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0)
小羅將軍義勇當先,羅將軍戰(zhàn)死后是他抗起征北大軍于高粱原修壘高墻,帶領將士們殊死搏斗。無一人投降,無一人畏懼!他們是為了百姓,為了禮朝戰(zhàn)死沙場!絕不是你這等貪圖安逸的懦夫能指摘的!小兵眼含熱淚,聲聲控訴:將軍是為了我!是為了讓我逃命,獨引追兵入荒原 怎么死的不是你?宋凌截話,錦年祖輩皆為你口中的禮朝,百姓,拋頭顱灑熱血。累世功勛才換來這么一個麒麟兒,他從來想笑便笑,想鬧便鬧,他是禮朝最尊貴的貴人。焉能為你這等賤民而死? 控訴聲戛然而止,小兵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任由羞愧與懊悔將自己湮沒。 抬起頭,宋凌掐緊手心皮rou,你本該以死謝罪,但如今你這條賤命是錦年用命換來的,也算半個貴人。好好活著,活出人樣,方才對得住他。將來若你帶著他這條命爛進泥里,我定饒不了你。 說罷他不帶絲毫留戀,沿階而上,啪一聲合上角門。 門外呼吸聲漸遠,宋凌手心后翻,撐著門板,氣力與溫熱血液眨眼間流逝一空,寧折不彎的脊背也受不住錐心刺骨之痛,他彎腰大口喘息。 他不知在和誰說話:你做事首尾總不干凈,以命換命,叫他日后想來如何好受,指不定你前腳在奈何橋口飲孟婆湯,他后腳就追上了。 說著說著又輕笑,還說我愛出風頭,你可好,拿命去出風頭。不過也算成功,想來日后旁人說起你,再不會是上京游手好閑的三虎之一,而是年紀輕輕為國捐軀的小羅將軍。 宋凌喟嘆:為國捐軀 此四字,無上榮光,莫大悲涼。 宋凌忽然眼前一黑,喉嚨底似萬蟻撕咬,一股股的酸癢往上突。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唇,肺活似破風箱,咳得止不住。心頭血順著指縫淅淅瀝瀝流下,宋凌茫然地想:歲安在戰(zhàn)場上該流了多少血? 他撐著一口氣不肯倒下,羅青山?jīng)]了,羅錦年沒了,常勝軍也沒了。但他宋凌還在,是誰因私心葬送了常勝軍間接該死父親與兄長,又是誰忌憚羅家導致如今慘禍,此血債唯有血償! 高粱原打得慘烈,往年戰(zhàn)事還能尋到遺骸送游子歸鄉(xiāng),這年殘肢斷骸白茫茫連成森然骨海。分不清這是哪個的胳膊,這又是哪個的腿兒??偛荒軗炝藙e家孩子尸骨送回鄉(xiāng),叫老父老母一腔悲痛錯寄。 何況只有勝者有資格收斂尸骸,禮朝全軍覆滅,尸骸無人去收。好一些的家人能見到提前留下的貼身之物與銘牌,運氣差些的生養(yǎng)一場的兒子竟只剩了個名姓。 歲月啊,那可是一柄快刀,待時歲漸遠刻在紙上單薄的名姓也煙消云散,只剩下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戰(zhàn)役,戰(zhàn)死萬數(shù),十萬數(shù)人。 羅錦年的遺物是銘牌,羅青山的是寒鐵玄甲。前日里便送了回來,說起也好笑,宋凌往城外迎忠魂,預備好的棺材都沒能用上?;貋淼氖且环侥竞D,里面裝著征戰(zhàn)多年的玄甲。 一道來的還有羅錦年失蹤的消息。 原本宋凌抱著可笑妄念,現(xiàn)如今妄念已斷。 他不知何時沒了意識,再醒來夜色已深,餃子正守在高腳床邊,腦袋啄米樣點個不停。他呼吸一重,餃子猛地驚醒,喜道:凌兒。