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 第1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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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學子言之鑿鑿稱,排在秋闈第十六名的賈天和是個不學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他與賈天和同窗多年,絕不相信賈天和能考得這么好的名次。 這句話背后所代表的,是科舉舞弊! 自前朝出現(xiàn)科舉取士制度起,每一次出現(xiàn)科舉舞弊的情況,都會在朝中引起腥風血雨,所有牽扯進其中的官員都沒有什么好下場。 這個流言一傳開,京城人人自危,禮部和朝廷開始徹查此事,賈天和在考場上寫的策論也被張貼公示出來。 策論剛張貼出來,又有學子震驚發(fā)現(xiàn),這篇策論壓根不是賈天和寫的,而是他從其他人手里買的! 再加上禮部調(diào)出賈天和以往的成績,賈天和確實沒有那個實力考出這么好的功名。 至此,已經(jīng)可以認定,建元三十七年的秋闈考題泄露,有官員涉嫌科舉舞弊。 其中最有嫌疑的官員,是——主考官張蒼儒。 策論題目是張蒼儒出的。 賈天和的父親恰好又是張蒼儒的門生。 而在秋闈前,賈天和的父親又突然給張蒼儒送了一份大禮。 這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由不得眾人不多想。 消息傳到兵部,張蒼儒脫下官袍,卸去官帽,三步一跪口呼冤枉,求朝堂能徹查此事。等他行至宮門時,雙膝早已被粗糲的地面磨出血來,在他來時的路上拖曳出漫長而凄厲的血痕。 太子親自去見張蒼儒,與張蒼儒密談兩個時辰后,當眾力保張蒼儒,命禮部繼續(xù)深入徹查。 就在朝中亂成一片時,北涼舉十萬大軍入侵大燕邊境,一時連下大燕五城。 戰(zhàn)火迭起。 容國公與其子臨危受命,率六萬精銳趕赴邊境,將北涼十萬大軍生生逼退,被北涼奪走的五城再次收復(fù),最后兩國于山海關(guān)展開最終一戰(zhàn)。 慕大老爺苦笑:“誰也不知道那段時間山海關(guān)到底發(fā)生了什么?!?/br> “后來是從逃出山海關(guān)的士兵嘴里,還原了整件事情——容國公與其子延誤戰(zhàn)機,致六萬精銳戰(zhàn)死疆場?!?/br> 孔明燈升至最高處,終于承受不住,化為一團火光從空中墜落,如流星一閃而逝。 慕秋等了許久,都沒等到慕大老爺?shù)南挛摹?/br> 她難以置信:“延誤了什么戰(zhàn)機,才會導(dǎo)致這樣慘烈的結(jié)果?” “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慕大老爺喟嘆一聲。 只因那時,慕家也自身難保。 “我身為副考官,不能證明自己完全無辜,所以刑獄司沖進了慕府將我?guī)ё哧P(guān)進了暗牢里。被關(guān)進刑獄司暗牢的人九死一生,你大伯母和父親擔憂我的安危,為了救我一直在外周旋?!?/br> “山海關(guān)的戰(zhàn)報傳回京城,你母親得知你外祖父和小叔戰(zhàn)死沙場尸骨無存,當晚就病倒了?!?/br> 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慕家常出帝師、大儒,是眾所周知的文臣風流世家。 容家執(zhí)掌兵權(quán)多年,乃百年將門世家,軍中勢力根深蒂固。 張家雍容至極,本朝兩位皇后、以及現(xiàn)在的太子妃都出自張家。 這三個家族與太子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哪怕這三個家族沒有旗幟鮮明地站在太子這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些年里太子的位置能坐得這么穩(wěn)固,少不了這三個家族在背后幫忙。 如今接連出事,幕后之人的意圖已經(jīng)很明確了。 這是在廢掉太子的所有羽翼。 幕后之人要除掉的何止是慕家、容家、張家! 他真正要除掉的,分明是穩(wěn)坐儲君之位多年的太子?。?! 危機接踵而來,太子的能力受到質(zhì)疑,民間出現(xiàn)了反對太子的呼聲。 還有一本叫《桃花淵》的話本,以一種堪稱恐怖的速度在京城里流傳開來,成為百姓茶余飯后最常說的話題。 這本《桃花淵》,說的是一個姓李的富商坐擁無數(shù)家產(chǎn),他偏愛自己的其他兒子,不喜歡才能平平又野心勃勃的大兒子。 