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7)
路上羅錦年也覺得納罕,為何他會無端對田將軍抱有莫大好感,潛意識里就篤定若是田婉平定柳州定不會拿小康縣怎樣。 田婉,田婉,羅錦年反復默念這二字,股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傻笑道:還怪好聽的。 彼時張秀才正忙著給縣中幼童啟蒙,無意搭理他,問清楚來意后隨手扔了把銅匙給羅錦年,把人推出學堂,指了個方向:看見沒?我家。清晏書房在東南角,園里種了海棠花的,你要好奇,自個兒翻去。其中往事我也所知不多,莫來問我了! 羅錦年見他動作熟練至極,猜到已經有不少人來打聽過他乘風之事,要是知道早說了,哪輪得到他來問。 把銅匙掛在拇指上轉著圈往張府去了。 張府東南角久無人至,花已萎,木已朽。羅錦年推開吱呀呀的書房門,厚重灰塵撲鼻而來,兩手擋在身前揮舞,頓時什么興致都沒了。 順手撈了本案上書籍全當不虛此行。 拎起書角抖落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灰,泛黃紙頁暴露眼前。 扉頁上提了句歪詩, 乘風而上九萬里,方知君心同我心 十日過,除夕日。 天泛沉墨,烏堆作云,破虜軍中鼓聲陣陣,田婉身披寒鐵玄甲,手持紅纓長槍,立于高壘之上,聲如鳳鳴穿霄, 此戰(zhàn)! 有進無退! 余音未盡,奔雷相喝。 轟隆隆,萬數(shù)將士精氣如龍,高聲吶喊,必勝! 頓時聲浪激蕩,天邊云氣層層排開。 家里人病了,我去醫(yī)院陪床,回來更新,勿念私生子 第141章 匪事(四) 嗶剝,地室內點著的燈芯燒斷發(fā)出悉索的響,羅錦年咽了口唾沫,視線被成片的銀光沾滿。他腦海中千百念頭劃過老癟犢子,這叫有幾件兵刃? 王矩挑了挑燈焰,火光更亮看得愈加分明。他舉著燈臺踱步到羅錦年身邊,站定,燈臺往前一送,嘿嘿小景,這就是你想看的我小康縣的底氣。 羅錦年劈手奪過燈臺,意味深長的看了王矩一眼,收回目光,轉而打量起一室兇兵。帶著燈火繞室一圈,心里已是有數(shù)。室內放置鐵架三十三,每架之上放置兵戈刀劍百余數(shù)。 自攤開來說后不過一日功夫,王矩就找上門來,應下賭約。但當逆賊可是一輩子的買賣,不能家底都不清楚就上了賊船。于是羅錦年乘機提出要點清小康縣兵刃,王矩自無不可帶著羅錦年三彎四繞,輾轉來到地室。 啪!羅錦年重重按了按王矩肩膀,老王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王矩被拍得一個踉蹌,剛想說話手上又被塞了沉甸甸燭臺,扭頭一看羅錦年已是背著手走上石階,就聽他羅錦年問了句:有甲無兵,有器無人,何以為戰(zhàn)? 王矩換了只手托著燭臺,還是太沉,干脆彎腰放在地上,光亮從地下來照得他臉半明半滅。起身指了指頭頂,神秘一笑:全民皆兵。 羅錦年又換了個姿勢,微微側身讓頂上依稀透出的天光更均勻的灑在身上,故意卡著嗓子道:如此便好。 心里盤算了一陣,是負手爬梯帥些還是提氣掠上去更顯風儀,還沒等算出個一二三,便聽王矩問:你不怕我 羅錦年不耐煩的出言截斷,你也活了大把年紀,聽過句話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嘿!這話說得真好,既占了王老頭便宜又灑脫,像大俠。 羅錦年美滋滋的提步而上。 王矩望著羅錦年背影,心中生出些許感慨:冤枉這小子了,他不是愣頭青,他是缺心眼的愣頭青,也就是碰上老夫。