎn)叢叢，說不定就回不來了?！彼p輕一笑，故作輕松道，“沒有我這個cao心的學(xué)生，是一個好事，若真不幸……將來您也不用為我逐出師門的不孝徒傷心?！?/br>
    這話頗有種自怨自艾之感，讓云知深頓時心中不是滋味，“此事與這些無關(guān)。”

    “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鄙需枵f，“只是您雖然不想認(rèn)我，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卻依舊待您為父。既然今后無法為侍奉左右，那么請容許我一次性說完。”

    云知深雖然說的意絕，然而心中不舍不比尚瑾凌少，“你說?！?/br>
    “雍涼就在邊陲，若我和殿下真出了事，您可以跟隨商隊(duì)前往關(guān)外，知道您身份的人很少，作為殿下幕僚，想必皇上也不會趕盡殺絕，將來不至于受我們連累……”

    云知深簡直氣極，下意識道：“你覺得我是貪生怕死之輩？”

    尚瑾凌搖了搖頭，“自然不是，可是出自學(xué)生的關(guān)心，我希望您能長命百歲，這個世界對您不公，徒兒又不孝，余下的日子您能開心一些，我……若幸運(yùn)能夠活下來，再來同您請罪吧。”

    說完三磕頭，情真意切，當(dāng)真令人動容。

    云知深心中一痛，差點(diǎn)就回過頭，他眼眶發(fā)酸，連同那只渾濁的獨(dú)眼都濕潤起來。

    身后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是尚瑾凌起了身，接著門吱呀一聲打開，吹了一室風(fēng)雪，然后再一次關(guān)上，屋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云知深終于忍不住，回過神，然而卻看到站在門前的尚瑾凌，驚訝道：“你沒走？”

    尚瑾凌鼻子通紅，眼睛被眼淚模糊，帶著濃重的鼻音軟軟地問：“老師，您真的不要我了嗎？”

    那充滿乞求，充滿著可憐，仿若雪天被遺棄的小貓，讓云知深故作堅(jiān)硬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軟下來。

    未免不舍，云知深重重地一嘆，問他：“西陵公一世英明豪杰，忠心耿耿，你這樣做如何對的他，對得起你娘？就不怕他們也因你背上罵名嗎，凌兒？”

    尚瑾凌的手驀地蜷緊。

    “我是已死之人，冤屈已平，再沒有什么追求，但是凌兒，你們尚家呢，真能不管不顧嗎？”

    世人在意的名聲，尚瑾凌不在乎，因?yàn)樗?，為了一段青史留名苛求一生，?shí)在不劃算。然而他不在意，家人呢？他和劉珂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半公開的，他難道可以心安理得地認(rèn)為，不反對就是支持嗎？他所作所為，其實(shí)是仗著家人寵愛肆無忌憚罷了。

    尚瑾凌的手松開又握緊，忽然身后敲門聲傳來。

    “云叔，凌凌。”這是劉珂的聲音。

    尚瑾凌看向云知深，后者也正望著他，“你想清楚吧，別做后悔之事?！?/br>
    里頭久久未有動靜，門口又傳來一個腳步聲，接著便是輕柔的一聲喚，“凌兒，云先生?！?/br>
    “娘？”尚瑾凌一怔，連忙打開了門，果然看到尚輕容站在外面，他驚訝道，“您怎么來了？”

    尚輕容看到尚瑾凌通紅的眼睛，還有臉頰上未干的眼淚，不禁又氣又心疼，從袖中掏出帕子，替他拭了拭眼角，嗔道：“都這么大人了，還哭鼻子，羞不羞？”

    “您是……”

    “有人怕你被逐出師門，非得讓我走一趟。”這個某人尚輕容不用明說，尚瑾凌就知道是誰，目光穿過母親的肩膀，看到站在一旁的劉珂，后者朝他咧嘴一笑，目光中帶著關(guān)切。

    他肩上還有積雪，算著時辰，可見是一路風(fēng)雪急趕而來。

    “凌凌，我都告訴夫人了，不管以后怎么樣，現(xiàn)在咱們別分開?！?/br>
    尚瑾凌的目光落在尚輕容身上，后者沒有搭理他，只是道：“身子不好，頭發(fā)還濕漉漉的，寒衣在身也不知道換一換，寧王殿下，您就是這樣保護(hù)凌兒的嗎？”

    之前在院子里冒雪相擁，回到云知深的屋子也沒得及換衣裳，狐皮披風(fēng)雖然防水，但是頭發(fā)依舊受了潮，尚輕容不說他們倒是將此事忘了。

    此言一出，劉珂立刻拉過尚瑾凌，對尚輕容抱拳道：“我這就帶他換衣裳，還請夫人擔(dān)待?！?/br>
    尚輕容頷首，“去吧?！闭f著帶著林嬤嬤一腳踏進(jìn)屋子。

    “凌凌，我們走吧。”

    “可里面……”

    “你娘在還不放心呀，我把團(tuán)子留下，一有事，咱們就過來?！?/br>
    *

    說實(shí)話，云知深見到尚輕容出現(xiàn)在這里，比看到劉珂跟尚瑾凌私相授受還要驚訝。

    這位尚夫人，年輕時，鬼迷心竅敢不惜一切代價(jià)嫁給一個一窮二白只有一張臉能看的男人，幡然悔悟時又能毅然決然和離，將兒子改姓歸娘家，這般敢愛敢恨也是個傳奇女子。