說著勾了引枕來讓他枕著,手上不肯閑下,又起身去小廚房端來提前煨好的小米粥遞給他,監(jiān)督著一口一口吃完,才算消停。 餃子盯著空碗,淚珠子似斷了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說話也語無倫次:你幼時身子弱,受不得風,吃不了寒。初來上京,冬日里凍得受不了,也不肯說,手指腳趾耳上生滿凍瘡,一碰就流血。老婆子們欺你身份,仗你無人可告,夜里把guntang的湯婆子塞進被褥,你身上都是一塊連一塊的燙傷。 老夫人讓我來跟著你,初見你我就忍不住眼淚。這樣瘦弱,可憐的一個孩子,又害了病,怎樣養(yǎng)才能養(yǎng)好。 夜里我睡在隔間,夜不能寐,生怕一個不注意交到我手里的小少爺就沒了。 凌兒,我千小心,萬小心。一生的心力都用你身上,才看著你從小小一團長成芝蘭玉樹,你哪怕再難,也念著老夫人,夫人,念著我些。 宋凌單手撐床,接過空碗在餃子面前晃了晃,笑道:莫哭,眼淚都快把碗裝滿就了,姊姊你怎這樣愛哭? 自宋凌年歲漸長,再未喚過姊姊,他一日比一日冷冽,端方,斷不肯如此親昵。 聽見久違稱呼,餃子更是淚如雨下:凌兒你莫強撐,老爺大少爺都是頂好的人。是如今的世道留不住他們,這世道太壞,他們定是去太平盛世享福了。你心里有什么總和我們說說,一屋子的娘們誰也猜不出你到底是個什么主意,就怕你 宋凌側臉蒙上層陰翳,指尖一圈又一圈沿著瓷碗邊沿滑動,他別過頭望向漫長冷寂的夜,聲音輕得似天邊云霧:他家書說,讓日后過繼個兒子到他名下,名字都取好了。這次又讓人帶口信回來,讓忘了他。哪有這樣好事,樁樁件件都讓他占了。 死字最是簡單,有各種法。人死如燈滅,人世間的紛擾擾不到陰曹去,他倒清靜,扔下偌大爛攤子給我。 姊姊,我不會念他,也不如會他所愿忘了他,我實在恨他。 恨他獨得父母偏愛,恨他雖頑劣但本性純真,恨他不聽勸阻一意孤行。 聲聲恨,句句怨,冷刀樣生生餃子心窩里捅,她猛地起身抱住宋凌,杌子碰一聲被勾倒。 凌兒,老爺也留了家書給你,夫人對你才是偏愛,你怎會存此癡念。 宋凌不想與她爭辯,仍是望著窗外出神,夜幕似華蓋將上京城倒扣在內,不辨東西,不明公理。他想到了羅青山,他的父親。日前外出迎魂時,對斯人已逝未有明確認知,始終覺得羅大人只是和往常一樣公干,或者背著先生私下約著去酒樓喝酒。 此刻,才品出何謂死別。 羅府上下彌漫著死氣,人人皆悲戚。唯獨落霞院獨立州畔,肅殺之氣直沖霄漢。 寒鐵玄甲仍好端端放在箱篋中,田婉身穿雪白里衣,對鏡貼花。細細描摹眉眼,南海的煙羅黛在眉間勾勒,眉形似劍,欲平山斷海。她合上脂粉奩,起身走向內堂。 指尖在裝玄甲的箱篋邊沿摩挲,站定,輕挑,箱篋緩緩彈起,露出其中沉睡的戰(zhàn)甲。一道冷白色的光從甲上射出,照亮田婉半邊眉目。 輕點玄甲,追憶道:許久不見。 許久不見,田婉。 鐺!玄甲發(fā)出脆響,田婉單手展開玄甲,秀臂大張,極快速的將玄甲穿戴齊整,神色肅然,推門往祠堂去。 甲重極,一步一印。 祠堂大門洞開,風壓得燈燭忽明忽滅,老夫人面向靈位而跪,她虎口上掛了串念珠,雙目輕闔,口中念念有詞。 田婉入祠堂,一眼便看見了多出來的兩塊牌位,一曰青山,二曰錦年。她呼吸一窒,挺直脊背雙膝跪地,叩首道:母親,兒媳來辭行。 隨著她一跪,地面隱隱顫抖。 老夫人久久不言,半晌重重嘆了口氣,撥動念珠問道:你可知道為何你與青山成婚多年,我從未給過你好臉色? 