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西認(rèn)得這家店面，這是他們鎮(zhèn)唯一一家連鎖超市，在曲齒街，可見這家百貨實(shí)力雄厚，這種小地方的生意都不放過。

    一手捏著蚊香，一手按打火機(jī)，約西打著火，保持動作燃燒首端，她在這個檔口又咕咕噥噥地問他：“你真的沒有生我的氣嘛？”

    趙牧貞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那條發(fā)錯的信息，尷尬的何止是她一個，只是他這份尷尬終究與她不同。

    心情復(fù)雜，她為什么要把他和別人放到一起，還那么輕飄飄的調(diào)侃，好像他們之間隔了一個維度，那些不合時宜又魯莽無理的親昵，都只是幻覺。

    她只是觀察，然后總結(jié)。

    趙牧貞越想越不好受：“我跟盛書慧不是那種關(guān)系，沒有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是一個人長大的。”

    話音未落，鐵片燙到手指，約西腕骨一縮，打火機(jī)彈到地上。

    “啊——”

    約西快速甩手降溫：“燙死了?！?/br>
    趙牧貞撿起打火機(jī)，金屬部分已經(jīng)被燒得變色，“這種打火機(jī)沒有隔熱片，要往后按一點(diǎn)，也不要燒那么久，燒一會兒蚊香就著了，然后……”

    約西搶白，將點(diǎn)好的蚊香移近：“我知道！然后吹一下！呼——”

    香燼遇氧瘋燒，橘紅的光通亮。

    濃烈的茉莉香氣朝他的位置洶涌撲去。

    約西演示結(jié)束，有點(diǎn)驕傲：“對吧？”

    曬譜那天晚上，約西就是看他這么吹蚊香的。

    燈火簇成星狀，倒影在他原本明澈的眼睛里，燦亮的兩點(diǎn)，約西看著不覺湊近，他略瞥開目光，低聲應(yīng)道：“對?！?/br>
    約西把他手上那只打火機(jī)抽過來研究。

    前后看看，太劣質(zhì)了，約西懷疑再用兩下，這個小鐵片就要燒變形。

    拇指一側(cè)剛剛被燙到，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麻木的灼燒感，鐵片還有余溫，她又用燙傷的部分去按鐵片，遲鈍的痛感又清晰起來。

    那感覺像舔發(fā)炎的智齒，像往撓破的蚊子包上倒花露水。

    鐵片很快降溫，約西又打著火，試圖給鐵片加熱，延續(xù)拇指上的疼痛。

    火焰燃起，趙牧貞看著她專注的樣子，平靜地開口：“你戀痛？”

    約西松開鐵片，那種麻木的灼燒又回來，她抬頭，初始有點(diǎn)沒聽懂，她一直有這種小癖好，“這是戀痛嗎？”

    “是。”

    “是嗎？為什么呀？”

    約西好奇，好像她從來都沒有認(rèn)真地解過自己，但是被別人看出來了。

    他說：“人對疼痛有應(yīng)激反應(yīng)，感受到疼就會分泌類似內(nèi)啡肽這類的物質(zhì)來鎮(zhèn)痛，內(nèi)啡肽會讓人愉悅，對這種愉悅上癮，會下意識刺激疼痛?！?/br>
    “所以是一種補(bǔ)償嗎？可以忍受疼痛，為了后來的愉悅感?！?/br>
    “差不多吧。”

    約西把打火機(jī)遞還給他，忽然看四周，發(fā)現(xiàn)他們相對著蹲在堂屋的櫥柜前。

    “這不是你嬸嬸早上生火用的打火機(jī)嗎？怎么放在前鋪？”

    趙牧貞回答：“可能今天前鋪有人抽煙拿過來了?！?/br>
    “哦?！?/br>
    約西反應(yīng)過來，“你爺爺和你叔叔好像都不抽煙?！?/br>
    “我爺爺以前抽，前幾年肺不太好，醫(yī)生讓戒了?！?/br>
    約西隨口而出：“那你爸爸呢？”說完才意識過來，他們家好像沒人提趙牧貞的父母，約西也從不多問一句。

    可話已經(jīng)收不回來，她綴一份擔(dān)心看向趙牧貞。

    很意外，他半點(diǎn)回避沒有，聲音平淡說：“我爸去世很多年了。”

    因?yàn)樗膽B(tài)度，約西才順著問了一句，他家的前廳掛著一張黑白照，是趙牧貞的奶奶，他們這邊每家每戶都會把去世親人的黑白照掛在堂屋里。

    約西小聲：“那你爸爸的照片怎么不在這里啊？”

    “因?yàn)樗麤]有回來?！?/br>
    這個“回來”是什么意思，約西還是不懂，但她沒再深問了，他的表情里已經(jīng)有了點(diǎn)吞咽難受的意思。

    她不想拉著他繼續(xù)沉溺在這種情緒里，一手拿著自己生化武器蚊香盤，一手抓住趙牧貞的手腕，“你餓嗎？”

    話題一下偏走。

    趙牧貞愣了兩秒，回頭看向帶著一個黃銅擺錘的老式掛鐘，時間顯示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了。

    “你想吃什么？”

    約西看著他那副生怕自己捅天毀地、亂提要求的樣子，無語地撇了撇嘴：“你別這么怕好嗎？我不會讓你大半夜煮面條的！”

    她湊近過來和他商量：“可以吃瓜嗎？”