    然而再傳奇，能接受兒子斷袖，特別是跟一名皇子斷袖，云知深依舊不敢相信。

    “看來我來這里，讓云先生很是震驚?！鄙休p容走進(jìn)屋子，直接在云知深的面前坐下來，林嬤嬤撿了桌上還溫?zé)岬牟杷?，倒上茶?/br>
    云知深頷首，“夫人早就知道了？”

    尚輕容端起茶，喝了一口，“凌兒和寧王，算算時間，這樣大概也有五年多了吧?！?/br>
    云知深驚了驚，“夫人竟放任……”

    “又不是沒勸過，可孩子執(zhí)拗，又有什么辦法？”尚輕容略微苦惱地埋怨，接著輕輕一笑，“不過這讓我想到年輕時選擇方文成的時候，我爹和兄長也是一再反對，可我也是這樣堅(jiān)持，最終還是嫁了?！?/br>
    “既然如此，那您就更不應(yīng)該讓凌兒任性下去?！痹浦畹?。

    “可云先生……”尚輕容看向他，“請恕我無禮，就是因?yàn)槲沂沁^來人，才更能體會這種飛蛾撲火，一往不顧的心情，這是年輕人的沖動，不是父母長輩三言兩語就能勸回頭的。當(dāng)然我若是以命威脅或許能讓他斷了，可是除了讓他痛苦孤獨(dú)之外，還能得到什么？沒撞過南墻，永遠(yuǎn)不會明白后悔二字怎么寫，更何況如今想來，經(jīng)歷了一切，也沒什么好后悔的?！?/br>
    “哪怕明知道這是錯的，將來人人謾罵，指著他的鼻子罵佞幸，為人不齒嗎？”云知深反問。

    “可這個后果，難道凌兒自己不知道嗎？他已經(jīng)比我當(dāng)初強(qiáng)太多了，他心中怕是早已權(quán)衡過多次利弊，可依舊愿意承受，我能說什么？既然當(dāng)初我的父兄不曾逼迫我，那我也不會逼我的兒子放棄他想要的幸福。將來，若真有這么一日，他堅(jiān)持不住，一身傷痕地回來，那么還有西陵公府成為他慢慢舔舐傷口的地方，我會竭盡所能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擋住這些流言中傷，如我父兄一般。”

    尚輕容娓娓道明，云知深一臉怔愣，“夫人真是寬容博大，可您有沒有想過西陵公……”

    尚輕容說：“這也是我爹的意思，凌兒那小狐貍，再狡猾終究道行淺了些，寧王那么不加掩飾，哪兒能瞞得過他老人家?！?/br>
    “連尚家都這么說了，我又能說什么呢？”云知深自嘲道。

    尚輕容于是抬起桌上茶壺，親自給云知深添了水，笑道：“云先生，您無兒無女，只有凌兒一個學(xué)生，對他的疼愛有目共睹，他敬您為父，不只一次說過要為您養(yǎng)老送終，我作為母親，除了感激，只有敬重。是以寧王殿下來請我之時，我才毫不猶豫地來了，便是不希望你們師徒為此事形同陌路。這兩個孩子前途危險(xiǎn)重重，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我們做長輩的不如先將此事放一放，別讓他們掛心。”

    云知深并非不講理之人，實(shí)在是他受到斷袖之害太深，他想不明白，好好地娶妻生子，君臣相得不好嗎？他看著尚輕容，終于道：“夫人，可愿聽一聽我的故事?！?/br>
    *

    尚瑾凌換了衣裳，拆了發(fā)髻擦干頭發(fā)，最終不愿多休息，便往云知深那里走去，正好尚輕容從里面出來，后者看了他一眼道：“娘要回府，你呢？”

    “我跟您一起回去?！鄙需枵f著往屋里頭望了一眼，尚輕容卻正色道：“凌兒，去給你的老師磕個頭吧?！?/br>
    “娘，老師能原諒我嗎？”

    劉珂也跟著看過來。

    尚輕容沒有回答，而是看著劉珂，肅容道：“殿下，我愿意包容是因?yàn)樵诤趿鑳海也蝗趟纯?。可云先生能原諒，是因?yàn)樗嘈拍钠沸?，與當(dāng)今皇上不同。作為母親，作為老師，我們希望當(dāng)你們終究走不下去的時候，能給彼此一個體面，讓凌兒莫要太難堪，也別讓我后悔今日的成全。當(dāng)然……更希望沒有那一天。”

    劉珂聽此緩緩地抬起手，對著尚輕容深深地鞠躬，“珂謹(jǐn)記在心，多謝夫人?！?/br>
    “娘……”尚瑾凌動容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后者拿手指彈了彈他的腦袋瓜子，“還不快去，既然三日后就要啟程上京，難道就沒什么事要安排？”

    “我這就去?！闭f完尚瑾凌匆匆地跑進(jìn)屋內(nèi)，對著云知深便是深深一個磕頭，“老師，謝謝您?！?/br>
    “去吧，自己長點(diǎn)心眼，那個位置最容易改變一個人，不要毫無保留全然交付出去，給自己留條后路?！眲e看尚瑾凌一副聰明的模樣，然而終究年紀(jì)小，感情沖動起來，就不管不顧。

    “是。”

    尚瑾凌隨著尚輕容離開之后，劉珂終于能走跟云知深單獨(dú)坐下來。

    后者對尚瑾凌尚有憐惜，對這個可是一點(diǎn)也沒客氣，好臉色都不給一個，這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如此不假顏色。

    他一直以為劉珂是不同的，有他母親的善良，但最終萬萬沒想到骨子里依舊是劉家的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