聽這一問田婉忽的想起兩年當年結親往事,起先二人婚事并不得家中同意,因田羅二家分鎮(zhèn)二州,為表心誠,兩家從未有過交集。 唯恐朝廷猜疑他們有不臣之心,但兩家小輩卻暗生情愫,田國公心疼女兒表面上將女兒逐出田家,田婉自此與蒼州田氏再無牽扯,羅老將軍也溺愛兒子,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同意他們成婚。 二人婚事cao辦簡單,田婉獨身一人帶著滿腔孤勇與愛意,跨山越海來到柳州。以山河為聘,日月為媒。 田婉猜測,婆母最初不喜她恐怕是因為她身份,后來因她張揚性子愈加不喜。即將遠行,也沒了顧忌,直言道:因兒媳是國公之女,因兒媳并不馴良。 因我初見你便知道,你這樣的女子,絕不該留在內宅。留不住的人,我為何要給好臉色?老夫人起身,走到田婉身側想將她扶起。 田婉忙制止:母親,這甲太重。單手撐地起身,她沒料到居然是這個原因。 老夫人退后兩步,將她從上到下仔細打量,又上前溫柔撫摸她的鬢發(fā),指尖停在她眉骨上,這位喪夫喪子喪孫,一無所有的老婦人,一瞬間竟比雪上蒼松更獨絕。 青山出征時,是你相送。錦年走時,是凌兒相送。如今便讓我送一送罷。 老夫人行軍禮,道:將軍凱旋。 田婉趁夜入皇庭,與昌同帝密談,天剛蒙蒙亮,昌同帝召集諸位大臣上朝,其言如石破天驚。 圣言:寡人欲令鎮(zhèn)國將軍之發(fā)妻,田氏婉娘為帥,領兵出征。 從未開過如此先河!一時如冷水入沸油,霹靂亂炸。從古至今,自盤古大神開天辟地至如今,女子為陰,男子為陽是天地法理,更是禮朝國祚根基。 以女子為帥無異于指著全天下男子鼻子罵,連個小女子都比不上! 況且軍營重地,一女子懂什么?由她領兵豈不是送死,禮朝本就風雨飄搖,存亡一念間,陛下與田婉這般行事,豈不是自掘墳墓? 一時之間流言四起,一說田婉妖女誤國,二說皇帝昏庸無道。 死諫撞柱者不枚勝舉,直到昌同帝不堪其擾,放言誰再阻攔此事便代替田將軍出征前線。群臣齊齊做了縮頭烏龜,有機靈的想找襄黨,世家,丞相當個領頭羊。 誰料這平日里不帶消停的巨頭,一時間竟都有掛礙,有人外出求道歸期不定,有的纏綿病榻,生死難料。竟一齊當了觀里木胎泥像,眼觀鼻鼻觀心,任由昌同帝作為。 最終,田婉獲封破虜將軍,即刻點兵出征。 羅府上主心骨沒了,一下就亂了起來。宋凌身為男子,也不好插手女眷之事,他本也不耐庶務。眼見亂得不行,老夫人老將出山,接過中饋大權,府上這才算安定。 宋凌并不意外田先生出征,他早料到這一天,在他初次真正認識田先生的祠堂,就知曉眼前人絕非雀鳥。他從未因女子身份狹隘看待田先生,她生有大才,只等龍入潛淵。 離愁別緒也盡數(shù)收斂,先生去實現(xiàn)此生夙愿,該喜。 反而有樁事讓他在意,四嬸王氏向來精明,理家治事為一把好手。此次府中無人,為何不見她出來主持,反而勞煩祖母? 還沒等他想明白,王氏反而先找上了他,彼時宋凌他正在替父親與兄長守靈,因前線危急。禮部發(fā)了通知,戰(zhàn)事一日未結束,民間只許婚嫁娶,喪不可辦。唯恐白事一沖,將禮朝僅存的國運也沖散了。 所幸羅家兩位男丁都尋不回尸骨,只立了衣冠冢,倒也不妨事。季氏身份與死因都不怎么光彩,對外說是抱病而亡,尸骨草草燒了了事,裝了三寸見方的一只小盒子,由羅芊芊領走了。 而羅芊芊對狄戎之事倒是一概不知,季氏恨毒了羅家,從小便對羅芊芊這羅氏之女不待見。羅芊芊大后對生母感情也淺薄,接到消息回府取骨灰,象征性的哭了兩聲,便再無下文。