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十數日前,消失一年的貴人突然出現,命令她立刻自絕。聽到這個消息她惶惶不可終日,有心想向傅秋池求救,但傅秋池不知在籌謀些什么,一直找不到人。 三日前夜里,突然有人敲門,她以為是貴人見她違抗命令特意派人來來取她性命。幸好是虛驚一場,如今跟隨羅府少爺藏到了此處,她相信哪怕是貴人也尋不到她。 解脫了。 林瓶緩緩吐出口濁氣,露出這些天頭一個真心的笑容,別怕,我們自由了。 仆婦也松了口氣,她并不知曉神秘人到底吩咐林瓶做了些什么,只當是尋常小事。 過了會兒仆婦美滋滋道:娘子等傅少爺娶你進門,我們就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眼底都是憧憬。 第106章 萬難(一) 篤,篤,篤,一陣有節(jié)奏的扣門身響起,仆婦上半身抻出窗戶往大門處張望,奇了,誰這么早來叫門? 敲門聲越加急促,連成細密鼓點與悶雷之音響應,壓得人心口發(fā)麻。 催命啊,仆婦嘟囔著一矮身縮了回來,又囑咐道:娘子你先凈面,我去看看是誰在叫門,應該是前幾日那急吼吼的公子有東西落下了。 說完從架子上取下面巾遞給林瓶,推開內室門往外去。早晨起了霜,仆婦一路腳底打滑溜到門口。 門外之人還在機械般的叩門,三長一短不見急躁,仆婦小聲嘀咕,這動靜不像前幾日夜里的竄天猴啊。她扒拉著門縫往外看,黑黢黢的看不大清楚,視線下移一道寒光陡然乍現。 咕嘰一聲響,薄薄刀刃從門縫刺出割斷仆婦喉管。 仆婦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脖子,鮮血汨汨從指縫流出,染透衣料,和胸口上繡真的鳶尾花攪在一起。更多的滴滴答答砸在石板上,似一條條血色地龍,翻滾盤旋以人心惡土為食。 她破罐樣摔在地上,看見劍尖輕而易舉挑開門閂子,看見門外之人推門而入,閑庭散步如自家后院,看見從劍尖滑落的血珠。 在意識渙散之前,她用最后力氣手肘杵地,腰腹用力往前緩慢蠕動,拖出條長長血痕,無聲地吶喊, 快逃! 外頭雷聲陣陣,打鼓樣。 酉初一刻,羅錦年驚醒。他盤坐在錦繡綾羅堆,呆愣愣地盯著窗外。過了會兒他收回視線,改為直勾勾盯著懸在幔子上的金鈴鐺,壁上掛著的西洋鐘嘀嗒不停。 他閉上眼麻木的想,好幾天沒練基本功了,母親該訓人了。其實挨訓也沒關系,挨打也沒事,這樣嬸子祖母才會更心疼。帶著一身青紫去祖母那吃一盅甜茶,祖母保管心疼得又偷偷塞他幾包金錁子。再去四嬸那看看有沒有海外的新鮮玩意兒,完事去二嬸那兒吃塊糕餅,最后去五嬸那兒逗逗芊玉。嘿,他給芊玉那小丫頭帶了蜜餞兒,嘴不甜不給吃。讓她偏心只喜歡二兄不喜歡大兄。 祖母?二嬸?羅錦年拉動金鈴鐺上的吊環(huán),喚睡在隔間的丫鬟進來服侍。 吃不了甜茶,也吃不了糕餅,祖母還沒醒。二嬸啊,二嬸不要他了。 一水兒的貌美女婢魚貫而入,有的拿衣物,有的端漱口茶,有的拿靴子,沒一個空著手。 大丫鬟佩鸞眼眶通紅,眼底水汽氤氳,一看便是一夜沒睡,滿腹心事對月獨坐,可太愁苦,她勉強露出個笑臉,錦年,你這覺可睡得長久,快一月不著家,我們日日盼著,你倒好回來倒頭便睡。 羅錦年看著佩鸞泛紅的眼眶,他偏身看向身后小丫鬟們也都泫然欲泣,他少得可憐的責任心突然從犄角旮旯里長出手腳爬出來。 他覺得,此時此刻必須有個人樣才穩(wěn)得住滿屋子搖搖欲墜的芳心。 