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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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州都督府乃隴西故地,裴繼歡帶著他的駱駝走進(jìn)熙熙攘攘的蘭州城時,正是午飯時節(jié)。他沒去香氣誘人的客棧酒樓,反倒向城中最大的皮貨行“金城皮貨”走來。臨離開飛云鎮(zhèn)時,飛云酒坊的老板朱老爺交給他一封信,拍著他的肩膀,道:“這家貨行的老板,是我從前一手提拔的小伙計,你存在我這里的皮子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你還是帶去蘭州吧!你以后要去的地方多,可不能沒有盤纏呀。”朱老爺隱約知道了這個年輕人身上或有驚人的秘密,更知從柜臺里直接拿錢來送給他,以他那孤傲的性情,絕對是不肯收一文的,所以想出了這個折衷的辦法。 朱老爺為人比較吝嗇,飛云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但他也有豪爽的一面,那便是救人之急,大抵不含糊。他把裴繼歡獵殺的狐貍做好并存在他店里的皮子都交還給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他離開故土這么多年一直不敢回去,他委托裴繼歡如果到了江南地界,能代他去看看家人,如果家人愿意,讓一家子都到天山腳下來會合。 助家人團(tuán)圓,裴繼歡當(dāng)然也沒理由拒絕。 “金城皮貨”的老板路掌柜有些詫異地望了一眼穿著有些普通的裴繼歡,從伙計手里拿過白得刺眼的皮子,輕輕俯身,對著皮子吹了一口,皮子上濃密有致的紅毛面上忽然蕩起一圈漩渦。路掌柜情不自禁地驚嘆了一聲:“上好貨色!上好貨色……”皮貨行里其他的買家賣家,都聞聲湊了過來,小小的柜臺前,立刻集攏了三五十人,圍得團(tuán)團(tuán)密密,水泄不通。路掌柜的眼都看花了,胖臉上泛著紅光,連連地咂著嘴,喃喃連聲道:“我在這行混了這么長時間,好貨見過不少,這種貨色卻是第一回見到,開眼,開眼了!” 在路掌柜店子里的所有皮貨客人就在這一霎,被路掌柜手底的這張銀狐皮給牢牢吸引住了。天山腳下,從來不缺珍禽異獸,路掌柜從小跟著朱老爺學(xué)生意,這點(diǎn)他不會不知道。當(dāng)裴繼歡說明他從天山腳下來時,路掌柜只怕水平不高的伙計錯過好東西,更聽來客是朱老爺?shù)囊],立刻放下手里的雜務(wù),從后堂來到了柜前。 眼前這張銀白色的皮子,拉開來總有丈許,四四方方,白閃閃,亮晶晶,全是小幅“銀狐”的背皮拼湊而成,本地人管它叫“雪石玉皮”,那是因?yàn)槠べ|(zhì)本身放射出來的光澤,幾可媲美上好美玉,整張皮子,既輕又軟,比貂皮還要名貴,價值非??捎^。 裴繼歡存在朱老爺柜上的好皮子有兩張送給了紅拂女和宇文沖,除此之外,這是他這一個月以來晝伏夜出辛苦所得,雖然他并不在意皮子的價格,朱老爺說的也沒錯,此行他不知要走多遠(yuǎn),沒有盤纏那可真是不成。此刻他正被人群圍著,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望著一遍一遍輕輕撫摸皮子的路掌柜。 “九百兩白銀,收您一張銀狐皮,您看價格合適么?”路掌柜抬起頭來,對著裴繼歡道。 人群中頓時起了一哄,眾人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那就謝謝路掌柜賞臉?!钡蹏母皇粋€普通百姓終年勞作,從土地中所得除開家里人口所用,也不過三十兩銀子,還得是豐年,遇到旱澇,只有十多兩銀子的進(jìn)賬,路掌柜一開口就給了九百兩,那是整個蘭州皮貨行當(dāng)從未有過的大價錢。皮貨行的伙計知道,城東最好的獵戶打來一頭猛虎當(dāng)面現(xiàn)剮現(xiàn)制,路掌柜最后也不過給了五十兩銀子而已。 裴繼歡有些不舍地伸手摸了摸柜臺上這張辛苦得來的皮貨。張mama告訴他,他去世的母親生前最愛的是關(guān)東火狐制成的紅裘。同樣的物以稀為貴,假若母親在世,這當(dāng)是做兒子奉獻(xiàn)給她最好的禮物了,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傷感。記憶的飛逝,離他越來越遠(yuǎn),無數(shù)次在他腦海里想象的母親越見模糊,甚至最后的一點(diǎn)殘存,也為之煙消云散了。 