甚至沒問一句,生母害了何病,為何骨灰要讓她這出嫁女取走。 凌兒!王氏性子精明,辦事也爽利,最不喜拖拉,半點不怕擾了靈,腳底踩著風小跑進靈堂。 宋凌聽見背后聲音,先取出絹帕擦拭指尖沾上的黑灰,隨后轉身行禮道:四嬸這是有什么急事? 王氏抱著數(shù)本磚頭樣的厚書冊,一股腦全扔給了宋凌,手上松快了,插著腰喘粗氣,斷斷續(xù)續(xù)道:這是我王家數(shù)條海運的路線圖,各位管事,航海路線,采買。與海外諸國如何交接也都記錄在冊。 還沒完,待她喘夠氣,又從袖中取出一長串的信印與銅匙,皆用紅繩穿就,拔出蘿卜帶出泥,叮叮當帶出尺來長。 她接著介紹:這些是與各位掌柜聯(lián)系的憑證,我王家認章不認人,此后你便是商路之主。 宋凌捧著書冊,錯愕道:嬸子這是何意? 王氏目光不舍又纏綿地流連于書冊與信印之間,像生怕自己反悔似的,別過頭不敢再看,左手按在蠢蠢欲動的右手上,飛快給宋凌解釋, 第132章 虎毒 京兆尹蘭慕青近日里有樁煩心事,連著三日都未與小妾溫存。他那花了百銀買回來的小妾,也是個疑心重的,主君三日未來便胡亂猜想又是哪個小浪蹄子奪去了寵。 變著法指使主君身邊人打聽,蘭慕青將茶碗往地上一摜,沸水漸起三尺來高,崩了他一臉。眨眼起了數(shù)個碩大水泡,與嘴里的燎泡隔著層皮rou交映著疼。 他黑著臉斥道:讓那賤婢消停些!再沒事找事就送回教坊! 收了好處前來探口風的小廝一哆嗦跪倒在地,暗罵姨娘晦氣。 蘭慕青看誰都來氣,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一記窩心腳將小廝踹了個仰倒,罵道:還不快滾! 小廝如蒙大赦,捂著心口一路連滾帶爬。 蘭慕青xiele氣力,一屁股跌坐圈椅上,用力按住太陽xue,任由焦頭爛額的怒火將理智吞沒?;鹛^總要殃及些池魚,他盯著小廝慌亂背影眼神發(fā)沉,舌尖輕抵口中燎泡,說道:百兩有些不值啊。 往日里有自己生財之道的蘭大人豈會在意百兩小錢?如今銀錢二字卻成了他的心頭病,一個弄不好日后再拿不出百兩。 沒錯他那樁煩心事正是和銀子和他的生財?shù)烙嘘P。禮朝制度延自前朝,法久不變則生亂,如今更是一團亂麻。許多官職與權能劃分并不明確,例如蘭大人能管的事任怎么攀關系也論不到稅收頭上。 但事實是他確實能管上一管,禮朝初時推崇清廉之風對奢靡不屑一顧,因此官員俸祿也極低。但絕大多數(shù)人本性好逸惡勞,趨繁惡簡。而官員們擁有較高社會地位,不可避免的追求與地位同等的財富。 微薄俸祿不能滿足日益膨脹之欲望,貪污受賄應運而生。而禮朝制度混亂,更為惡行大開方便之門。 禮朝對工商多有打壓,外地貨物想入上京城,途過州府皆收取關稅,上京還單獨收一次稅。美其名曰登云稅,意為凡物蛻去凡胎才有資格入天子之地。 登云稅便可大做文章,每日匯入上京的貨物不知幾凡,能過五關斬六將有資格在上京做生意的商人都心中有數(shù)。律法明文規(guī)定,登云稅取貨物二十之一,但往往是取十九之一。多出這一分是給稅物官的好處費,民間有個渾稱保護費。 蘭大人仗著多出來的一分錢,過得比神仙更瀟灑,常有一擲千金的豪奢之舉。 細數(shù)天下商戶誰好處費給得最多,那非王商莫屬。面對這類大客戶蘭大人也樂得示好,更別提王氏與羅氏還是姻親關系。因此當王家家主邀請他參股時他喜不自禁,好大一個天大的餡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