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太監(jiān)：還有么？

    有。太監(jiān)知道紂王不喜歡這個(gè)名字，還是硬著頭皮答道：還有壽仙宮蘇美人。

    紂王轉(zhuǎn)過臉，罷了，還是去找皇后。

    御駕抬起，紂王靠在華麗的輦上，開始欣賞起王宮的雨景來。

    行了一段路，忽見柳樹旁，站著一個(gè)白衣的人影。她大約是某個(gè)宮妃，又在雨中站了許久，白裙都被淋濕了，婀娜地貼在身上，清瘦窈窕，仿佛一片隨風(fēng)飄搖的柳絮。

    這大雨天里，她頭上簪著的桃花竟然還是盛開的。

    紂王見到美人，一下子從步輦上坐直了，身子前傾，吩咐左右道：這是誰，過去看看。

    那人站立的地方是在花園湖邊，而王駕太過寬大威武，行了幾步便難以再進(jìn)，紂王只好親身下輦，紆尊降貴地走了過去，也不顧漫天的雨水，從背后一把抱住那白衣美人。

    美人回過頭。

    一張傾城絕色的臉，未施脂粉，卻是膚若白玉，長眉如黛，一雙明眸清清亮亮，映著三分拈花拂柳的柔婉，三分煙裊云婷的嫵媚，還有三分像他在行宮一見鐘情，念念不忘的女媧娘娘。

    紂王本想直接親上去，見到這張臉，反而愣住了。

    蘇妲己。

    一瞬間里，紂王的腦海中，從前與蘇美人恩愛溫存的記憶又翻涌而上，紅燭昏羅帳，錦被如浪卷，當(dāng)真無限美好光景，甚至連他的身體都還記得懷中的女子，不受他控制地，想要與她親近。

    而蘇美人被他一把抱住，短暫的驚慌后，她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處境，振了振衣袖便欲下拜。

    紂王連忙扶住：美人，不必。

    妲己蹙眉道：這怎可以？臣妾身為妃嬪，見了大王需跪拜，這是古法規(guī)定的禮數(shù)。

    紂王脫口而出道：真的不必，你陪著寡人就可以了。

    時(shí)隔數(shù)月，再次與妲己肌膚相親，紂王只覺得先前寵幸過的妃嬪，都比一張白紙還要寡淡無味，直到這回，直到蘇美人面前，他才終于活了過來。

    他怕妲己再說些什么禮數(shù)之類的話耽擱時(shí)間，拉著她，直往最近的閣樓而去。

    商王宮很大，閑置的亭臺(tái)樓閣也多。這一處閣樓，便是從前太子殷郊讀書用的，只是太子已故去數(shù)月，閣樓自然也就荒廢了許久，書架古籍間皆落滿了灰塵，太監(jiān)們匆匆打掃，這才趕在紂王和妲己來到前清理干凈。

    紂王抱著妲己，急不可耐地上了樓。

    意亂情迷間，他把妲己一把推在桌上，頭頂?shù)墓诿绷髅岫纪岬搅艘贿叄庖?，卻聽妲己柔柔說道：大王，臣妾癸水來了。

    第16章 紅顏未老

    紂王：

    紂王一口氣噎在了喉嚨里，被吊得不上不下，好半晌，從桌邊站了起來，整了整袍服。

    妲己也順勢從桌上坐了起來，妖精似地伸出手，在紂王胸前輕輕撫過，柔柔怯怯地喚了一聲大王，又悄聲問：大王，可是臣妾讓大王失望了么？

    紂王：不，這不怪你。

    他雖然被擾了興致，卻也知道，女孩子的癸水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只能怪自己運(yùn)氣不好。

    妲己睜著一雙清媚的眼，凝望著他，又柔聲道：可是臣妾看大王的臉色大王若是想，就去傳召其他妃子吧，臣妾可舞一曲為大王助興。

    紂王只覺得燥熱，扯了扯衣襟，道：不用。

    閣樓外雨聲卻適時(shí)地密了起來，打在茂盛的芭蕉葉上，讓紂王心頭之火降下去了不少。

    他看著妲己極少見地，在床笫之外，他才會(huì)有心思這么認(rèn)真地看一個(gè)宮妃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妲己和他日思夜想的女媧圣像雖然相似，卻終歸還是有許多不同的。

