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青搖搖頭：沒有，不是這回事。

    午飯餐桌上，只能聽見餐具和杯盤碰撞的聲音。大家都安靜地不發(fā)一語，連狗也不似往?；顫?，默默地趴在一旁的墊子上看他們。

    過了很久，余珮說：培松已經(jīng)失聯(lián)好幾天了，我給他的公司打過電話，那邊說他已經(jīng)幾天沒去上班

    周元帥切了一塊蘋果派到盤子里，說：不用找了。

    餐刀與盤子之間劃出刺啦一聲刺耳的摩擦，商淼遠的手頓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周培青，意思是問怎么回事。

    周培青低著頭，用叉子卷了一團意面，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與他進行眼神的交流。

    幾天來，一直懸在余珮頭頂?shù)哪潜_摩克里斯之劍終于重重地掉了下來，她握著刀叉的手放在桌子上，閉了閉眼，問：怎么回事？

    周知源還在吃盤子里的蘋果派，臉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平靜地說：第二次襲擊事件中的攻擊機駕駛員找到了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余珮已經(jīng)懂了。

    商淼遠嘴巴微張，不可置信地看向旁邊的丈夫，小聲問：是是培松嗎？

    周培青沒有答話。

    余珮的肩膀垮塌下來，問：已經(jīng)確定了嗎？

    確定了。

    怎么判？

    還要等。周知源不斷地將蘋果派塞進嘴里，手邊其他的食物一點也沒動。

    商淼遠尚在神游的時候，一道突兀的鈴響將他炸醒，是周知源光腦通訊器的聲音，這個鈴聲專用于中央軍部，僅響了一聲，就被接通。

    但對方打來的是全息視頻電話。通話接通的那瞬間，一個真人等身的人影彈到了餐桌上，把眾人都嚇一跳，然而比這更讓人猝不及防的是餐桌上那個正在跟周元帥進行視頻通話的人，竟然跟周培松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兩鬢斑白，看起來蒼老許多。他氣場極強，長相與周培松一般無二，只是眉眼間的表情更加冷漠和疏離，甚至透露出一股嗜血的殘忍氣息。

    商淼遠的脖子不由自主往后靠，難道周培松不是周元帥的私生子，而是眼前這個人的？

    餐廳里的氣氛讓人不寒而栗，商淼遠不自覺扶住了自己的肚子。

    視頻里的人似乎欣賞夠了眾人或錯愕或驚慌的神色，才對其中唯一鎮(zhèn)定著的周元帥說：你好，知源，好久不見。緊接著他又沖在座的每個人打招呼，余珮，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是風(fēng)采依舊，甚至比當(dāng)年更動人了。培青，你大概不記得我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大概一歲的時候，尿了我一身，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這么大了，這是你的Omega吧？真漂亮，時間過得真快，連你都馬上要有下一代了。他的語氣親熱，就像周家多年未見的老友，但配上他面部的表情，卻讓人感覺陰森可怖。

    商淼遠悄悄咽了口唾沫，只覺得肚子里的孩子在被點到名的時候一定遭受了不小的驚嚇。

    周知源的表情一點不顯得驚訝，冷冷地看著他表演完，說，叛軍方毅，我與你沒有任何舊情可敘。

    方毅聽見這話笑了一下，說：那可太讓我傷心了。

    該傷心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失去親人和家庭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的這次襲擊造成了489人的傷亡？看著五洲四海生靈涂炭，就是你要達到的目的，對嗎？

    不不不，你從前就誤會我，一直到現(xiàn)在。他那與周培松殊無二致的嘴角翹了翹，只是周培松的笑顯得玩世不恭，他的笑容卻顯得別有深意，我的初衷一直是挽救第四星系所有人民的幸福，幫他們逃離奴役和壓迫。

