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5)
起身時,手指在絲綢壽衣上一劃而過,指尖觸感冰涼光滑,涼意順著手尖直抵大腦,他像被雷劈中,手指不可控的顫抖起來。 他起身的動作猛的一頓,單手按在棺邊,另一手猛的拉開壽衣,目光緊緊鎖定在左胸傷口上。 以傷口推斷,兇器當為一柄長劍,劍寬四寸上下,厚為三分。 這個形制的劍器,可是官家才能煉制啊,也從不在民間流通,僅供皇都禁衛(wèi)。 禮朝對兵器煉制與買賣管制極嚴,只有得了官家許可的皇商才能售賣兵器。 民間流通的兵器也有講究,就拿劍器舉列子,禮朝大法明律上有規(guī)定,民間劍器寬不得超三寸,厚不可少于七分。 難道殺死杜少傷之人是官府的人? 同羽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突然靈堂外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他手腳麻利的替杜少傷穿好壽衣,合上棺槨。 腳尖點地,如同一只靈貓翻上房梁,半點聲響都未發(fā)出。 兩名小丫鬟提著裝滿蠟燭的竹籃并肩入內,待她們換好燈燭,掩好門窗后同羽才從房梁上滑了下來,消失在靈堂。 看著憑空出現的地道,羅錦年難掩驚愕,脫口而出:你怎知地基不是平的? 宋凌俯身往黑洞洞的地道內看去,隨口解答羅錦年疑惑。 青葙莊四面環(huán)山,地形凹陷,雨雪難排,匯聚于此常年積泡,自然土質松軟。地基不穩(wěn)也是應有之義。 兄長你該多看些 他話未說完,有一股大力自手臂傳來,他身子被扯得一歪。 抬眼一看,羅錦年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側,硬生生將他拽離地道口,還不等他發(fā)難,羅錦年先聲奪人:你嫌命長?往里頭看什么看,萬一有陷阱在內,你這小命夠死幾次?羅錦年抓住宋凌的手越收越緊,語氣怒意深藏。 宋凌輕輕推了推羅錦年,唇邊仍掛著淺淺笑意,不見惱色:兄長勿憂,此地道應是黃知翁為自己留的逃生之路,不會有陷阱。 雖用了應這等推測之詞,但宋凌語氣甚是篤定。 羅錦年卻沒有放開他,嗆聲道:宋凌你少給我咬文嚼字!放文人屁!娘親既然讓我護著你安危,那危險與不危險都該由我來定,我說此地危險,那就是危險。你再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我就先卸了你一條腿,看你還能往哪兒去! 一路行來,宋凌以身犯險已不在少數,從古丘巴勒找上他開始,他就該知道此行危險。但宋凌既沒事先告知娘,也沒告訴他,反而一意孤行以身犯險,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再到故意暴露身份有問題,使青葙莊之人察覺,想看清幕后人行動,這樁樁件件又有哪件冤枉了他。 早在古丘巴勒找上他時,他就該將此事告知娘,讓娘排遣死士前來。 不論宋凌是自負也好,不怕死也罷,他不在意自己的命,但府中有的是人在乎。 父親,母親,祖母,芊玉,各位嬸嬸,甚至是他,都比宋凌自己更看重他的命! 地道之事僅僅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凌嗤笑一聲,也不再嘗試推開羅錦年,玩味一笑:娘親? 羅錦年臉色漲得通紅,盡管宋凌沒再說什么,但他仍然從他玩味的表情中讀出了未盡之言。 他在說:滿口娘親的乳臭未干小孩,哪來的立場說教。 