    女媧是神，高高在上，悲憫眾生；而妲己是人，七情六欲，愛恨悲歡，而最多的，是她眼睛里對他的仰慕，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地，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賴著他。

    妲己貼近了他，細(xì)軟的氣息輕輕吐在他耳畔。

    在窗外延綿不絕的雨聲中，她輕聲說：臣妾等了大王許久了。

    紂王幾乎要向她認(rèn)錯(cuò)，這是，是本王的不對。

    妲己卻嫣然一笑，大王說哪里話？大王，恕臣妾直言，臣妾從小一心戎馬，讓父侯幫臣妾推拒了所有的婚事。臣妾本以為，這一生就要這樣過去了，可直到見了大王之后，臣妾才知道，把一個(gè)人放在心尖上，是什么樣的感覺。大王肯來找我，我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

    紂王：這

    他后宮佳麗無數(shù)，可從來都是享樂為先，從不關(guān)心美人們的身世來歷，便是原配姜后，那也是先皇和東伯侯指給他的親事，姜后又賢良，絕不會(huì)把情情愛愛的輕浮詞句掛在嘴邊。

    這還是第一遭，他從一個(gè)女子口中聽到了她的心事，竟然開始手足無措起來。

    妲己坐在桌上，看著他，又歪了歪頭。

    紂王只覺得，這一刻的妲己，像一只翩翩然停駐的白色蝴蝶，年輕，單純，未經(jīng)世事，帶著獨(dú)有的、還未來得及被這世上的苦難磨平的靈動(dòng)。

    什么都不剩下了，他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妲己的聲音，輕輕柔柔地繚繞在他耳邊。

    臣妾小時(shí)候，曾有一個(gè)jiejie。她是父侯虜來的蠻族女子所生，地位卑微，連仆人都敢冷眼看她。那時(shí)候臣妾還小，不懂這些，家里又沒有別的姑娘，反而是和jiejie玩得最好可是后來，她死了。

    紂王下意識(shí)問：這，這又是為何？

    妲己道：因?yàn)橛幸淮危覀兘忝秒S軍出征。戰(zhàn)場上勝敗都是常事，就是那次，父侯運(yùn)氣不好，蠻族半夜劫營，直闖進(jìn)了城里，我們姐妹住的地方。而jiejie她擋在了我面前。

    沉默。唯有窗外落在芭蕉葉上的雨聲。

    妲己望著紂王，輕聲說：自那以后，臣妾就立下決心，要像父侯一樣，練習(xí)弓馬騎射，以后當(dāng)一個(gè)女將軍。因?yàn)橹挥羞@樣，才能保護(hù)我的家人，才能對得起我死去的jiejie。

    良久的沉默后，紂王道：那寡人召你入宮，你不怨么？

    是怨過的。妲己雙手一撐，從桌上滑了下來，正好跌進(jìn)紂王懷里，道：可見到大王，又不怨了。臣妾是真心念著大王的，只要大王開心，臣妾就一切都好。

    紂王沉默著。

    妲己把頭靠進(jìn)了紂王胸口，臣妾有時(shí)候想，是不是臣妾這前半輩子，一心戎馬，不婚不嫁，就是為了等大王，等臣妾的心上人天子下詔，十里錦紅，來接臣妾入宮。

