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我沒有？”

    商麗歌還待再矯作幾句，聞言卻是倏然一怔。

    ***

    周沐楠周大家在今日啟程回涇南。

    商麗歌稟了公子，讓她去城門口送上一送。

    這些時日承蒙周大家教導(dǎo)，商麗歌對舞曲的領(lǐng)悟更上一層，所思所學(xué)皆有所進益，這是師父贈與她的一筆財富，足以她受用一生。

    “涇南潮濕，徒兒給師父做了幾個護膝護腕，眼下氣候依舊寒涼，萬望師父多多保重?！?/br>
    周沐楠笑道：“難怪那些個出名的大家都想著要收徒，有這么個貼心的徒弟日日噓寒問暖，可不就是享福嘛?！?/br>
    商麗歌笑著，又讓欣榮將車上的琴袋取來，里頭是她和庚娘合做而成的那把瑟。

    “這瑟就放在師父那兒吧，若是想故人了，便鼓上一曲?！?/br>
    周沐楠小心接過，眼角微微濕潤，一連道了幾個“好”。

    “師父保重?！?/br>
    商麗歌盈盈一拜，看著師父登上馬車。周沐楠進門前又回身朝她道：“歌兒，日后若有機會來涇南，可一定要來看師父啊?！?/br>
    商麗歌眸中一澀，揚聲應(yīng)好。

    視野中的馬車漸漸遠(yuǎn)去，化作天際一點。商麗歌收回目光，登上馬車吩咐車夫回城。

    此時，從官道上傳來一陣噠噠馬蹄，商麗歌下意識循聲望去，見馬背上是一年輕郎君，發(fā)帶高束眉目清俊，一身霽色長衫外罩沙青湘竹的披風(fēng)，意氣風(fēng)發(fā)器宇軒昂。

    看他周身裝束又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顯然是個外鄉(xiāng)人。四周的百姓聽到馬蹄聲左右避讓，唯有前頭的一個老漢，不知怎的腳下一絆，竟是橫躺摔在了路中間。

    馬上的郎君急急勒馬，駿馬長嘶，馬蹄將將在那老漢身前踏落，將周遭路人驚出一身冷汗。

    “老伯，你沒事吧？”

    衛(wèi)臨澈忙下馬探看，老漢躺在地上，抱著膝頭哀哀地嚎。

    “可否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老漢半坐起身，將褲管卷起，只見那小腿上青紅一片還帶著血絲，看起來尤為瘆人。

    有路人道：“哎喲，這傷得可不輕吶?！?/br>
    衛(wèi)臨澈瞧著，眉間微微一攏：“我?guī)Ю喜メt(yī)館瞧瞧吧，若傷得嚴(yán)重，在下必定負(fù)責(zé)到底?！?/br>
    “不必勞煩小郎君了。”老漢擺手，又指了指一籮筐的菜，“可惜了我這一籮筐的菜，這進城晚了，怕是賣不出去了?！?/br>
    商麗歌聽著，微微揚眉。

    車夫搖頭，小聲道：“小郎君運道不好，這是遇上訛人的了?！?/br>
    老漢摔倒的地方，就在他們馬車跟前不遠(yuǎn)處。商麗歌同車夫看得真切，那老漢是聽到馬蹄聲故意摔過去的，當(dāng)時那位小郎君已然減了速，即便未能及時勒馬，老漢也不會受什么重傷。

    此時又不肯跟著小郎君去醫(yī)館，便是朝人要錢了。

    商麗歌戴上圍笠，跳下車去。

    車夫攔道：“姑娘是想替那位小郎君說話么？可小的看那老漢的傷也不假，這一兩句話萬一說不清楚，平白惹得一身腥。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我們還是趕緊進城吧?！?/br>
    的確，那老漢年紀(jì)大又受了傷，在眾人眼中便是弱者，先入為主的印象最難改變。

    然若她沒瞧見便罷，既是瞧見了，便沒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老伯既心疼這一筐子的菜，又何必來摔上這一跤？”