總不能畜牲到讓柔弱女子替他牽腸掛肚,食不下咽。 大姑娘想俏少爺,佩鸞你是想嫁人了?改明兒我就給母親通報一聲,給我家佩鸞尋個大官做相公,讓你過過夫人癮,羅錦年從床上一躍而起,流氓樣打趣好姑娘。 呸!你可別學紈绔那一套,佩鸞啐一聲,彎腰收好幔子掛上。 后頭小拖著木盤的小丫鬟也跟著起哄,錦年你小心我們告訴夫人,你欺負人! 待收拾停當,羅錦年先在院中練了練基本功,隨后洗漱一番又換了套衣裳往蟠壽院去。老夫人還未醒,但臉色已經情況已經好轉不少。他剛出內室正好碰上睡在抱廈的田氏,他吃這些年飯也長了二兩渾膽,摟著田氏胳膊打趣,娘莫不是吃了什么靈丹妙藥,怎這些年比未出嫁小娘子還貌美? 田氏輕笑一聲,拉著羅錦年胳膊讓他站在面前,沉著臉,低頭! 羅錦年兩分渾膽是注水的,一見他娘黑臉小腹腿都轉筋,他忙不迭低頭。 回來了,田氏抬手細細勾勒兒子臉上棱角,真長大了,她眼底慈愛一閃而逝,故作嚴肅道:午膳后來練武場,我看看你出門在外有沒有認真練功。 羅錦年鼻子一酸,掙開田氏的手遠遠跑開,邊跑邊擺手,兒子勤奮著呢,你該看看獨玉那小子,身子骨弱得風吹就倒。 他就這樣抻著精氣神往各院都跑一趟,讓所有人都瞧見他能蹦能跳。最后以被白氏提著藥杵子攆出來作結,這一出現寶才算結束。 羅錦年翻看手心里的綠色草汁,邊跑邊嘟囔,不就幾株破草嗎。他沒看路一陣亂闖,最后停在一處小院前,抬頭一看大門上懸著匾額棲竹院。 怎么到這兒來了?他自語著,片刻后又大搖大擺的曲指叩門,扯開嗓子嚷嚷:宋凌來開門!既然來都來了,那斷沒有看一眼就離開的道理。 來開門的卻是餃子,她倚門笑道:錦年來啦,凌兒今早便出門了,還沒回來。你先進來坐坐?餃子并佩鸞幾個大丫鬟,原都是在老夫人手下當差的,后面老夫人憐惜三個小輩,才一人撥了一個。都是看著幾個孩子長大的,與其它小丫鬟不同能直接稱呼主子名字。 佩鸞原叫福餅,羅錦年嫌不好聽,又仗著老夫人寵愛自己改了名。芊玉那處的喚作蜜餞,很得她歡喜。 一聽這話羅錦年很有些不滿,方才回來又往外跑,天天的不著家,是什么大事非得在二嬸喪想到這他神色暗淡。 既然宋凌不在,那進入也沒意思。 不用了,羅錦年婉拒的話掛到嘴邊又急急拐了個彎,不用jiejie來接,我自己進入。說起來他幼時和宋凌關系不睦,他看宋凌是假正經,宋凌看他是草包。兩個人連請安都要錯開時間,他也從未踏足宋凌小院。 再大些,他又忘了這茬。 這么些年,他居然沒正經來宋凌院子里做過客,翻墻那回不算。 餃子捂著嘴偷笑,拉開門讓羅錦年進,邊走邊叮囑,錦年你隨意坐,我在替凌兒縫過冬的棉袍,他個子又長高了些,以前的不合身了。我就不招待你了,這院里哪兒都能去,就是別去書房,凌兒把那一畝三分地看得眼珠子樣,事事親為。打掃都不讓我們進,生怕我們手笨碰疼了他的寶貝些。 羅錦年敷衍地點頭,催促餃子快些走,心里盤算著等餃子走了馬上去書房,笑話,這府上哪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他偏要去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些什么金疙瘩。 由于宋凌喜靜,偌大的棲竹院只有他與餃子主仆二人。四五間用不上的大屋子鎖上大半,只剩下自己住的主屋和餃子住的偏房。 每日里的修整打掃,也是他和餃子親力親為。 羅錦年先假意四處翻看,待餃子一不留意,一溜煙繞到書房門口,書房沒上鎖,他輕而易舉地推開。 