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料到陳家會有退親的意思，可她也不愿這么好的親事到手飛了，還是厚著臉皮爭取道：“陳太太，這……我們兩家都是定下信物了的，官家做事向來一諾千金，何況我們兩家彼此也滿意，這遇到合適的親家不容易，陳太太倒也不必為此事介懷，我們芷荷也知道錯了，將來定不會再……”

    陳二太太不忍心說重話傷了沈家，可不代表陳二爺是個仁慈的，他看此時沈夫人還不依不饒，仗著有了定親之物便不想放手，冷哼一聲，道：“我勸沈夫人看清形勢，我兩家是交換定親之物在先，可是你家女兒先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陳家斷斷不能容許這樣的兒媳進(jìn)門，難道沈夫人想讓我們陳家淪為全成的笑柄嗎？”

    他說著看了一眼低頭一言不發(fā)的沈芷荷，冷笑一聲：“別說我們陳家，如今便是整個東吳縣，都沒有一個男人敢娶沈姑娘進(jìn)門！”

    他這話說得難堪至極，沈家父母當(dāng)場漲紅了臉，連趴在隔壁墻角偷聽的賀聞天都忍不住了。

    好家伙，現(xiàn)在是誰都敢在沈芷荷面前指手畫腳落井下石了！

    他怒哼一聲，當(dāng)場推開陳沈廂房的門，望著滿屋子驚詫的眾人，放話道：“誰說的？我敢娶！”

    沈夫人和陳家人不認(rèn)識賀聞天，可沈夫子是認(rèn)識的，他瞪大了眼睛，指著他道：“賀仲達(dá)，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賀聞天沒來得及理會沈夫子，他走到陳二爺賀陳二太太面前，上下打量道：“這兩位就是省城陳家的人吧？”

    沒等二人回答，他就接著冷臉道：“我不管你們是陳家的還是什么張家的李家的，我告訴你們，這東吳縣追求沈姑娘的人多了，我就想娶她！”

    他繞著二人踱步一圈，嘖嘖兩聲：“你們一面說自己是禮儀詩書世家，一面唾棄沈姑娘入學(xué)念書之事，怎么著？在你們高貴的陳家人眼里，只有男子才可以學(xué)得禮儀詩書，女子就只能待在家中繡花喂魚，相夫教子嗎？”

    “你、你……”陳二爺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青著一張臉瞪著他。

    賀聞天沒理會他，他轉(zhuǎn)過身，在沈芷荷驚詫的目光里走到沈夫子面前，正色道：“夫子，請您允許，讓學(xué)生在此次鄉(xiāng)試過后，上門向沈姑娘提親?！?/br>
    他知道沈芷荷一直瞧不起他這種紈绔子，覺得他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拜他縣令老爹所賜，他便想在鄉(xiāng)試中舉后，身上有了自己掙來的功名，堂堂正正的來她家提親，讓她和她的家人都高看自己一眼。

    賀聞天言辭誠懇，面色嚴(yán)肅，不像是在說假話，可沈家三人都睜大了眼，尤其是沈夫子，他做了賀聞天兩年的老師，最是知道此人平日里的張揚肆意，他竟不知道自己這個學(xué)生，何時對女兒有了想法，還要求娶她！

    賀聞天為防沈家人說出拒絕之詞，他表明了心意，轉(zhuǎn)而起身打算離去，離開前看了沈芷荷一眼，溫言道：“還望沈姑娘不要被近日之事影響，待我鄉(xiāng)試過后一切便來解救沈姑娘?！?/br>
    到時候他娶了她，做了他的妻子，諒這些外人也說不出什么閑話來了。

    賀聞天心情大好，回家路上，幾乎都能幻想到來日他一邊金榜提名，一邊洞房花燭的美好日子了。

    回到家，賀聞天還舒心地哼著小曲，賀老爺一見他就吹胡子瞪眼，怒罵道：“你小子又跑哪去了？我不是讓你在家溫習(xí)功課嗎？馬上就要鄉(xiāng)試了……”