要是遇上別的黑心爛肺的,把他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眨眼已是數(shù)日后,除夕日。 一大清早就不消停,天邊團團黑煙像要把小康縣埋了,加之地面不時的振動,真有天塌地陷之感。 唰!以薄霧作掩,一柄斬馬刀自上而下斬斷小康縣柵欄,一行千余人眾垂涎欲滴的盯著矮房瓦舍,瞳孔泛著幽幽綠光。 為首之人身高八尺余,顴骨突然,臉頰凹陷,高鼻深目。披獸甲握長刀,正是狄戎人。 他嘴唇翕動,發(fā)出一串古怪音節(jié):分兩隊,一個不留。 身后人遲疑道:古拉圖在上,狼王 沒聽清嗎,一個不留! 古拉圖猛然回首,斬馬刀高高揚起,刀尖直抵穹云,冷肅道:殺! 他一馬當先率眾而出,眸子里閃著冷澤,雖不知狼王為何要獨留小康縣,但因禮朝的賊婆娘狼軍損失慘重,豈能讓禮朝賤民安然無恙? 霎時間狼群得令,整肅軍容,磨刀霍霍向小康。 倒,羅錦年匐在房頂之上,無聲比了個收拾。匐在身后的張秀才穩(wěn)住心神,也做了同樣手勢,層層下傳。 若是狄戎人有飛天遁地之能,從天上俯視,便能看見房頂之上密密麻麻匍匐的人。 狄戎大軍方踏入一步,空中傳來陣異響,古拉圖耳尖微動霍然抬頭,只見鋪天蓋地的滾油自頭頂鋪灑而來,空氣被高溫灼燒,扭曲,氣浪蒸騰而起,灼人溫度直襲皮表。 他瞳孔猛得縮成針尖大小,以臂做盾擋在面前,驚駭高聲道:快退! 有人懵懂抬頭,被迎面而來的熱油澆了一頭一臉,面皮子燙了個卷,好似年時燙豬皮焦臭味撲鼻而來,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如老鴰悲鳴。 羅錦年在簍子里隨手抽了柄闊刀,提氣縱身飛下,落入人堆,喝道:你爺爺在此,爾等鼠輩焉敢放肆! 抽刀下拍,狠狠打在頭顱上,如同拍大蒜,一個接一個,聲聲悶響。 血花亂濺,染了他面上白紗,正如天將魔主,亂世殺星。他可謂囂張至極,一人獨入狼群,一拍一個準。狄戎人對他恨之入骨,幾是紅眼,偏生狄戎人多被熱油燙了眼,成了個睜眼瞎,羅錦年身法又飄逸靈動,穿梭人群如巧手繡娘穿針引線,竟奈何他不得。 張秀才看暈了眼,扒著茅草抻頭探腦往地面張望,嘴張得能放雞蛋。王矩抱著兩柄短刀蛹到他身側,壞心眼的抖出刀刃貼在張秀才面皮上。 面上一涼,張秀才嚇得陣哆嗦,差點從房頂?shù)氯?,待看清來人惡聲惡氣道:王老兒!你又在犯什么渾?/br> 王矩分了把短刀塞到張秀才懷里,眼神挑向戰(zhàn)場,去不?砍兩刀。 張秀才隨手將刀別在褲腰帶上,蠕到梯子旁,踏上梯子說道:去當下酒菜?別犯渾,先去看看孩子們才是正理。 下著下著他腳步一頓,愣道:王矩你說,小景到底是什么人,他怎的像 王矩調笑:像什么?像太歲神?老不正經的滑了聲口哨匐在邊檐往下看,你甭管他是誰,打哪兒來,將來會不會招來禍端,盡人事聽天命,既然選擇了小景,自該信他重他。 他與張秀才相識多年,知他管事膽小,今日得見小景猶如戰(zhàn)場殺神,不由打鼓忐忑,憂心小景身份來歷,恐將來惹禍,但就像小景說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子都懂得道理,他兩個老頑固怎能拖后腿? 他砍的是狄戎畜牲,你在怕什么。狄戎畜牲生啖人rou,辱我百姓,毀我山河,罪該萬死。砍得好!我只恨我年老體衰,否則也和小景一起砍下幾個人頭來做酒樽! 聽了這番話,張秀才臉燒得慌,為自己的膽小和疑心而懊惱,嗤笑著遮掩:老貨,你少吹牛,放在二十年前遇上這檔子事,你早去給狄戎人遞鞋了。 