宋凌無法理解羅錦年突如其來的怒氣,他做的每個選擇,都是在推演下做出的最合適的抉擇,并無錯處,羅錦年到底為何突然發(fā)難?他幼時總不吝嗇用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想法,隨著年歲增長,也愈加扭曲。 欣賞了會兒羅錦年的羞惱,又偏頭看向正擔憂的杜春杏,他掛起寬慰的笑意,示意嬸子不用擔心。 轉而看向羅錦年,惡意的揣測。 羅錦年是因為嬸子正在看著,自己卻搶了他風頭,他心生不滿,這才突然發(fā)難。 合情合理。 作者有話說: 凌兒太聰明,也太自負,唉。 第65章 百相(十四) 羅錦年!你在威脅誰呢?我先把你腿卸了,小兔崽子。杜春杏及時上前中斷了越嗆越濃的火藥味,她一手拉開羅錦年,對著宋凌笑道:凌兒,你兄長也是擔心你,你知道的他向來不會說話。 羅錦年正要反駁,后頸傳來陣痛感,他低頭正正對上杜春杏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輕咽唾沫,睫羽下垂不再言語。 正事在前,宋凌也不想與羅錦年多加糾纏,配合道:兄長所言無差,是凌莽撞,不如讓侍衛(wèi)先下地道探清楚,嬸子以為如何? 就依凌兒所言。 兩刻鐘后。 回稟五夫人,地道內并無陷阱。屬下發(fā)現地道中有一老者尸體,年約七十上下,身量約七尺。致命傷在咽喉,被人以指劍洞穿。 地道出口處被人炸毀,待屬下將碎石清理后才能知道通向何處。 杜春杏沉吟片刻,轉身詢問宋凌意見后說道:把尸體帶上來。 侍衛(wèi)躬身退下,與同伴一道將尸體抬往院間。 宋凌看著地上那具占滿泥灰的尸體,嘆息一聲,果然是黃知翁。 黃知翁應該是亡于古丘巴勒之手。 按照他之前推測,古丘巴勒在杜春杏指使下殺害杜少傷,目的是為了引他們查出杜府與狄戎有勾結之事。那杜少傷尸體上就一定會留下明顯的痕跡,能直指狄戎的痕跡。 假使黃知翁是狄戎藏在青葙莊的暗手之一,那古丘巴勒撤走時完全沒有必要殺了他,將他留個活口,留在此處。讓他們發(fā)現黃知翁進而從他口中問出青葙莊與狄戎的齷齪事,豈不更能達成目的? 那古丘巴勒為何要殺了黃知翁?杜春杏與古丘巴勒不是一條心,這是他能確定的。但因嫵娘在杜春杏手中,古丘巴勒不能違抗杜春杏命令,至少不能在明面上違抗。 就像此前,他也并未將杜春杏吩咐他的事全部告知宋凌,達成協議后兩人也并未再見面。那么多此一舉的殺了黃知翁會不會就是他暗中的反抗,想借黃知翁傳達不能宣之于口的信息? 思及此處,宋凌凝神看向黃知翁咽喉處的傷口,果如侍衛(wèi)所言,被人以指劍洞穿咽喉。血液以噴濺狀射出,傷口處黑色血塊凝結,分外猙獰。 他想到了杜少傷死狀,致命傷在左胸,一劍穿心。 昨夜古丘巴勒所持兵器為一匕首,一短劍。若他所料不差,杜春杏的目的是通過杜少傷之死捅出青葙莊身后的狄戎人。 那作為明面上的狄戎人古丘巴勒。 杜少傷身上的劍傷定和古丘巴勒隨身所帶劍器吻合。 既然古丘巴勒隨身攜帶兵刃,那為何發(fā)大費周折的用指劍殺了黃知翁? 想展示武力? 宋凌被自己這個猜測逗得失笑出聲,在羅錦年困惑的眼神中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羅錦年的話還真有可能干出此事,杜少傷與黃知翁截然不同的死狀,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是想借尸體告訴我,杜少傷不是他殺的? 按照他此前推測,古丘巴勒綁了杜少傷后殺了他將尸體藏在黃知翁小院,引羅錦年前來,發(fā)現尸體。 