    賀聞天心情好，看見對他大呼小叫的父親也不覺得鬧心了，他對著他爹嘿嘿笑了兩聲，忽然問道：“爹，你說我鄉(xiāng)試過后給您娶個兒媳婦回來怎么樣？”

    賀老爺正打算教訓(xùn)他，聽到他這話忽然瞇起了眼睛，詫異道：“你有心儀之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他上下打量兒子一眼，想著兒子年歲也到了，心中有了想法也不奇怪，可要是他在婚事上也像平時一樣胡鬧，給他弄進(jìn)門一個風(fēng)塵女子，他可就饒不了這小子了。

    賀聞天知道他老子在想什么，拍拍他爹的肩膀，嘻嘻笑道：“爹，你放心吧，這姑娘身家清白，是書院夫子的女兒?！?/br>
    “夫子的女兒？”賀老爺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樣子，他兒子最厭煩讀那些晦澀難懂的書，居然會喜歡上書院夫子的女兒。

    他得知后拍手笑道：“好啊，你爹我為官多年，最愛那些飽讀詩書人士，這夫子的女兒，想必也是教養(yǎng)得知書達(dá)理，才情兼?zhèn)??！?/br>
    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想著若是這姑娘進(jìn)門了，也可幫著他拘著兒子念書，不由得他整日在外胡來了。

    夫子的女兒，好?。?/br>
    第五十七章 四則

    佑元年八月,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如期舉行，東吳縣晉江書院的學(xué)子大多數(shù)參加比試,包括賀聞天和謝翼。

    從貢院回來以后，賀聞天可算是能大肆放松了，先前因著答應(yīng)了沈家要在金榜題名之時上門提親，他特意在考試前頭懸梁錐刺股了幾日，爭取考出個好名次，到時候去沈家臉上也有光。

    到了九月,各家學(xué)子期待已久的放榜之日也到了，榜單張貼于各省巡撫署門前,賀家一大早就派了家丁去查看，有好消息會盡快回報。

    除了自己前去查看，官府也會去中舉的考生家里送捷報，賀聞天這日一大早便起了，坐在前院里只等著人前來報喜。

    然而等來等去，到了午間還不見有人上門，連自家派去的家丁都沒有回來，眼見著官府報喜之人已經(jīng)揮著馬鞭從賀府門前路過了好幾趟,賀聞天越來越坐不住了。

    快到晌午之時，他聽到外面?zhèn)鱽淼南?這場秋闈南直隸的解元竟出自晉江書院，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同窗謝翼！

    賀聞天這下子更坐不住了，連向來他最看不慣的謝翼都考了解元，那他怎么說也要考個三甲臉上才過得去吧。

    然而始終無人登門賀府報信，賀聞天終于坐不下去了，他二話不說牽了馬匹飛奔出府,奔著省城的方向駛?cè)?，打算自己去一探究竟?/br>
    馬兒剛跑出巷子，就迎面撞上了看榜回來的賀府家丁，賀聞天眼睛一亮，追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如何，我是第幾？”

    家丁似乎也是一路跑累了，額頭上冒著虛汗，臉也漲的通紅，他對上賀聞天充滿希冀的眼神，聲音卻暗淡了下去：“少、少爺，奴才看了，您……您的大名不曾、不曾出現(xiàn)在榜單上……”

    賀聞天怔了片刻，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沒考上，他怒罵道：“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錯了，爺?shù)拿质琴R仲達(dá)，你到底識不識字??？！”

    家丁被賀聞天罵的跪在地上，又重復(fù)了一遍：“少爺，奴才真的認(rèn)真看了，來來回回確認(rèn)了三遍，真的沒有您的名字在上頭……”

    賀聞天還是不信，那謝翼都能走狗屎運中了解元，他居然連個尾巴都沒中，怎么可能？！

    “走開！”他一把搡開家丁，縱深跳上馬背，打著馬鞭而去：“爺自己去看！”