    用槍炮？周知源諷刺道。

    對，用槍炮，這也是逼不得已，畢竟你們中央軍部的體量非常龐大。他兩只手掌掌心相對，在空中比劃出了個很大的動作。

    你所謂的還他們自由，幫他們逃離奴役與壓迫，不過是實現(xiàn)你統(tǒng)治欲的幌子和手段！他們原本幸福安樂，是你用槍炮結(jié)束了他們原本安寧的生活！周知源站了起來，指著方毅的臉罵他，你竟然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簡直恬不知恥！

    那人笑起來，雙手做了個向下壓的動作：鎮(zhèn)定一點，周元帥，鎮(zhèn)定一點，你真是跟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脾氣太爆了，余珮這些年怎么受得了你？他的姿態(tài)漫不經(jīng)心，眼神掃過在座的眾人，最后落在商淼遠的臉上。

    余珮看見他的眼神落點，忽然站起來，說：方毅，看在我們昔日的友情上，也看在培松的面子上，請不要傷害我的家人。

    家人？他仿佛聽到了一個好笑的詞，唇角的笑意更濃，說，培松的事我們之后再說，但這位可愛的Omega先生，真的是你們的家人嗎？你們會讓自己的親人冒著生命危險在連Alpha的面都沒見過的情況下懷孕產(chǎn)子嗎？他的表情更加扭曲，還要我說得更直白更難聽一點嗎？你們作為上位者，難道不是在剝削他，不是在壓迫他？一個在社會底層掙扎的、無依無靠的、小小的、可愛的Omega。余珮，他向你發(fā)出過幾次求救？你還記得當(dāng)時自己說過什么鬼話嗎？我簡直不敢相信，當(dāng)年名動整個軍部最純真善良的女神，竟然會露出那樣丑惡的嘴臉成為他們的倀鬼！

    余珮羞愧地別開了臉。

    商淼遠瞪大了眼睛，因為恐懼和震驚，雙手死死地扣在一起，甚至摳出了血痕。

    周培青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抓緊在自己的掌心。

    周知源道：你今天來這里，就是為了指責(zé)我和我的家人嗎？

    不，我當(dāng)然不是為了指責(zé)你，周元帥。他念周元帥三個字的時候，語調(diào)充滿諷刺，我是為了摧毀你們整個系統(tǒng)，包括但不限于你們那個所謂的聯(lián)邦相親系統(tǒng)，什么鬼東西？成年的Omega只要沒有結(jié)婚，就要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的相親？這是什么見鬼的規(guī)定？哪個正常人會覺得幸福？他的眼神又重新轉(zhuǎn)回到商淼遠身上，說，商淼遠先生，你覺得幸福嗎？

    商淼遠顫抖著沒有說話。

    方毅看到他的樣子，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腦袋，嘴里說：乖孩子，不要怕。待轉(zhuǎn)回去面對周知源，他又換了副面孔，他們要的是自由！聯(lián)邦明明有能力研發(fā)出讓Omega終身不必受發(fā)情期之苦的制劑，為什么不研發(fā)？周元帥，我承認我恬不知恥，可你呢？你知道道貌岸然四個字怎么寫嗎？

    他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看著鎮(zhèn)定至極，仿佛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籮筐的話不吐不快：而我現(xiàn)在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整個體制弊病中的冰山一角，這個世界上那么多窮苦的人，周元帥，你們都做了些什么？那個棒槌一樣的總統(tǒng)，他又做了些什么？忙著維護和鞏固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罷了，對不對？

    此時談話的主權(quán)顯然到了方毅的手里，他由一個不請自來的侵略者，搖身一變成了世界人民的拯救者。

    周培青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忽然開口：方先生，請問，培松是您的什么人？

    他這位民權(quán)斗士突然卡了殼。

    周知源替他開口：培松是他的克隆人。

    不管是周培青還是商淼遠，臉上的表情都不能只用震驚來概括，他們原本都以為，周培松或許是方毅的孩子可是他竟然是他的克隆人如果這是方毅自己做的，那只能說明他是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余珮在沉默良久之后才重新開口：不論你如何憎恨我們，你起碼應(yīng)該放過培松，為什么要把他卷入這場喧囂中？你知不知道，他很可能面臨終身**或死刑？