難道說,古丘巴勒真未說謊,他接到的命令真的只是簡單的將羅錦年引到指定地點,挾持與謀殺都與他無關? 甚至刻意以黃知翁尸體提醒。 不,古丘巴勒是狄戎人,生性狡詐兇狠,盡管達成協議,他的話也不能盡信。而且說到底,宋凌與古丘巴勒真正的交易內容是他幫古丘巴勒救出嫵娘,事成之后古丘巴勒告知他當年刺殺真相。 古丘巴勒本就沒義務告訴他其余事,眼下古丘巴勒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故布疑云,讓他破局更難也說不準。 異族,不可信。 不過古丘巴勒如此大費周折傳達的信息,也讓他多存了個心眼,凡事多思多慮總是無錯。 羅錦年余光偷偷的觀察宋凌,發(fā)現他專注的盯著尸體上的猙獰傷口,甚至發(fā)出兩聲輕笑,看起來全然不怕。宋凌眼神似刮骨之刀,一寸寸刮在尸體上,讓他不寒而栗。 他忍不住退到杜春杏身后,捂著眼,心中胡思亂想。 宋凌這小子該不是有什么難言癖好? 讓開,你們是誰?敢在青葙莊放肆!莊主當面,你們還敢攔著? 小院外的sao動打斷了宋凌思緒,也打斷了羅錦年的胡思亂想。 哼! 杜春杏冷哼一聲,接過仆婦遞來的帷帽戴在頭上,冷冷道:杜老爺來了,你們不用說話,跟在我身后,看他敢不敢動你們一根手指頭! 宋凌依言站在杜春杏身后,他注意到杜春杏對生父的稱呼,杜老爺。禮朝最重禮法,于女子而言,父為天,夫為地。即便是當朝皇后在生父面前,也只能受半禮,還全禮。 而杜春杏卻直呼杜老爺,矛盾顯然已經不可調和。 讓他們進來。杜春杏吩咐道。 仆婦領命高聲道:二夫人有令,讓他們進來! 守在門口的羅府護衛(wèi),放下手中兵刃退后兩步,讓開了院門。 杜老爺見狀抬手在空中虛按,青葙莊下人會意,也鳴金收兵,護在杜老爺身側。 小院門庭大開。 父女兩人遙遙對立。 他們rou體血脈相連,一脈相承,魂靈卻早已背道而馳。走在骨血鑄就的大道上,一人往前一人向后,形同陌路。 杜老爺腳步凝重,身子越來越佝僂,望著二十幾年沒見過的女兒,突然悲從中來,不由得老淚縱橫,哽咽道:杏娘,你回來了。 杜春杏卻不為所動,冷笑一聲,淡漠道:杜老爺忘了,妾乃將軍府二夫人。 杜老爺枯槁的臉色更加慘敗,身子搖搖欲墜,管事上前扶住杜老爺,哀凄道:娘子,再如何老爺也是您生父 行了,杜老爺還是有事說事。杜春杏打斷道。 緩了陣,杜老爺終于提上一口氣,他與杜春杏決裂多年,此情此景也不是沒設想過,眼下最重要還是讓她交出殺害傷兒的兇手。 杜老爺推開管事,悲凄之色收斂:傷兒亡于歹人之手,凡請二夫人交出身后兇手讓我處置。 哈哈哈。 杜春杏忽然捧腹大笑,扯住身后羅錦年衣袖,一把將他拽了出來,抬手撕下羅錦年臉上的易容面具。單手按在羅錦年后背,將人推到身前來。 就杜少傷那賤命也配與我將軍府嫡長子相提并論?休說杜少傷不是錦年殺的,就算是! 你又能如何?杜春杏止住笑意,與杜老爺如出一轍的凌厲鳳眼狠狠一掃青葙莊來人。 羅錦年下巴微抬,以睥睨之態(tài)環(huán)視眾人,盛氣凌人道:你又能如何! 作者有話說: 凌兒優(yōu)點是想得多,缺點是想太多。 第66章 百相(十五) 羅錦年相貌出眾,在上京城中行事也極盡張揚,讓人一見難忘,就是沒見過他人的,家中也備著兩幅畫像,以免將來沖撞了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更別提杜老爺原是羅老將軍手下右先鋒,鎮(zhèn)國將軍府這位金尊玉貴的郎君出生時,他也曾趕去隨禮。 自然是認得羅錦年。 杜老爺深吸口氣,震驚之色一閃而逝,垂首掩住眼底驚慌,憤恨與怨毒神色也盡數收斂,只余眉宇間濃稠的悲意,他躬身抱拳深深一禮:原是郎君當面,請恕老朽無狀。 