    然而結(jié)果還是令賀聞天失望了。

    他也在榜單上來來回回找了幾遍，卻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刺眼的“謝敬辭”三個字卻大大立于榜首，讓他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沒考上。

    若只是他自己沒考上便罷了，賀聞天還能安慰自己是考題太難，可他一直瞧不上眼的謝翼高中榜首，他卻名落孫山，這才讓他感到挫敗。

    謝翼是誰，那是沈芷荷曾心之所許之人，賀聞天想著自己還承諾過要在中舉之后去沈家提親，這下子更氣餒了。

    可他怨不了別人，只能恨自己，賀聞天氣得一拳砸在壁上，差點將榜單錘爛。

    傍晚，賀聞天垂頭喪氣回到賀府，早已沒有了早上的精氣神兒。賀老爺早已知曉他沒中舉之事，隨口罵了他幾句，也知道這鄉(xiāng)試難，初次就中之人本就少，想著兒子還年輕，將來歷練的機會還多，便也開始安慰他起來了。

    賀聞天一句都聽不進(jìn)去，連晚膳都沒用就回了房。

    躺在床上，賀聞天只覺得自己可笑，早先在書院的時候，沈芷荷就罵他是二世祖，說他是紈绔子弟，什么本事都沒有，只會靠他的縣令父親。

    那時候賀聞天不屑一顧，他可不覺得自己什么都是靠父親的，他只是表面上吊兒郎當(dāng)，實際上讀書做事都不差好么。

    然而到了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多可笑，沈芷荷說得對啊，他真的只是個一事無成的二世祖，什么本事都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靠他爹得來的。

    沒有他爹，他什么都不是。

    虧他還以為自己能中舉，信誓旦旦說要等考中之后來娶她。

    賀聞天將自己埋進(jìn)錦被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

    賀家安靜了幾日，闔府上下都知道少爺落榜心情不好，在賀聞天面前都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出。

    賀夫人怕兒子在房里憋出問題，給兒子做了最喜歡的甜點端進(jìn)去，而后旁敲側(cè)擊地打聽。

    “兒啊，你上次跟你爹說的，想求娶的那位夫子的女兒，是哪家的？告訴娘，娘去幫你說說親事?！?/br>
    賀夫人和賀老爺?shù)南敕ㄊ且粯拥模疽矝]指望兒子一次就能考中，眼下再多念幾年書沉淀一下也是好的，這次科考上沒闖出成果，他便想著先解決掉兒子的婚姻大事。

    聽說兒子看上了一位夫子的女兒，她心里也是樂呵，讀書人家的姑娘必不會教養(yǎng)得太差，她打聽好了可就要幫兒子娶進(jìn)門了。

    誰知賀聞天聽她提及此事后更是生氣，二話不說就將她趕出去，一臉不想多談的樣子。

    賀夫人望著兒子緊閉的房門頭疼，這是科考失敗，連自己的心儀之人也不想了？

    賀聞天用了好幾日，才消化掉自己落榜之事。

    只是沈芷荷的事情還未解決，他先前答應(yīng)了要在鄉(xiāng)試過后上門提親，如今名落孫山，他也沒臉去見她了。

    可他還記著沈芷荷的親事，她如今女扮男裝讀書之事傳得家喻戶曉，省城的婚事也告吹了，現(xiàn)在更是被人嘲笑無人求娶。

    他是沒臉娶她了，那她的婚事怎么辦呢？賀聞天可不想看著沈芷荷被人戳脊梁骨罵嫁不出去。

    他不娶，他就勸說別人去娶。

    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一輩子孤獨終老呢？

    賀聞天想到沈芷荷之前心儀的謝翼，便猜測她偏愛讀書好的男子，想來想去，心里就有了目標(biāo)。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在瀟湘書院的好哥們岑安，岑安雖是七品小官之子，可人品好學(xué)識高，最重要的是他這次鄉(xiāng)試名列前茅，已經(jīng)是個預(yù)備的舉人老爺了。