    紂王拉住了她的手。

    他喃喃道：寡人知道了，寡人明白了。

    當(dāng)夜，紂王留宿壽仙宮。

    這一消息傳開之后，商王宮中，后妃們皆是吃驚不已，派出得力的宮女太監(jiān)四處打探。

    也有少數(shù)心思剔透的，對身邊大宮女說：我早知道，蘇美人這般容貌，我們大王必舍不得她，總有一天要回心轉(zhuǎn)意。等著瞧吧，壽仙宮往后可又熱鬧了。

    也有人說：大王找她，只不過是圖個(gè)新鮮。先皇后可是她讒言害死的，大王還記得呢。

    第二日，紂王未早朝，留宿壽仙宮。

    第三日，紂王留宿壽仙宮。

    第四日，

    終于，不止新進(jìn)的秀女，連高位妃嬪們都坐不住了去年，妲己剛?cè)雽m的時(shí)候，那是何等盛寵，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紂王就不會(huì)給她摘月亮，至于其他妃子，更是被冷落了許久，紂王是如何只獨(dú)寵妲己一人的，她們可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妃子們找到了皇后。

    皇后對此不置可否，聽了眾妃的控訴，也只是淡淡地喝了口茶，道：從蘇美人入宮起，說她是妖妃的人就沒有停過。她如何，本宮不想去管，本宮只知道，她這幾日命人將奏折都搬到了壽仙宮，勸說大王勤理政務(wù)。

    有妃子驚呼道：后宮不得干政，她怎敢如此！

    皇后瞥她一眼，墨守成規(guī)。

    眾妃便不敢說話了。

    皇后又說道：蘇美人勸服了大王，開國庫糧倉賑濟(jì)冀州干旱災(zāi)荒，救萬民于水火。你們誰，若是也有這樣的心思本事，本宮一定也幫你們向大王面前引薦。

    于是后宮再無人敢置喙。

    妲己復(fù)寵。

    媧皇宮。

    伏羲圣人意外來訪，這讓媧皇宮上下都十分驚訝。當(dāng)時(shí)，女媧正在書房，先是有童子來報(bào)，伏羲圣人已到媧皇宮前，很快，她剛來得及放下筆，一身白袍的伏羲就在碧霞的帶領(lǐng)下緩步而入。

    碧霞向二人行了一禮，告退。

    女媧重新拿起筆，開始在書簡上修改，時(shí)而批注勾畫，淡淡說道：圣人怎又有空過來？

    伏羲笑道：我們住在火云洞的，不過三個(gè)閑人罷了，比不得道門那幾位。

    女媧知他意有所指，也不說話。

    伏羲走到近前，看了看女媧正在修改的那份書簡，緩聲問道：狐族功法？

    是。女媧說：前幾日見了妲己，覺得她天資聰穎，反而是修煉的功法跟不上，有礙道行，便想著把各族功法都修一修。伏羲道友依你之見，本座過往這些年間，是不是太小瞧妖族的天賦了？

    伏羲道：妖族難以修行，世人皆知，若不然，道門為何分出了闡截二支？

    女媧唇角勾起一道諷刺的笑，道門說著妖族根行差，他門下多寶道人金靈圣母幾個(gè)，照樣是大羅金仙。反而本座這邊，歪瓜裂棗，不成氣候。

    伏羲凝視著她站在桌前的背影，道：你還是對道門心有芥蒂。

    女媧反問：你來找我，難道不是為了此事？

    數(shù)日之前，女媧曾為了封神量劫之事拜訪火云洞。大劫當(dāng)前，各族自身難保，女媧欲以此事，向掌管著封神榜的道門談判，請火云洞三圣居中調(diào)和，卻被伏羲勸阻了。

    不是。伏羲頓了一頓，才道：我是算到，你和那只狐貍的糾纏又深了幾分，才過來一看。

    他等了等，見女媧不說話，又道：先是滴血招妖幡，又對那只狐貍?cè)绱擞H近，甚至傳功與她你就沒有想過，你和妖族糾纏如此之深，大劫降下，你要如何脫身？

    女媧終于放下筆，道：伏羲。

    伏羲一靜。

    女媧看背影，似乎是嘆了口氣。她正準(zhǔn)備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了彩云的聲音，道：娘娘，有急事要報(bào)。

