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8)
傳言不可盡信,宋凌想,王弗陽態(tài)度雖然誠懇,卻半個字不提王家,顯然是不想給他利用王家的機會。王弗陽意思很清楚,欠你人情的是我,與王家無關。我身上有的你盡管開口,涉及到王家免談。 宋凌大方道:不過是玩笑話,真要說圖,圖的便是你這個朋友。我與君一見如故,厚顏想攀一攀交情,君可允? 求之不得,王弗陽大笑而去。 出朱樓時,天色昏暗,不一會兒上京又開始下雪。宋凌踩著雪回了羅府,先去靈堂將燒紙錢,與守在靈堂的季氏與王氏例行公事的問好。 回院后拿著悼文在竹林里燒了,裊裊煙火熏得眼睛疼。天上小雪冰冰涼涼,他這些日子忙得很,總不得空一個人處處。這會兒子逮著空,日里夜里折磨他的雜亂思緒又在作鬼。他對王弗陽說一見如故,是假話。他生就貧瘠心,哪分得出半點情誼與旁人。古人曾言勿食心,再孤僻的人都要有一兩個知心朋友。怨懟,憤懣,喜悅,濃烈的悲喜與愛恨需要個去處,需要排遣。 但他大抵是食心,情緒是洶涌的河,不斷拍擊搖搖欲墜的岸,情緒是兇獸厲鬼,不斷啃噬心臟。 悼文太長燒了好一會兒,最后一縷青煙落地化為灰黑堆疊,有人喚他回人間。 凌兒,老夫人醒了。 宋凌轉頭看見餃子站在不遠處,他應一聲,換了身衣袍往蟠壽院去。路上餃子喜色外露,老夫人好了,才能過得好年。她老人家啊是老福星就是該享福的,突然聲音越來越小,宋凌當她是遇見了相熟的小丫鬟要端jiejie派頭不好再嘰嘰喳喳,停在原地等了會兒。 依然沒跟上,宋凌疑惑回頭,只見羅錦年自另一側小經(jīng)分花而出,他為了見祖母特意換了身緋紅的衣裳,腰間掛著排金穗小鈴鐺,走起路來叮當不停,額帶上墜著東珠,一如當年初見。 東珠溢彩的光折進他杏眼,他像是沒看見宋凌,目光只盯著前面的路,即將錯身而過。 宋凌莫來由的心口一窒,他少有后悔之事,但此時此刻他有悔,不該說那種話,哪怕不想讓羅錦年打破沙砂鍋問到底,應該也有更圓潤的回答。他能做到兩全,能編織羅錦年參不透的謊言,但他沒有這樣做,反而選擇刺傷羅錦年,追根究底大抵是他不想說謊。 不想騙他,在相處一道上宋凌橫溢的天資都喂了狗,是世間一等蠢笨人。 一到蟠壽院,羅錦年瞬間換了個人,他極力在老夫人面展現(xiàn)兄友弟恭,說些四六不著的混話逗老太太開心。 其實他只要站在那兒,老夫人就會歡喜,她靠在引枕上頭上帶著抹額,手里把玩著羅錦年從海外商隊淘來的萬花筒,對著眼看,不時驚呼。 方大病初愈,說笑會兒老夫人也乏了,白氏看她臉色不對忙起身攆人,首當其沖的是羅錦年這皮猴:別鬧你祖母了,唐校尉家的幾個小崽在墻角鬼鬼祟祟尋你打馬球。你天天擱家待的,你母親不煩我都煩了,快些出去! 哈哈哈哈哈 羅錦年配合著抱頭鼠竄,惹得老夫人大笑不止。 宋凌落后兩步出遠門,羅錦年離他兩步遠,他想必須得做些什么才是好止住燒在肺腑的灼痛,干巴巴地開口:兄長,除夕是你生辰,及冠禮,你想要什么禮物? 羅錦年不止投胎技術好,連出生的時辰也挑得好,在除夕舊歲爆竹一歲除,新年瑞雪未落地時,羅府迎來了中氣十足的嘹亮啼哭。 那日天降瑞雪,彩鳳銜環(huán)。 得名錦年,飽含長輩的祝福與祈愿,愿羅府長孫,往后流年似錦,一生平安喜樂。 自有我家人慶生,用不上你的禮,羅錦年掀起眼皮,神色再變,冷漠又誅心:不勞客人煩心。 宋凌僵住。 