他的手輕輕地在銀光閃閃的毛叢中撫摸。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細(xì)長的針,針尖光華燦爛,耀眼生輝。銀狐的名貴之處便在于此,它有著其他動物皮毛都沒有的毫尖光澤,相比之下,紫貂、灰狐、長白山白虎皮……都遠(yuǎn)不及他手底的這張銀狐皮珍貴稀有。 “三千兩!” 說話的人遠(yuǎn)在眾人之外,但說話的口氣,卻是盛氣凌人,頗見威風(fēng)。人群中又發(fā)出一陣驚嘆,店堂里的大伙全數(shù)都擰過頭來,望向那開價三千兩白銀的人。 那人年紀(jì)和裴繼歡相仿,約莫二十三四歲,白凈的一張長臉,一雙眼睛又圓又大,穿著閃閃有光的一襲綠緞袍子,腰上扎著碧玉絲絳,絲絳的盡頭,垂掛著一塊玉光四射的方形玉佩,頭上戴著一副金光閃爍的束發(fā)三叉紫金冠,修長的手指捏著一把檀香扇。與他同在一處的,還有兩人,身形筆挺,站在那人身后。左邊那人身著黑衣,身材瘦削,雙眉倒掛,宛若年畫里的黑無常,腰間掛著一口寶劍;另外一人身形微胖,一張大圓臉,與那黑衣人相反,他身穿一套白袍,面帶微笑,看上去好似一個富有的商人。 這三個人什么時候來的,沒人注意,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裴繼歡手里拿出來的那張銀狐皮吸引住了,沒人關(guān)注到這三人的突如其來。所有皮客一陣子竊竊私語,卻沒人敢上前問他。這三個人排場挺大,坐椅子有自備的皮墊子,喝茶也是自帶名瓷蓋碗,連茶葉許都是自帶的。 綠袍人正在享用一盅熱氣騰騰的好茶。眾人目注之下,綠袍人好整以暇地喝了幾口,這才輕輕放下了手上的蓋碗,身后的白衣胖子遞上一塊雪白的布巾,他擦了擦嘴,推案站起,緩緩走了過來。皮客們見他龍驤虎步,氣勢逼人,都不禁往兩頭散了散,讓開了一條路。 “這塊銀狐我要了!” 綠袍人這等氣勢,非貴即富,是以他這一來到,各人便紛紛退開,一個個眼巴巴地瞪著瞧,要好好看看這場熱鬧。 “好一塊上品銀狐!”綠袍人顯是識貨的行家,一只手一順一逆來回摩搓一陣,和路掌柜一般,同樣俯身下來,朝皮面上吹了一口,皮面上立時起了一圈漩渦,卻看不見底,這便是上品皮裘的最佳證明了。“好貨,好貨!”綠袍人面帶微笑,連連點(diǎn)頭道:“我給三千兩銀子,這皮子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裴爺,您看怎……么著?”路掌柜的滿臉堆歡地望向裴繼歡:“三千兩銀子!” “我聽見了?!迸崂^歡聲音里透著淡淡的冷漠,綠袍人被他盯了一眼,竟似覺得自己無形中矮了一截一般,這種氣勢,比之綠袍人,又要高傲清冷得多。“裴爺?shù)囊馑际恰甭氛乒裱郯桶偷乜粗?/br> “我要九百兩,這張皮子就賣給路掌柜您了。我等著趕路,路掌柜您是給現(xiàn)銀還是給悅來客棧的錢票?給錢票的話,我要全國通行的?!?/br> 此話的含義不言而喻。不要綠袍人的三千輛,而要路掌柜的九百兩,而且回答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大伙兒真糊涂了。這少年簡直太不識抬舉,那不過一塊銀狐皮而已,就算再名貴,九百兩也值過了,真要錯過了眼前這個識貨的主兒,那可是過了這村兒沒這個店了,其他人為他著急,也只是干急,裴繼歡并沒有高價賣掉手頭這張好皮子的意思。他還是那句話,是看了朱老爺?shù)拿孀觼淼?,這份面子,只給交情,不給價錢,路掌柜開個價,裴繼歡就會應(yīng)上,然后拿錢走人。 連路掌柜也呆了一呆,一雙眼睛不停地在綠袍人和裴繼歡臉上打轉(zhuǎn),有些兒手足失措。 正在這時,并不急著作決定的綠袍人微笑了一下,道:“我知道這個價碼不夠多,這位兄弟,咱們好好談?wù)勥@筆生意成嗎?!”裴繼歡冷冷地?fù)u了搖頭:“我看不必了!” “為什么?” “我是路掌柜的上家介紹來的,所以按照規(guī)矩我只賣給路掌柜的皮貨行。”他霍地轉(zhuǎn)臉,目光灼灼。四目交視,眼光如刀,綠袍人吃了一驚,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黑衣人沉聲喝道:“大膽!放肆!”一挺身,擠進(jìn)了兩人中間,這兩人一對面,立刻就有一觸即發(fā)的態(tài)勢,旁客慌忙四散讓開,這回,柜臺前空了好大一片地面兒出來。 “我出價九百五十兩,賣給我好了?!庇忠粋€俏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裴繼歡回頭一望,店門外進(jìn)來了一個人。