    女媧：進(jìn)來吧。

    彩云進(jìn)門，先是向伏羲行了一禮，然后向女媧道：娘娘，狼族有狼妖在捕食時(shí)，誤食了一只開了靈智的小鹿妖，把它錯(cuò)看成了普通的野獸。妖和獸只有靈智的差別，妖開靈智的時(shí)候越小，越是前途無量，鹿族因此震怒，兩族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

    她說了這許多，一大半還是為了給旁邊的伏羲解釋。

    女媧：你急匆匆來報(bào)，可是鹿族來求本座懲戒那只狼妖么？

    不是。彩云立刻搖頭，綰發(fā)的紅繩都被甩了起來，是這樣，娘娘，兩族交戰(zhàn)的時(shí)候，鹿族發(fā)現(xiàn)狼族暗中有人修行血食功法，以吃人提升修為。這事犯了娘娘立下的規(guī)矩，鹿族不敢擅自處理，只好來請娘娘圣裁。

    安靜。

    然后女媧淡淡地道：殺了罷。

    彩云請到了旨，正欲告退，忽聽女媧又道：彩云，你帶著縛妖索去。他在何處食人練功，就在何處斬他，以慰天道。

    彩云低頭應(yīng)道：是。

    她離去了，書房里一時(shí)又只剩下女媧和伏羲。

    方才被彩云打斷，此刻誰也不愿意重談封神量劫之事，好半晌，伏羲才看著女媧靜立的身影，道：你和妲己

    女媧：如何？

    伏羲道：你道心通明，本不應(yīng)該有七情六欲。你不覺得，你對妲己太好了些么？縱是當(dāng)年收下碧霞彩云，你也不曾像教導(dǎo)妲己這般教導(dǎo)他們，更遑論直接與她傳功，我來找你時(shí)，你甚至還在為她修訂功法。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女媧不言。

    隨后，她轉(zhuǎn)過頭，向著伏羲宛然一笑，妖族都要亡了，就不許本座隨著心意做些事么？

    第17章 太公子牙

    妲己輕而易舉地贏回了紂王。

    紂王幾乎是離不開她，即使晚間不在壽仙宮留宿，白日里也一定要抽出時(shí)間去坐一坐。也不拉著妲己親熱了，反而會(huì)讓宮女端來茶水點(diǎn)心，與她閑聊朝中事，或是問她最近讀了些什么書。

    每到這時(shí)候，妲己就掩唇而笑：大王，臣妾哪里會(huì)讀書呀。

    于是紂王竟然開始教她寫字。

    妲己覺得紂王一定是瘋了，堂堂一國之君，后宮佳麗無數(shù)，卻偏要親自來教她書寫這樣無聊的事。又覺得，女媧娘娘教她的法子，還真是管用。

    只可惜那是娘娘教她的。

    她敢對著紂王面不改色地說謊，或是以媚術(shù)亂其心智，欺瞞誘惑，無所不用，可在娘娘面前，這些下九流的手段，卻一個(gè)也拿不出來，甚至連想都不愿去想。

    仿佛只要想了，就是玷污了娘娘似的。

    她仔細(xì)觀察著紂王的言行，有時(shí)候，也把紂王當(dāng)做一個(gè)替代娘娘的人偶，在紂王身上，肆無忌憚地練習(xí)著她蠱惑人心的本事，好有一天，能把這些用到娘娘身上去，也留住娘娘的心。

    不過，妲己也只是敢想一想。

    像是把一個(gè)空罐子藏進(jìn)了心里，每次拿出來，舔一舔縫隙里的蜜汁，舔一舔，嘗到了甜味，也就不必打開，也就能繼續(xù)欺騙自己，那蜜罐還是滿的，還有許多甜蜜在等著她。

    拿娘娘教她的手段，反去討好娘娘，娘娘只會(huì)當(dāng)她是個(gè)笑話罷。

    妲己不想做笑話，所以她對紂王愈發(fā)溫柔魅惑。她哄著紂王修建了鹿臺(tái)，靠在紂王懷里，一邊與他飲酒，一邊畫下了鹿臺(tái)的圖紙，尊貴又華麗，巍峨壯闊，高聳入云，能搬空半座國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