殺紅了眼的羅錦年還不知道,他苦心經營多日的江湖俠客形象成了泥捏人,砸地上碎徹底。 腥臭的血染他的眼,手起刀落間激起沙沙聲一片,人頭滾滾落地。 我該害怕的,他想,應當是哪里出了差子,他總覺得他不該砍人如切瓜,也不該在血雨中翻騰。他的歸屬里有絢爛花燈,馥郁芬芳,絕不該在戰(zhàn)場廝殺。 但胸膛中涌蕩的激流卻推著他往前,一時酸楚一時澀澀,哪怕再記不得,哪怕強行遺忘,銘心刻骨的悲痛也有余韻殘留。它們生了根莖扎在心臟之上,隨著每一次搏動,絕望的血液流淌全身。 殺盡狄戎人!念頭似滾滾巨輪,將其余思緒清空。 又一蓬血花炸開,沉腰,揮刀,身首分離。污濁日里,時間沙礫被灌進銀泵,一粒一粒拉出千萬載厚度。六陽首自空中摔落,落得極慢,羅錦年與混濁死目對視, 太陽太陰二xue泛起針刺長痛,耳中嗡鳴不休。 羅錦年腿一軟差點栽倒在地,恍惚間天旋地轉,日換星移,周圍景物極速變換,他回到了舊日戰(zhàn)場?;厥组g箭落如星雨,拖著尾焰直奔他而來,千鈞一發(fā)之時一道高大背影突然擋在他身前,替他擋下風霜雪雨。 背影披著猩紅披風,隨風獵獵起,羅錦年呼吸一頓,眼睜睜看著箭雨穿透人影,穿透披風,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被扎成刺猬。 他想動,四肢百骸卻凍得徹底,仿若朽木,抬抬手指也艱難萬分。他想喊,嗓子眼里卻堵上大石,嗚咽也斷續(xù)。 是誰?他想。 小景! 俄然一道驚呼聲將他從幻境中驚醒,羅錦年回過神來,思緒被拽會此刻戰(zhàn)場,趁他出神,一道泛著冷色的刀光向他迎面斬來。 一位小康之民使出吃奶的勁頭別住斬馬刀,脖子額上青筋爆出,使出吃奶的勁兒喊道:小景!你在發(fā)什么呆!不要命了? 回來! 宋凌呻吟一聲自夢魘中驚醒,貼身里衣已被冷汗沁透,近日來他腿疼得厲害,發(fā)作起來像有小蟲子往骨頭縫里鉆,撓不得。除了身上掛礙,心中更是憂思難解。 日日淺眠,夜夜夢魘。 掀開褥子下地,赤腳踩在地,冬日里燒了地龍倒也不冷,抬頭看了眼掛在墻上的西洋鐘,方四更一刻。 醒了再也睡不下,又擔心燃燈吵醒餃子,他干脆披上單衣小心掩門出了院子。 掌燈漫無目的走動,不留神又到祠堂前,大門虛掩著,暈黃光線從縫隙中露出,宋凌輕手輕腳的推開祠堂門,忽入明堂,亮堂堂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眼底泛酸,好一陣才適應。 祠堂里晝夜不熄點了九千九百根燈燭,傳說能照亮幽冥前路,照亮游子歸途。 靈位之下放了張小案,上面除了香火黃紙銅盆還放了碗冷透了的長壽面。 宋凌跪坐案前,拾起銀箸一根一根挑了坨面來吃,口感粘黏,難吃得很。 吃盡后,他盯著面湯出神,湯面上隱約倒映出他一副青白相。 好生難看,他喃喃自語道,嘴角吊起,勉強支起個笑,歲歲年年,萬喜萬般宜。 一歲一禮,一寸一歡喜①。 ①引自《四庫全書》 已歸,久等私生子 第142章 匪事(五) 凌兒,從宮里來了個小內侍說要見你。餃子提著盞琉璃燈站在門外,她小臂上還抱著件臧藍色孔雀毛大氅,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宋凌夜半出現(xiàn)在祠堂。 人在哪?宋凌揩了揩唇角起身。 餃子明白這是在問小內侍,邊進門替宋凌披上大氅邊說道:讓他等在儀門外小茶房,雖說是內侍,但內門里夫人娘子都已安置,不便讓他來往。 