    趙牧貞還沒聽懂，約西又把他拽到后院去。小菜園里，綠油油的爬地藤蔓里有一只小西瓜，約西來常蕪鎮(zhèn)第一天，就拿它當(dāng)過掩護(hù)。

    夏日日照瘋狂，它已經(jīng)長大了一圈。

    約西走進(jìn)小菜園里，蹲下拍拍瓜，脆脆的響，抬頭看趙牧貞：“吃這個！”

    趙牧貞：“還沒有熟透?！?/br>
    “怎么會！”約西根本不信，又自信地拍拍瓜皮，“你聽，都響了?！?/br>
    趙牧貞目瞪口呆：“……”

    他想，他還需要告訴她另一個常識。

    “這個世界上沒有拍不響的瓜?！?/br>
    接著，他又拋給約西一個問題，“你知道熟的西瓜拍起來是什么聲音么？”

    “……”

    約西大腦一片空白，這就好比問一個剛接觸九九乘法口訣的小朋友，你會解二元一次方程嗎？

    趙牧貞沒有科普，因?yàn)橹浪粫信d趣，以后也用不上，他直接說：“你拍的這個聲音不對，瓜沒熟透，再等等吧?！?/br>
    說完，趙牧貞以為西瓜的事已經(jīng)解決，手里端著約西塞給他的蚊香盤，正往回走，身后傳來約西悶悶的聲音。

    “等不了?！?/br>
    趙牧貞當(dāng)她執(zhí)意，回過身，溫言勸她：“還沒熟透，強(qiáng)扭的瓜不甜。”

    約西高高一舉手，一截被揪扯到炸毛的瓜藤，在她手上像一根被暴力拽斷的電線。

    “你早點(diǎn)說啊，我一進(jìn)來就把這個揪了，反正現(xiàn)在甜不甜都已經(jīng)扭了……”

    “所以又怪我？”

    約西嫣然一笑，聲音俏俏的：“對啊！”

    胸口悶窒，趙牧貞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無話可說擠出兩個字。

    “行吧?！?/br>
    那小西瓜沒出趙牧貞的估算，真沒熟透，吃也能吃，不那么甜罷了。

    瓜一切兩半，約西只抱走一半，拿根長柄鐵勺從中間挖了一塊塞嘴里。

    “中間還是甜的?！奔s西吃了一口，西瓜穿腸過，道理心中留，一揮鐵勺子，大發(fā)感慨道：“強(qiáng)扭的瓜甜不甜根本不重要！”

    趙牧貞洗了砧板和刀，放回原位，接她的話問：“那什么重要？”

    約西歪頭說：“我都愿意強(qiáng)扭了，說明這是我喜歡的瓜，我喜歡的瓜，不甜又怎樣呢，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自己喜歡的！”

    趙牧貞跟著她的話繞了一圈，懂了，又是邏輯自洽的歪理邪說。

    約西先上樓，趙牧貞隨后帶著蚊香盤上來，發(fā)現(xiàn)約西沒進(jìn)房間，捧著半個瓜靠在欄桿上。

    月俯眾生。

    蟲啁嘈切的靜然小院是常蕪鎮(zhèn)的一方縮影，皎色當(dāng)頭，百戶皆寂。

    約西轉(zhuǎn)頭看他，又扭回去，仰頭跟他驚嘆著，“趙牧貞，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你們這兒的月亮好圓好亮啊，北熙空氣質(zhì)量很差，平時連星星都少見，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月亮?！?/br>
    趙牧貞走過去。

    柔光似一層薄紗，描拂出她仰頭的側(cè)臉輪廓，少女眉眼浮冷有厭世感，偏唇鼻又是嬌的，下頜線緩緩收窄，輪廓又有些英氣。

    哪哪都是好看。

    乍回過神，趙牧貞倉惶轉(zhuǎn)頭去看天幕。

    她還在嘆那月皎潔稀罕。

    遽爾，他心里空出一塊陌生領(lǐng)域，見月不是月。

    余光覷她，他想他應(yīng)該也是。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月亮。

    趙牧貞把一管微癟的藥膏遞出：“你擦一點(diǎn)這個吧，有的燙傷開始沒什么征兆，后面會起水泡?！?/br>
    “哦?！奔s西沒接，一手抱瓜一手拿勺子，她也沒手接，她低下腦袋，湊過去皺一記鼻子聞聞：“有藥味。”

    “……”趙牧貞默了默，“這是藥，怎么會沒藥味?！?/br>
    想想也是。

    約西握勺子的那只手動作一變，大拇指伸出，其余四指抓著勺子，“我不想弄得一手藥味，你幫我涂吧，涂少一點(diǎn)，就涂這一小塊?！?/br>
    趙牧貞進(jìn)退兩難，最后妥協(xié)。

    他旋開小小的蓋子，在她翹起來的大拇指上擠出一點(diǎn)乳狀膏體，一點(diǎn)不敢多碰她，食指輕輕貼她指背上固定，拇指印上燙傷處揉勻藥膏。

    綿潤藥膏在兩人指腹間漸漸被揉碾至無，氣味徹底揮發(fā)出來。

    約西又聞一聞?wù)f：“苦苦的，又有一點(diǎn)香。”

    涂好藥膏，趙牧貞收回手，垂眸，長睫陰影覆蓋住眼下的淡褐淚痣，他擰回蓋子說：“是白芷?！?/br>
    聽著是中藥，但約西腦子里沒有半點(diǎn)對應(yīng)的圖片信息，“沒見過，長什么樣？”

    趙牧貞：“大概……像胡蘿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