有一日,李富商病重昏迷不醒,他的大兒子與大兒子的手下趁機侵奪家產(chǎn),奈何東窗事發(fā),導(dǎo)致了一連串的后果相繼爆發(fā),最后李富商終于清醒,查清自己昏迷原來是被大兒子下了藥,用雷霆手段解決掉這些圖謀不軌的人,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家產(chǎn)。 這本話本,誰都知道它是在影射些什么。 太子焦頭爛額之際,不免又要分出心神,派人去查封這本《桃花淵》。 可是官府越是查封,這本書在私底下流傳得就越火。 這場大戲的最高潮,是被太醫(yī)院掌院斷言可能要撐不過去的皇帝清醒了過來。 而這場大戲的落幕,是以無法洗清自己嫌疑的太子站在祭壇之上,如屈原問天般一問再問,試圖用命保住眾人。 可他保不住張家。 科舉舞弊為天下士人所不容,必須要有人站出來承擔天下士人的怒火。 他也保不住容家。 六萬精銳因容國公與其子戰(zhàn)死沙場,幾無生還。 他們背后,是六萬個身披縞素的家庭。 這六萬個家庭也需要朝堂給予一個交代。 他更保不住自己的妻兒。 家族傾覆,丈夫自盡,太子妃無法承受住這樣的痛苦打擊,以三尺白綾了斷余生,追隨太子而去。 皇長孫有這樣的父親,被貶為庶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經(jīng)是帝王仁慈,又怎么可能繼續(xù)像以前一樣榮光加身,受萬萬人敬仰? 從此以后,皇長孫依舊擁有著這世間最尊貴的血統(tǒng),卻不再擁有與之相配的身份。 最后,唯一平安的,只有被關(guān)在刑獄司暗牢里的慕和光。 可慕和光本就無罪。 所以這位性情寬仁的太子拼盡所有,其實什么都沒保住。 徒勞無功一場空。 *** 這些猙獰的、可怖的往事,洶涌向慕秋襲來。 多方勢力角逐、牽扯、明爭暗斗,并在局中廝殺。 真相到底是什么? 這好像并不重要。 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太子身死,張家、容家覆滅,是天大的好事! 慕大老爺方才所說的一切,都只是蓋棺論定的結(jié)果,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 慕秋忽而理解了衛(wèi)如流。 她終于知道,為什么明知帝都暗潮洶涌,明知自己要面對怎樣可怖的針對,他都要義無反顧回京城,赴這近乎必死的邀約。 因為那些死去的人,在九幽深淵里日夜拷問著他的內(nèi)心! “砰”地一聲輕響打斷了慕秋的思緒。 有一只孔明燈殘骸帶著星星點點的火光,落到了院子里。 慕大老爺起身,踉蹌了一下,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他的手臂。 站穩(wěn)之后,慕大老爺輕輕拂開慕秋的手。 他慢慢走到孔明燈殘骸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零散破碎的骨架。 一摸,滿手都是灰。 骨架也碎得愈發(fā)厲害。 慕大老爺微微一笑。 眼里卻布滿淚水。 “十年前,戾太子頭七那夜,我強撐病體趕去西山寺,在西山山巔放了整宿的孔明燈?!?/br> “孔明燈映得黑夜亮如白晝?!?/br> “可是等孔明燈墜落后,迎來的,卻是更深沉的黑夜?!?/br> 不孝、不悌、不仁、不義,穢德彰聞,神人共憤。 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 太子下葬時,謚號便為“戾”。 慕大老爺慢慢站起來,在呼嘯的夜風中張開了雙臂,任由長風吹動他寬大的袖袍,聽袖袍獵獵作響。 “你當年的失蹤不是意外,是人為?!?/br> “拐走你的,是你的奶娘,她將你賣給了人牙子。后來人牙子把你帶去了揚州,一路折磨你,你自幼本就嬌生慣養(yǎng),燒了一場,再醒來就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個干凈。還好你養(yǎng)父查案時抓走了那個人牙子,并心善收養(yǎng)了你?!?/br> 在找到慕秋后,慕大老爺派人重新調(diào)查了慕秋走失一事,終于拼湊出了所有的真相。 慕大老爺緩緩說著:“你奶娘是在報復(fù)。” 慕秋隱隱猜到了:“她的親人……是不是……” “你沒猜錯,她的丈夫和三個兒子,都死在了山海關(guān)里?!?/br> 慕秋心緒復(fù)雜,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 恨嗎? 可誰又不恨。 寬恕嗎? 她并非圣人。 痛苦突然從慕秋的腦海開始蔓延,一陣接著一陣的抽疼,慕秋疼得用兩只手抱住了自己的頭,蹲下身來嗚咽出聲。 伴著疼痛一塊兒來的,還有零散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