時光飛逝,眨眼到了除夕夜,往年這日羅府闔家都要往皇庭叩拜圣駕,因今年老夫人身體欠安,羅府也出了白事,陛下下旨免了他們叩拜之禮。 隨著圣旨來的還有如水的賞賜,有太后的陛下的貴妃的,其余妃嬪還排不上號往羅府送禮。 宣旨太監(jiān)吊著嗓念完裹腳布那般長的禮單,宋凌兩腿已經(jīng)跪得沒了知覺,好不容易聽完轉經(jīng),剛想趁人不注意用袍子墊著膝蓋。 大少爺,二少爺,陛下和娘娘有單獨的賞給你們哩。 又被點了名,宋凌一愣沒想通高高在上的陛下和娘娘怎么忽然想起了他,他不過一出身不光彩的庶子,何德何能得貴人惦記? 被人念著,他總忍不住想旁人是不是想拿他做筏子謀算有的沒的,偏頭輕瞥羅錦年,見他不慌不忙的起身,往宣旨太監(jiān)那處去。宋凌忽然安了心,興許是賜給羅錦年的生辰禮,偶然想到羅府還有個不起眼的添頭,一并叫上了。 他甫一起身,小腿酸麻過電般導至全身,特別膝蓋處掙扎樣疼,忽然小臂傳來股寬厚的力量助他穩(wěn)住身體。宋凌抬眼一看,羅錦年臭著臉伸出手握住他小臂,好似不是他主動伸手而是有刀架在他脖子上。 宋凌注意到他無聲的做了個口型,別丟人。 兩個小輩都起身,斷然沒有讓長輩再跪著的道理,田氏也起身受禮,有條不紊的安排宮中內(nèi)侍將堆在門口快擠到外街上的禮箱往庫房抬。 宣旨太監(jiān)親熱的同羅錦年說話,有樣學樣的將陛下娘娘的囑咐一一復述,末了像才看見宋凌一般,敷衍的說了幾句話,讓內(nèi)侍將禮盒拿出。 此番作態(tài)更加印證了宋凌猜想,他就是個添頭。 給他的禮盒共有兩只,都封得嚴嚴實實,宋凌回院換衣裳時隨意放置在案上,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 還是餃子止不住好奇,凡人能有幾次得見天家來物,心里貓抓一樣,她湊到宋凌身邊替他穿外褂,期期艾艾道:少爺,能不能 宋凌失笑,餃子少有喚他少爺,這是餃子之心路人皆知。他故作沉吟,等餃子哈喇子都快淌成河了,才勉強點頭:打開看看? 餃子歡呼一聲,外褂也不穿了直奔禮盒去。 方打開一個她驚疑一聲,凌兒,你是不是與錦年拿錯了? 宋凌一挑眉,穿好外褂走到餃子身邊餃子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一看。 物件不大,是只有四寸見方的魯班鎖,餃子拿著那一面清清楚楚刻著幾個字, 筆走龍蛇,入木三分。 賀麟兒生辰 沒送錯,宋凌怔怔道。 原來今日也是我的生辰,他恍惚間記起。 第113章 歲歲常安 凡事都講個恰當,中庸。最忌諱過猶不及,就像除夕夜的雪。 小雪溫潤細膩的翩翩而下,澤潤萬物,是春來前兆,是春雨化身,是福澤,是祥瑞??蛇@雪一過,爆裂,勢不可遏,成了消殺萬靈的災秧。 宋凌出生那日也是除夕,也下雪。可惜雪下過了,成了百年難遇的雪災。房舍倒塌,莊稼秧苗被凍壞,倒在風雪中的枯骨不計其數(shù)。那雪和他人一樣,不合時宜,也不被祝福。他常想,宋娘子對他最初的恨意,是否就是因為那場雪。 后面羅青山問他生辰八字時,他也不覺得奇怪為何生父不知曉他何時出生。羅青山指不定在外頭播了多少種,記不起他這根不起眼的苗才是應有之義。 他說謊了, 我生在盛夏第一聲蟬鳴,夏至。 他乞求最熱烈的大日能消融彌漫天地的雪。 凌兒? 聽見身側餃子略帶擔憂的聲音宋凌回過神,噠一聲將魯班鎖放回禮盒,溫聲道:先走吧,去遲了讓長輩等著有失禮數(shù)。他轉了轉禮盒,心起疑云,陛下為何知曉今日才是他真正生辰?