他微皺的眉頭忽然松了開來,有些意外地道:“怎么是你?”那人穿著一身玉白色短襖,外面罩著一領(lǐng)玉白色披風(fēng),長發(fā)垂腰,風(fēng)姿卓然,竟是一位妙齡女郎。這位妙齡女郎,無如是裴繼歡相對這綠袍人而言比較熟悉的一個人,“幽冥神教”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教主霍紫鳶。 “唔……”這下輪到裴繼歡有些不知所措了。 “怎么啦,不賣?老朋友了,這點(diǎn)面子也不肯給我嗎?”霍紫鳶微微歪了歪頭,緞子一般光滑的長發(fā)在她窈窕的身段背后跳動了兩三下。 “唔……你看這么的吧……”裴繼歡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大家是‘老朋友’了,霍姑娘又青眼有加看上了在下這塊皮子,在下只好雙手奉上,分文不取。你拿去吧!” “你!哼!”綠袍人眼見裴繼歡面色堅決,毫無妥協(xié)之意,有些氣急敗壞的袖子一甩,奪門而出。黑衣人走在背后,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裴繼歡,神色中滿是不屑。 店堂里鴉雀無聲。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這實(shí)在是個大大出乎了他們意外的決定。不過吧,回頭一望,這兩人這是鬧的哪一出?拉郎配么?女的身長玉立,美麗動人,男的英挺偉岸,極有男兒氣概,這一對兒若是撮在一處,那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裴繼歡面對翩翩佳人,果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幾句話,也不打算多作逗留,就要轉(zhuǎn)身而門?!罢咀。 被糇哮S嬌聲喚住他:“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你別走呀,我又不是閻王惡鬼要吃了你!”“是呀是呀,別走,別走,大姑娘說的讓你別走?!比巳褐锌礋狒[的某人說,店堂里立刻響起一陣粗獷的笑聲?;糇哮S有些氣急敗壞,上前兩步,一把拽住了裴繼歡的袖子。這番動作,旁人人倒也不以為奇,只把一旁的路掌柜看了個目瞪口呆。 “萍水相逢,難承姑娘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么樣的景況?”他像是有些感傷,說著說著,可就忍不住笑了。霍紫鳶氣急敗壞的鼓起了腮幫子,怒道:“你說的這叫什么話!?什么萍水相逢,什么人生聚散,什么狗屁無情?姑娘可沒你這么掉文!”她死死地拽著裴繼歡毫無松手之意,好像一位賣菜大嫂少收了三文錢一般,弄得裴繼歡大為尷尬。堂堂鬧市,一對少年男女,就這么拉拉扯扯的,也的確不好看。他想掙脫,卻又似乎并不想全然掙脫,一霎那,多么復(fù)雜的感情,就這么從心底里油然而起。 霍紫鳶深邃的一雙眸子,直望著對方的臉:“正因?yàn)槟阏f的那堆屁話,本姑娘才不能平白收你這份大禮,我非要給你銀子不可!” “銀子呢?”裴繼歡有些氣急敗壞。 “這個嘛。你別急嘛,我又不跑了的?!被糇哮S拿著皮子走回柜臺:“掌柜的,九百五十兩,成交不成交?” 路掌柜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diǎn)頭:“成交,成交!” 霍紫鳶笑了起來,一對圓溜溜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你給這位裴爺開了九百兩的價,我加價五十兩,九百兩給裴爺,五十兩進(jìn)我的腰包,您看我這生意做得還地道嗎?” 路掌柜哭笑不得地說:“別說啦,別說五十兩,再多五十兩,這生意也是地道得很的。二掌柜,你給裴爺開三張悅來客棧流通全國的錢票。姑娘,要不要留些散碎銀子路上用?” 霍紫鳶拍了下柜臺,豎起大拇指:“果然人情練達(dá)。開八百輛的票,給我們留下一百五十兩銀子路上帶著。” 裴繼歡淡淡苦笑,笑得十分牽強(qiáng)。無論如何,眼下這一時半會兒他是甩不脫這位刁蠻任性武功又高的霍姑娘了。他想走,袖子又在人家掌握里,他總不能大力掙脫,把這位姑娘就這么拽個跟斗吧,所以他只好目瞪口呆地看著霍紫鳶麻利地取過三張錢票和一百五十兩銀子的包裹,然后故作親熱地挽著他的胳膊:“走啦,我請你吃好吃的還不行嗎,別生氣啦!” 店堂里的人們又一次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