入目是六座大柜子,貼墻擺著,又分出小隔間。一柜擺古籍,一柜擺新文,一柜擺竹簡,一柜是各家注書,余下的擺了些零碎雜書,都從高到低依次排列。 有的書封還包上牛皮,顯然主人極為愛護。 靠著竹林的下擺著大案,案上放著筆筒,鎮(zhèn)紙,墨塊。坐在案后讀書習字,累時一抬頭滿目蒼翠撞入懷。 羅錦年掃一眼書房,嘁道:還以為放了什么他沒手賤到真的去碰一碰宋凌的寶貝們,小心繞過徑直往案邊去。 鎮(zhèn)紙押著厚厚一疊宣紙,被風一吹墨香或者竹香,沁人心脾。羅錦年移開鎮(zhèn)紙,勾手將一疊宣紙拿了起來,湊近一看原來是篇悼文。 粗略一翻,洋洋灑灑近萬字。 他雖說并不喜念書,但被田氏強制壓著念了這些年,哪怕一只耳朵聽一只耳朵漏,也剩了一星半點的水花在腦里,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是有的。 悼文言辭樸實,行文流水。不是當今最就流行的繁文美詞,它質樸到似窗外混著冷雪氣的大片竹林。 字字懇切,錐心刺骨之意蘊于墨間。 最后一句是生于苦,死于憂,茵奴一生困苦,萬望十殿閻羅,憐之,佑之,予世世順遂。 羅錦年強行粉飾的太平剎那傾塌,他脊骨被名為命運的打手抽出,再也無法支撐他站穩(wěn)。他捧著悼文,抖著肩膀蹲在原地,臉埋進宣紙,三日前就該滑落的眼淚此刻珊珊來遲,洇了墨字。 他只想著,生于苦,死于憂,不是害急癥去的,二嬸死時又在想什么?他一定要查清楚二嬸到底是怎么死的,所有人都清楚為什么只瞞著他? 餃子站在門口,輕手輕腳地合上門,將小獸的嗚咽隱藏。她取出別在袖口上的白色絹花簪在頭上,原是怕羅錦年見了傷心才取下,但眼下,錦年也長大了。 我娘子呢?城外三十里破廟邊,一頭戴方巾,身穿勁裝的精瘦男子緊緊盯著宋凌警惕的說。 第107章 萬難(二) 宋凌背對古丘巴勒手搭在掉漆的金柱上摸了摸,一手金粉與斑駁。 自道門興盛到如今的如日中天,佛門在有意無意的打壓,加上信徒流失下,逐漸退出主流舞臺。廢廟破寺在禮朝屢見不鮮,道門勢力正是在昌同年間達到頂峰。 但要說道門興盛的起始卻要追溯到禮朝太祖,原本佛道二門都根基深厚,甚至在民間傳播度上佛門穩(wěn)穩(wěn)壓上道門一頭。當初禮太祖得位不正,雖說打的清君側旗號,但自家人清楚自家事。禮太祖本質上與亂臣賊子無異,行的是篡位逆舉,竊奪國之神器。 禮太祖效仿先輩脅迫前朝傷帝自愿寫禪位詔書,需要三位德高望重,能讓百姓信服的能人出面在禪位詔書上署名。這樣詔書看起來才略正統(tǒng)。 當時禮太祖尋到的三人,一為天下文官之表率,當世大儒曲如平。二為天下百姓之表率,出名的大孝子蔡生。三為天下信仰之表率,扎根世俗又超脫于世俗的佛門高僧,明慧圣僧。 前二人都在詔書上署名,認可禮太祖的名正言順,替禮太祖背書。問題就出在第三人明慧圣僧身上,他堅持認為禮太祖為國賊,不肯署名。 甚至禮太祖多次登門拜訪他都避而不見,最后更是封閉南山寺山門。 在此時道門修緣山掌教緣一真人下山秘密拜會禮太祖,二人不知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最終由緣一真人代替明慧圣僧簽名。 禮太祖這才得已順利登位,但禮太祖豈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一刀一槍銀甲染血從傷帝手上搶下江山的人間太歲,結束邕朝近千年統(tǒng)治的亂世梟雄。 