這個秘密除了宋娘子與他再無旁人知曉,他一時理不出頭緒只能全當陛下是記著今日羅錦年生辰,順道想起了他,給他補上一份。 既然開了一只,第二只也順手打開,裝的是一幅畫,前朝名家之作《早春牧牛圖》,畫軸下壓了張花箋,拿起一看是大皇子邀他去吃早春茶。 宋凌懂了這為何從未有交集的貴妃也單獨給了他只禮盒,原來是大皇子借著他母妃的名義,不死心的想拉他上賊船。宋凌就著燭火將花箋燒干凈,裊裊青煙升騰腦子缺根弦才和宋承熙那短命鬼攪和在一起。 凌兒,我喚了軟轎在院門口,人已經(jīng)到了,你快些!餃子將暖手爐塞進宋凌懷里,搡著他出門,又不由分說的把人往轎子里塞。 一路上宋凌臉都是僵的,乘軟轎出行的一般有三類人,一是小娘子。二是爹媽少生兩條腿的廢物大少,羅府就有現(xiàn)成的羅錦年。三是體弱多病,走兩步就喘的病秧子。 宋凌自問自己哪條都挨不上,餃子卻總覺得他是泥捏的,一落地就碎,恨不得用膳也手把手喂他嘴里。 他摳著轎簾上的暗紋胡思亂想,府中下人傳我身子虛,這莫非就是原因?撩開簾子遠遠一探,蟠壽院遙遙在望?;鸺t的燈籠懸在夜里,似天上琉璃墜人間。 今夜晚宴不止為團圓,重頭戲是羅府大少爺?shù)募肮诙Y。原本的安排是在上京最大的鶴風樓包上半月宴席,樓里樓外都包上。延請百家共慶,樓外一條街辦流水席,百姓食客只消說些吉祥話,便可免費吃上山珍海味。 還只是大宴,此后的百舟畫舫游河,紅曲名伶賀喜,吹拉彈唱又得半月余。到行及冠禮時,觀禮之人也都是身份貴極,重極。有說陛下會親自前來,替羅錦年授冠。 羅錦年性喜鬧,愛繁花,羅府便送他場潑天熱鬧。 原本田氏不贊成這樣鋪張,遭人恨。但近些年也想通了,此時不鋪張何時鋪張,留著這萬貫家財?shù)瘸覇幔?/br> 但命運二字誰又說的清,一條命,一場病將羅府計劃全部打亂。 進蟠壽院要過一處小花園,徑窄,只容一轎過。 宋凌到時前面有些喧嚷,羅芊玉的轎子和回娘家的羅芊芊堵上了,兩姐妹商量著不坐轎子,要步行去蟠壽院,此時正手拉著手在小花園說話。出家的姑娘除非大事,少有能回娘家的時候,羅芊芊出嫁時羅芊玉還是個嬰孩兒,她回娘家小粉團子已經(jīng)成了大姑娘。 隔著老遠,羅芊玉就發(fā)現(xiàn)宋凌,她和大姐招呼一聲松開手,連蹦帶跳的跑向宋凌,伸手拍了拍轎門,一連串抱怨:二兄,你前些時候給我?guī)У拿垧T,實在太甜啦!我又壞了牙,娘都不許我在吃了! 宋凌也下轎,無奈道:你是該少吃些。他哪里看不出小饞蟲的意思,無非是讓他去五嬸跟前求求情,免了她的禁糖令。 羅芊玉嘟起嘴,直勾勾盯著宋凌,見他不接話茬,一跺腳跑開。拉起羅芊芊就走,刻意大聲道:也不知是誰讓我壞了牙! 羅芊芊掩唇輕笑,她向宋凌行了個萬福轉身與羅芊玉先行離去。 宋凌與這早嫁的大姐并不相熟,回了一禮,并不多言。 裝了滿耳朵羅芊玉的哼唧聲,好容易到了蟠壽院。羅錦年還沒到,主角總是要壓軸出場,宋凌先挨著行了通禮,默默坐在田氏身側。 他發(fā)覺季氏母女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羅芊芊自當年出嫁,母女倆少說十年未曾見面,此刻共處一室一廳,卻都端了幅眼觀鼻鼻觀心的菩薩樣,與一旁膩在白氏懷里撒嬌的羅芊玉對比鮮明。羅芊芊也不坐,端手站在生母左手邊上,隨時等著侍奉。整個人被框在木雕里磨成了個賢妻良母,可想在婆家被立了不少規(guī)矩。 