主家躬身行禮,隨行之人怎會干愣著,青葙莊來人解下兵刃,跪了一地。 態(tài)度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轉變。 羅錦年側有長輩撐腰,后有幼弟注視,正打算好好出一口惡氣,杜老爺突然恭敬的態(tài)度卻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他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百被奉還。人若捧著他,身段放低些,將他捧高興了,他也不介意展示身為豪門望族的氣量。 但杜老爺不僅拿莫須有之事污蔑他,還將他在祖祠綁了一夜,污蔑事小,讓他吸了一晚上穢氣事大。這口氣就這么咽下去了,他也枉稱紈绔! 羅錦年不閃不避,泰然自若的受了杜老爺全禮,冷笑道:杜老爺昨夜對我喊打喊殺,絲毫不打算聽我辯駁。今日倒好,一聽我身份,也不喊打喊殺了。行此諂媚之舉,杜老爺簡直枉稱老朽,不過一看碟下菜的庸人! 一番話說得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不僅再次表明了自己并非兇手,還狠狠損了杜老爺。站在稍遠處旁觀的宋凌都忍不住想為羅錦年拍手叫好。 這真的是羅錦年?莫非五嬸替他易容時順便給他換了個靈光的腦子? 宋凌在心中損了一番羅錦年后打量起杜老爺。據他所知杜老爺原為羅老將軍手下右先鋒,追隨祖父征戰(zhàn)多年。而祖父戎馬一生,立下大大小小功勞車載斗量,手下兵卒沒有不敬佩的。 祖父不止才能絕頂,氣魄雄渾,更加愛兵如子,對手下兵卒多有照拂。杜老爺也受祖父恩惠頗多,甚至可以說沒有祖父就沒有如今的青葙莊,因此杜老爺對羅錦年態(tài)度前后轉變如此大,也是應有之義。 果不其然,杜老爺站直身子,歉然道:此事是老朽魯莽,得罪了郎君,萬望郎君海涵。郎君乃老將軍后人,品行定是上上之選,犬子之死當和郎君無關,兇手另有其人。待犬子喪事辦完,老朽定親自上門向羅將軍賠罪。他敬重的是老將軍,而不是羅錦年這上京聞名的紈绔。雖未明說,但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我敬你三分,全因祖輩余蔭。 可惜這話里意味,羅錦年卻品不出,他向來不喜與人言辭相爭,遇事武力為先。 剛才一番話已經算是超長發(fā)揮。 在他眼中杜老爺活似一團面人,一拳打在上面,氣力全被卸了干凈,有火發(fā)不出好不憋屈。 杜春杏卻不吃杜老爺這一套,抬手攔在羅錦年身前,示意他退下,冷哼一聲:杜老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將軍府兩位郎君,可不是地上爛泥能任人作賤! 杜老爺眼皮一跳,兩位? 火候差不多了,宋凌撕下臉上面具,輕理衣袍,對杜春杏與羅錦年安撫一笑,排眾而出,他步伐似經過羅尺丈量,絲毫不亂。 待行至離青葙莊眾人前丈許處,他停下腳步朗聲道:杜老爺,兄長與嬸嬸言辭雖過,但話糙理不糙。老爺無故將我兄弟二人囚禁,若我兄弟二人身份尋常,眼下想必已經被老爺沉了塘,這可不是一聲道歉就能解決的。言辭亦是咄咄逼人。 杜老爺神色一僵,苦笑道:那依二郎君意思,該如何是好?他已經明了宋凌身份,傳聞八年前羅府自鄉(xiāng)野間尋回一私生子。此子自回府后便少有在京中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