    空中的人并沒有絲毫動搖，他冷冰冰地說：他是我的fen身，他與我的意志統(tǒng)一。我當(dāng)初之所以決定制造他，就是為了這一天。當(dāng)然，我也想看一看，在一個所謂幸福快樂的特權(quán)家庭里，我會長成什么樣，事實證明，我還是我。他的表情似有得色。

    而余珮，已經(jīng)絕望地閉上了眼。

    屋子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嗡嗡直響，直到現(xiàn)在，商淼遠也沒能消化周培松是叛軍統(tǒng)領(lǐng)頭子的克隆人這件事。

    周知源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定，說：我不想再跟你爭論那些人身攻擊的內(nèi)容，我承認聯(lián)邦政府的某些制度有改革的空間和必要，但我認為，這不是你制造襲擊和恐慌的借口，方毅，你細數(shù)死在你手上的人命，他們何其無辜。

    空中的顯示屏滋啦了一下，里面的人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宇宙，顯得空靈而冷漠：每一次的革新都會造成犧牲，這是不可避免的

    周元帥怒吼道：這種所謂的犧牲并不是他們自愿的！你也不是造物主！你無權(quán)掌握別人的命運！如果人類的命運落在你這種人的手里，他們將比現(xiàn)在悲慘一萬倍！

    方毅笑了一聲，說：那我們拭目以待。

    桌上滿是殘羹冷炙，周元帥在掛斷電話之后切斷了家里的所有智能系統(tǒng)，并開始清查軍部的相關(guān)人員。

    那天下午，商淼遠抱著周培青緩了兩個小時，又吃了一整塊布朗尼蛋糕才消化掉整個午餐的內(nèi)容。

    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的余珮說：對不起。

    商淼遠搖搖頭：夫人，我們不要再提起那件事了。他想了想，又問，培松真的回不來了嗎？你們當(dāng)初你們當(dāng)初是怎么收養(yǎng)他的？

    當(dāng)年方毅已經(jīng)出逃半年，忽然給知源發(fā)來信息，說自己女朋友懷胎十月，此時亟待臨盆，整個星系沒有別的可以托付的人，孩子是無辜的，希望我們能看在昔日的友情上幫忙撫養(yǎng)。如他所說，孩子是無辜的。余珮長長嘆了口氣。

    空氣里甜點的味道已經(jīng)散去，只留下一種燒焦了的苦味，讓人聞著心里難過。商淼遠問：可是后來，你們怎么知道培松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本人的克隆呢？

    余珮說：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培松有先天的血友病，這病在現(xiàn)代本不是什么疑難雜癥，我們帶他去了拜德羅醫(yī)生那里進行治療，當(dāng)時拜德羅還在軍部任職，在分析培松血液樣本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他和基因庫中方毅的基因無限接近。

    你們你們當(dāng)時沒有遲疑嗎？為什么決定留下他？

    這個仿佛在一天之內(nèi)老了十歲的女人沉吟半晌，才回答：因為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是我們的孩子了。

    第37章

    京都的上空不知什么時候飛來了一片黑壓壓的云，成群結(jié)隊遮天蔽日，伴隨著嗡嗡的發(fā)動機引擎的轟鳴聲，像是來自天國索命的號角。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云并不是真正的云，而是聚積成片的軍用飛行器，每一架飛行器上都統(tǒng)一印著血色的圓形與三角形，那是境外無政府主義的典型標(biāo)識。

    陰影下的人們?nèi)缤煨〉南N蟻，慌不擇路地奔跑在逃離那片瘟疫一樣染血的灰色包圍的路上。

    然而那群飛行器在空中停留半晌，并沒有發(fā)起任何突襲或攻擊，雪片似的傳單從天而降，像古時出殯的特殊儀式。有人大著膽子撿起一張，看見上面寫著為了自由抗?fàn)幍目谔?，還有與該組織取得聯(lián)系的方式和通訊頻道。