母女二人雖不親近,但旁人一瞧就知她們是母女,都天生一副愁苦像。 又寒暄一陣,羅錦年才千呼萬喚使出來,這次沒穿他愛的各色紅,換了身藏藍色的袍子,整個人瞧著有幾分大人的模樣。他從小就生得好,從眉到眼都無可挑剔,以他這臭脾氣每年花朝節(jié)仍有數(shù)不清的小娘子往他身上砸手帕,全賴這張好臉。 最絕的是那對眼睛,是對討人喜歡的杏眼,眼尾勾了點凌厲上翹的弧度。不笑時貴氣難言,一笑眼尾耷拉,如窺杏花微雨。 他裹挾風雪而入,宋凌恍惚間覺得他好像往自己這處掃了一眼,快得近乎錯覺。 平日里對羅錦年沒好臉的羅青山也掛著笑,不露自威的臉都憨厚起來,他咳嗽一聲起身站在主位,待羅錦年行至跟前,看著長身玉立的兒子,萬般情緒心頭起。 不禁眼眶濕潤,小兔崽子長大了啊。 羅錦年身上每塊皮都挨過他的揍,瞧瞧長得多好,正感動著剛想捧著顆慈父心揉一揉羅錦年腦袋,就聽那剛規(guī)整了不到一刻鐘的小崽子拉長聲音作死,爹,不就帶個冠嗎,你手抖什么抖,昨夜又宿哪位花娘樓里了?還打算給我添個弟弟?停,你別抖了,我自己戴。 這混賬話一出,得罪了場上三個人。 羅青山氣得三尸神暴跳,田氏重重磕了下茶盞,宋凌也冷冷地掃了羅錦年一眼。 羅錦年脖頸一涼,但他很快回過味兒,今天可是他冠禮,論資排輩他可是頭一個,誰也不能拿他如何。這樣一想膽氣也壯了,和他爹對著瞪眼。 羅青山在心里默念,親生的,親生的。一口惡氣好不容易壓下去,勉強把提前備好的祝詞轱轆跑一遍,沒好氣的讓逆子上前:還不滾過來! 見禮的司儀吟唱重疊,如入梵林。 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再祝: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三祝: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① 贊者由宋凌擔任,他起身走到羅錦年身側,替他換上服冠,兩人對行平輩禮。 到長輩賜字時卻出了差子,羅青山站在主位憋了半晌,試探道:要不要不就鐵牛?起字一事著實有些為難他,羅大人在外頭都吹說自己是儒將,可究竟是不是那么回事只有自己清楚,他的文化水平大概停留在識字層面。 羅錦年本深躬等著長輩賜字,一聽這話臉都黑了,豎起眉不客氣的揭他爹短,都讓你不行就別大包大攬,去街上買上一個,去道觀求一個委屈你了?上京誰不知道羅將軍就一文盲,還怕誰笑話啊。反正我不管,今兒你要是敢賜鐵牛,這禮也不用加了,我馬上從湘水跳下去! 羅青山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他還真不敢,自己的種自己清楚,犟得很,羅錦年說跳湘水可不是唬人的,他真敢跳。 丟不起這人。 難道好好的冠禮毀在這上頭,羅青山急得腦門冒汗,心里懊悔沒去道觀買一個,哦,不,求一個。他用余光偷瞄田氏:夫人,支個招吧! 田氏不動神色的斜乜宋凌。 羅青山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心不急,氣不喘了,這不有個現(xiàn)成的文化人嘛! 羅錦年還奓著毛,提著袍角威脅他爹,一副隨時要去跳湘水的模樣。忽然聽他那辦事不牢靠的爹來了句,凌兒來,凌兒快快來替你兄長想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