    沈芷荷配他，倒是不算委屈。

    賀聞天想到就做，當(dāng)天就提著禮物上了岑府，去恭祝他的好哥們金榜題名。

    “來，哥們兒這回恭喜你考上舉人，有出息，也算給你爹長臉了！”賀聞天在岑家和岑安小酌兩杯。

    岑安是老實人，微笑著喝了他敬的這杯酒，安慰他：“賀兄這次運氣不好，下回努努力，也能中的?！?/br>
    賀聞天沒回應(yīng)他的話，轉(zhuǎn)而又斟了杯酒，沉吟片刻，對他道：“哥們兒還有一事求你，你若拿我當(dāng)兄弟，一定得答應(yīng)我?！?/br>
    岑安眼皮一跳，詫異地看著他：“賀兄這是做什么，有時候能幫的說一聲就是了?！辟R聞天是縣令老爺?shù)膬鹤?，又如何會有事求他呢?/br>
    賀聞天自顧自干了這杯酒，回味片刻，才對他坦言：“你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娘年紀(jì)也大了，你就不想著，給他們?nèi)€媳婦兒進(jìn)門，讓老人家早日抱上孫子？”

    岑安迷惑了，不明白他這是哪出，怎么扯到他的婚事上去了，他問道：“賀兄有話可直言，岑安不明白?！?/br>
    賀聞天便接著道：“我們書院沈夫子的女兒，你知道的吧？沈姑娘那長得叫一個國色天香，性子又溫柔體貼，更難得的是，她還有頗幾分才華，兄弟我瞧著和你正是相配，不若你將她娶回家，如何？”

    賀聞天說著這番話，心里甚是酸澀，若不是自己沒出息，怕耽誤了人家，又怎會舍得將心愛的姑娘拱手讓人呢。

    岑安瞧著賀聞天的面色，轉(zhuǎn)動了下手中的酒杯，失笑道：“既如此，這么好的姑娘，賀兄為何不親自求娶呢？”

    這話說到了賀聞天的傷心處，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沉默片刻，才啞著嗓子：“我是個紈绔子，跟岑兄不一樣，不能誤了人家姑娘。”

    岑安盯著賀聞天的神色，像是在探究他說的有幾分真假，良久，他笑了。

    而后放下酒杯，站起身，爽快道：“好，既然是賀兄傾力推薦的人，想必不會差，我這就找媒人，去沈家上門?！?/br>
    賀聞天沒想到事情進(jìn)展得這么順利，他還沒說上幾句岑安就答應(yīng)了，他慌亂地起身，似乎是不確信道：“岑兄可考慮清楚了？”

    “自然。”岑安轉(zhuǎn)過身凝視著他，誠摯道：“賀兄中意之人，我豈敢質(zhì)疑？”

    他咬重了“中意”二字，說與賀聞天聽，賀聞天沒注意到，他聽聞岑安確定了，如釋重負(fù)地坐下來。

    像是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他本應(yīng)該松一口氣的，可不知為什么，這會兒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他沉默不語地坐在岑家的屋里，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直到天色晚了，酒瓶見底了，他才回過神來。

    此時門外恰好有了動靜。

    岑安從沈家回來了，賀聞天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問他：“如何？你去沈家提親了？”

    岑安點頭，換下衣衫對他笑：“還要感謝賀兄，我見了那沈姑娘，果真沉魚落雁的標(biāo)致美人兒，我與那沈家父母詳談甚歡，預(yù)計著下個月就能下婚書了。”

    “這么快？”賀聞天驚詫，心中的酸澀之情更甚了。

    岑安拍拍他的肩膀，心情大好：“到時候還要邀請你來喝喜酒。”

    岑安換下衣服就去凈房盥手了，獨留賀聞天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室內(nèi)，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感傷么，說不上，畢竟是他親自撮合的二人。

    嫉妒么，談不上，畢竟岑安比他有出息多了，會給沈姑娘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