宋凌神色淡淡,一點也不好奇宮里內侍深夜來訪是為何事,接了餃子遞過的琉璃燈就往外走。 他不急有的是人急,餃子拉住他擔憂道:你近來,她本想問宋凌近來是否做了出格的事,不然內侍為何越過老夫人,夫人們,單單指名要見他?內侍另稱天使,突兀來訪只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但想到宋凌平日里性子,詢問的話全卡在嗓子眼。 宋凌拍了拍她手背安撫道:應是先生在外又有捷報傳來,祖母年歲大了不便勞煩,陛下這才差人來讓我這小子走一遭。 餃子敏銳察覺出他話里詭異之處,走一遭,走哪去?皇宮?不是傳話?凌兒為什么好像知道上面那位到底想做什么? 她緊抿嘴角,頗有些艱難道:早去早回,早膳是你愛吃的桂圓蜜花釀。 宋凌微微頷首,遠去無行蹤。 等在茶室的小內侍,穿了身皂黃色莢袍,頭上帶了頂竹篾斗笠避雪,進了室內后取下掛在脖子上,他面目狹長,典型的狐貍長相。 說來此人還有幾分來歷,正是昌同帝近侍大太監(jiān)福官的義子,喚作德貴的。 正統(tǒng)的皇帝親信,此番由他來可見重視。 對皇庭來人,宋凌早有預料,或者說期待已久。自從知道自己真實身份后,他就有預感昌同帝遲早會派人來引他相見演一出慈父仁心的戲碼。今歲過,他已十九歲,在昌同帝認知里還有一年他這顆大還丹就能起效。 可不得抓緊時間培養(yǎng)感情?哪怕對藥人連虛情假意也欠奉,但事關自家中性命可不得上心些?不怕大還丹長腿跑了嗎? 昌同帝的謀劃同時也是宋凌的機會,未來如何他不敢擔保,這剩下這一年,昌同帝必會做真正的慈父。尋??婆e路阻力重重,哪怕有幸站上頂峰,用去的歲月也不可計量,五年十年?還是五十年?他等不了這么久。 宋凌站在茶室外,眼底神色忽明忽暗,握琉璃燈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面上卻笑道:讓大人久等,恕我失禮了。 聽見聲音德貴忙不迭放下茶碗,從椅子上站起走到門前,還未出宮時他義父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能薄待這位主,不然有他好果子吃。因著義父鄭重的態(tài)度,德貴對這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羅府二少好奇得很。 心里貓抓一樣,這位二公子到底是何德何能得義父看重? 火急火燎的拉開茶室門,德貴先是看見身流光溢彩的大氅,暗驚道,好生富貴。再往上,德貴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好個天人之姿! 面上笑意更是真切,郎君抬舉了,奴婢本一賤婢,不過宮里貴人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解悶玩意兒,哪來的命聽郎君句大人,折煞奴婢也! 閑說半晌,德貴才提起正事,眉開眼笑道:奴婢此番前來是向郎君道喜,天大的喜事?。”菹侣犅劺删琶?,欲請要召見郎君! 宋凌故作受寵若驚道:怎當?shù)?,在下才疏學淺,薄詞淺賦怎能入陛下眼。 德貴一直在暗中觀察宋凌,見他不是心性狂悖,行為放誕之人,更起了幾分結交心思,遂提點道:郎君此番入宮,可往湘蘭園多走動,那處新移栽了幾株海外名蘭,郎君尋不到路,可在清靜殿外小花廳等一等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