    商麗歌走上前去，仔細(xì)瞧了瞧他腿上的傷，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

    老漢面色一變：“小娘子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說我老漢在訛人么？”

    商麗歌點頭：“正是。”

    老漢勃然大怒，一把揮開扶著他的衛(wèi)臨澈：“你這小娘子好沒道理，莫不是同這郎君是一伙兒的？傷了人不想賠償便直說，老兒我還稀罕你們那點碎銀不成！”

    老漢踉蹌起身，背起籮筐便要走。路人將他攔下，指著商麗歌道：“瞧你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怎這般鐵石心腸？人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惡言相向，平日里穿金戴銀也不少吧，到我們這些平民跟前，便是一個子兒也不舍得漏了！”

    不少人跟著附和。

    衛(wèi)臨澈蹙眉，正要出聲，卻被商麗歌攔下：“方才我看了這位老伯的傷勢，他雖蹭破了皮，但周邊的青紅卻是蓋上去的，若我猜的沒錯，老伯應(yīng)該是前幾日就受了傷，淤青已然泛紫，卻被他用別的東西掩蓋了顏色，瞧著就像是新傷?！?/br>
    那老漢神色一滯。

    商麗歌又上前一步，舉起手中的帕子道：“諸位若是不信，便讓我用這方帕子擦拭下老伯的傷處，倘若并未掉色，我立即奉上二十兩銀給這位老伯賠罪治傷?！?/br>
    “我再加二十兩?！?/br>
    一旁的衛(wèi)臨澈驟然出聲，聽得眾人一驚。整整四十兩銀，許多人一輩子也攢不下這個數(shù)，這老漢是發(fā)了橫財了！

    商麗歌看了衛(wèi)臨澈一眼，勾了勾唇：“老伯意下如何？”

    這樣天大的好事，若是心中無鬼自然要滿口應(yīng)下。然那老漢面色幾變，卻仍是道：“不需你們假好心！”

    說著便要推人離開，連那筐子菜都不顧了。

    眾人此時都回過味來，指著那老漢道：“還真是訛人的，這為老不尊的東西！”

    老漢臊得滿面通紅，偏偏被人堵了去路，進退兩難。衛(wèi)臨澈瞧了眼他凍得發(fā)紫的手指，還是上前遞了塊碎銀過去：“那筐子菜我買下了，你拿著這銀子去買些藥，傷還是得治。”

    老漢接了銀子，埋頭躬了躬身。

    衛(wèi)臨澈隔著人群退開半步，放他離開。

    “就這么放他走了？還倒貼了銀子。”車夫小聲道，“這小郎君莫不是傻的吧？”

    商麗歌微微一笑，如今這世道，樂意做這傻事的，怕是找不出幾人了。她回身上車，聽身后道：“姑娘留步?！?/br>
    衛(wèi)臨澈站在車前，并未同世家子弟那般作揖，而是一拱手道：“在下衛(wèi)臨澈，謝過姑娘相助之情。”

    商麗歌透過圍笠看他一眼：“你別怪我多事就行?！?/br>
    方才她出言戳穿那老漢，眼前的這位小郎君可半點不覺得驚訝。

    “不會?！毙l(wèi)臨澈莞爾一笑，這笑容舒朗，瞧著是顯出幾分少年人的習(xí)性來，“不知姑娘府上何處？在下一定登門道謝。”

    “萍水相逢舉手之勞，不必言謝?！?/br>
    商麗歌道完便進了車廂，車夫駕馬，車廂兩角的青燈微晃，馬車轔轔而去。

    衛(wèi)臨澈并未跟上，只是記下了馬車的模樣。那位姑娘戴著圍笠，想是不必露面，待他參加完核考，再慢慢尋吧。

    商麗歌回到車廂中便摘了圍笠，目中透出幾許深思。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位小郎君瞧著十分面善，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

    馬車進城，行到半路又驟然停下。

    車夫道：“姑娘，前頭有馬車壞了擋了路，我們換條道走?！?/br>
    商麗歌應(yīng)了一聲，掀簾往外瞧了一眼，卻見停在路中的馬車檐角刻了“睢陽”二字，是睢陽侯府的馬車。