他奪得神器后對明慧記恨在心,多次直呼明慧為禿驢,更是明里暗里打壓佛門,大力扶持道門。 到昌同年間加上昌同帝本人便一心向道,道門已經成為天下第一大教。 宋凌捻了捻指尖金粉在堂間緩緩踱步,走到大雄寶殿正中央,仰頭打量金身已損的彌勒。彌勒雕像一只眼睛被蟲蛀空,往下拉出一條黑色蛀痕,似佛陀有淚。 他神色淡淡,似乎身后的大活人遠遠比不上眼前這尊死物吸引人。 可惜他沉得住氣身后之人卻穩(wěn)不住,古丘巴勒也是老江湖,自然清楚宋凌此舉是在熬他。草原上有熬鷹之舉,這是熬人,誰先穩(wěn)不住接下來的談判都會失去主動權,被人牽著鼻子走。 按理說再如何他都不該在心性比拼上輸給小輩,可惜,美人關難過。 郎君莫非不想知道當年行刺你的幕后真兇?古丘巴勒也往上走兩步,擋在佛像前,眼白上翻,狼一樣的目光從宋凌身上寸寸碾過,嫵娘只是一弱女子,對郎君而言沒有任何利用價值,郎君不如果斷些用她與我交換有用的情報。 郎君莫非忘了,我之前已經給出了定金,還望郎君記得我們的約定,莫要食言。若郎君忘了 喀! 古丘巴勒逼近宋凌,當著他的面毫不遮掩地將腰間別著短刀推出刀鞘兩寸。 宋凌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收回目光好整以暇的瞥了眼露出的白色刀刃,嘖嘖道:好刀。他一抬手按在刀柄上,迎著古丘巴勒目光將刀刃緩緩推了回去,語調漸冷,我若是你絕不會輕舉妄動。 事后碰面的地點是古丘巴勒事先選定,而古丘巴勒老練異常,最終會面的地面一變再變,與宋凌碰面前兩刻鐘換了快十處地方才最終定下此處。 古丘巴勒想斷絕他提前在會面地埋伏的機會。 但他又豈會將自身置于險地,孤身一人來見兇神? 古丘巴勒目的是帶著嫵娘逃命或者自己逃命,而不是要他的命。因此古丘巴勒能當做真正會面地的地方必然足夠隱蔽,也能方便逃命。 此處破廟廢棄多年,藏在深林間,位置隱蔽。但其實廟中另有小道,直接連通官道。 這樣合適的地點,上京城外五十里內不過四處,只要在每處都提前埋伏好人手,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古丘巴勒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虧。 鐺刀刃歸鞘,宋凌不動聲色地抬眼一掃臺上佛像,我倒是想救出尊夫人,可惜宋凌輕嘆一聲。 可惜?可惜什么!古丘巴勒肩膀地一抖,手不可控地死死抓住宋凌肩頭,目眥欲裂地厲聲呵問,中原人,你我曾向長生天起誓,你若欺我瞞我,我必將你全家碎尸萬段。 他最后一句是用兇真語說的,又快又急,宋凌沒聽懂,但從他語氣和手勁上判斷,大概率不是好話。 宋凌擰著眉揚手啪一聲打在古丘巴勒手背上,冷聲道:尊駕可別動手動腳,我這人膽子小,受不得嚇。尊駕這幅模樣,我倒真有些想不起尊夫人在何處了。 古丘巴勒手一松。 宋凌語接上言,可惜尊夫人身子弱,身有哮喘不足之癥,不便隨我們一道翻山越嶺,我將她留在京外一處農戶家中,尊駕不妨先告訴我當年刺殺真兇再去見尊夫人不遲? 嫵娘早成了冢中枯骨,他又哪見過。不過是前幾日在風雪樓時向流羅多問了幾句,而流羅為了向他示好,也將嫵娘之事如實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