    與此同時，世界各地的商場與辦公樓包括家用顯示屏上都突兀地亮起，開始播放一段全息錄像視頻，視頻中的主角正是周知源元帥和他的家人們，以及叛軍首領(lǐng)方毅。

    當(dāng)播到方毅向周元帥質(zhì)問他是否知道道貌岸然四個字的寫法的時候，坐在家中的余珮已經(jīng)擰緊了眉毛。

    酷暑難耐，元帥府周圍的樹蔭里傳來喧鬧的蟬鳴，商淼遠托著自己八個多月大的肚子，艱難地在客廳里緩慢地挪動，與他相伴的還有他的愛犬周培青，這狗護主得很，可能是知道小主人馬上就要降生，每天寸步不離地跟著商淼遠，也不鬧騰著要去散步放風(fēng)了。

    待他挪動到客廳的虛擬顯示屏前，剛好聽見每一次革命都會造成犧牲這幾個字。

    余珮立刻把顯示器關(guān)上，卻已經(jīng)來不及，商淼遠問：發(fā)生什么了？

    這件事遮掩是遮掩不了的，即便此時商淼遠錯過了這條視頻，往后他只要翻閱社交平臺，也會看到相關(guān)的信息，到時候人們的舌頭恐怕更尖酸刻薄。

    余珮攏了一下鬢邊的頭發(fā)，才撿著不那么刺激人的話說：方毅把之前我們一家跟他的通話視頻發(fā)到媒體上了。

    此人的心腸歹毒二字不足以形容，商淼遠很快想通其中關(guān)竅，沉默半晌才說：他這是一套組合拳。

    余珮說：是，先以兩次恐襲造成威懾力，再以聯(lián)邦的不作為降低政府的公信力，最后以元帥的失德徹底摧毀民眾對聯(lián)邦的信任和幻想他從來都是個厲害的人物。

    這位厲害的人物在空洞晦暗的外太空如喪家之犬般蟄伏將近三十年，直到現(xiàn)在才卷土重來，怎么會沒有萬全的打算？商淼遠的眉頭深深擰起，他沒有本事分析這件事情的厲害關(guān)系，卻能想象到此時周元帥及整個周家在第四星系中的處境，光是民眾們的悠悠之口就能將他們淹死。

    商淼遠不必打開社交網(wǎng)絡(luò)，上面必然充滿了對元帥及元帥夫人的抨擊和質(zhì)疑。原本的軍事問題變成了輿論問題，更加難以收場。

    余珮反倒放下這件事，問：餓了吧？他們今天估計不能回來吃晚飯，你想吃什么？要吃甜點嗎？

    您不用忙。商淼遠顯然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他深知此時余珮不過是強裝鎮(zhèn)定，哪里還有什么心情大吃大喝，這位母親只不過是為了安撫自己這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夫罷了。

    到了晚上，社交媒體上已經(jīng)人臉狗頭罵成了一鍋漿糊，那些宣傳單上的通訊頻道顯然已經(jīng)有人撥通過，而且不少人都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布了相關(guān)的攻略，明里暗里說投誠組織的好處。

    盡管聯(lián)邦幾次刪帖刪評，也沒能遏止住這股風(fēng)潮，反而被民眾們罵得更慘，說他們抵御外敵不積極，刪起普通民眾的帖子來倒勤快得很。

    兩個Alpha披星戴月乘著夜色回家的時候，狗在門里叫了兩聲。屋里的Omega都站起來，看向門外。余珮已經(jīng)邁著步子去玄關(guān)迎接他們，商淼遠也扶著沙發(fā)慢慢往那邊挪。

    待兩人進來，余珮并不問他們現(xiàn)在情況如何，而是說：吃飯了沒有？我給你們做碗面吧？

    盡管沒有胃口，元帥還是輕輕拍拍愛妻的手，說好，多加點芝麻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