    果然，車上是睢陽侯夫人。

    丫鬟扶著她下車，一邊斥那車夫：“出門前怎的也不查看清楚，若是誤了夫人進宮的時辰，定要重重罰你！”

    商麗歌看了會兒，便放下了垂簾。欣榮倒了盞茶道：“這睢陽侯夫人又急著進宮呢，怕是這幾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了?！?/br>
    商麗歌聞言抬眸：“怎么？”

    欣榮微訝：“jiejie不知道么？聽聞近日這睢陽侯夫人隔三差五就要進宮去探望玥樺公主呢?！?/br>
    探望趙玥？

    “她病了？”

    欣榮搖頭：“聽說是因為驚了馬，磕在了馬車上，鼻骨都險些撞斷了，圣上還召了好些太醫(yī)診治。”

    “對了，就是你去睢陽侯府那天的事?！毙罉s哼道，“讓她為難jiejie，這不，現(xiàn)世報立馬便來?！?/br>
    商麗歌聽著，微微一愣，耳邊不知怎的響起公子的那句——

    “你怎知我沒有？”

    她去赴宴那天，公子也去了，怎就這么巧，趙玥也在同一日出事。

    商麗歌輕笑，眉眼彎彎似盛了月牙鴻泉，一時泠泠生輝姝色無雙。

    原來，這便是公子動的怒。

    第四十一章 晉江獨發(fā)

    春風(fēng)化雪,萬物復(fù)蘇。

    圣上給太子賜了婚，婚期就定在春末。

    然這太子妃既不是鐘太傅家的孫女鐘靈，也不是韓貴妃屬意的任何一位世家小姐,而是太原郡守的長女魏氏。

    賜婚圣旨下得突然,韓貴妃得信時已是木已成舟，因此在未央宮中發(fā)了好大一通火，又立時召見了芍藥。

    太子吃了這般大的暗虧,再想翻身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然芷蘭宮的那位,她斷不能再讓她有復(fù)寵的機會！

    “一切都照娘娘的吩咐,送進去的皆是殘羹冷炙,奴婢讓人收了里頭的厚衾,只留一床空絮的薄被,銀炭也換成了劣等的黑木炭，燒起來煙大嗆人，不過兩日，那位便已受不住,染了風(fēng)寒?！?/br>
    韓貴妃撥了撥護甲,其上金光鋒利冷銳,一如她眸中神色：“看好她身邊忠心的那兩個,萬不能叫他們遞出信去。”

    “娘娘放心?！鄙炙帒?yīng)聲。

    春寒料峭,這等天氣染了風(fēng)寒,若無暖食湯藥，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天。

    芍藥戴上兜帽,這宮里折騰人的手段多了去了,等蘭嬪一死，她將殿中事物一換，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到時候給她身邊的那兩人扣個照顧不周的帽子,正好送他們?nèi)サ叵路烫m嬪。

    馬車上，商麗歌也在琢磨圣上下的賜婚旨意。

    郡守雖在地方有不小的權(quán)力，但太原郡地處偏遠(yuǎn)，既非富饒之地，又非軍機要塞，澧都中那般多的世家貴女，圣上卻偏偏選了個來都城拜謁的郡守之女，看來素湘走的那步險棋還是起了作用。

    太子一再令圣上失望，怕是已令圣上起了廢太子之心。

    如今情勢，也算是離公子的目標(biāo)更近了些，只是宮中蘭嬪的困局，又該如何解？

    馬車微微一晃打斷了商麗歌的思緒，外頭的車夫道：“姑娘，我們到了?！?/br>
    商麗歌下了馬車，只見外頭車水馬龍，華蓋云集，比起大多姑娘穿著顏色鮮亮的騎裝，她們一身披帛裙裾便顯得格外打眼。

    此處是安王趙逸在近郊的一處莊園，原名蘭茵苑，因讀起來與圣上身邊的蘭嬪重了名，遂改名為景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