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招出至一半中途變招；劍氣貫徹天際，勢不可擋，卻于落下的前一刻驟然收回；形勢明明大好之際，卻抽身而退，不再追擊……

    尋常修行者看不出其間的門道，只覺得云里霧里，不明其意。而真正能夠看懂的大修行者，卻都對此諱莫如深，從不多言。

    此時距離蕭翊叛出人族，已過去整整四百年。

    如今滄瀾修真界中，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提及蕭翊曾經(jīng)落河劍宗小師叔的身份。

    他曾于落河劍宗修行的六十年太過悄無聲息，與之后百年聲勢浩大的魔君相爭，以及歷時長久的兩族戰(zhàn)爭相比，就像是時間長河中飛快逝去的短暫剎那。

    四百年后的滄瀾大陸，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會偶爾露出復(fù)雜感慨神情，回憶起那個流云巔上輩分極高，病弱卻乖巧，格外讓人心疼的白衣少年。

    人們?nèi)缃衲軌蚩吹降模挥心莻€永遠(yuǎn)穿著黑衣，殺伐果斷，劍術(shù)高絕，一身凜然威勢只讓人心生懼意的北地魔君。

    因此也就更少有人能看得清，北地魔君與景珩仙尊兩人間戰(zhàn)斗的種種不合常理之處，只在于他們二人對彼此絕對的熟悉。

    兩個人皆是極精通計算推衍之人，又互相都極為熟悉，往往劍勢剛起，便能猜出劍招，進(jìn)而推衍出數(shù)種變招，再演化為對應(yīng)拆解方式……

    所謂“我預(yù)判了你預(yù)判我的預(yù)判”，不過只是最再尋常不過，信手拈來的算計而已。

    他們二人間的戰(zhàn)斗，是真正推衍之術(shù)與劍法融合的極致。

    “嗡——”

    不行劍高亢嗡鳴不止，倏爾間帶著蕭翊直入九天。

    景珩緊隨其后，御劍而去。

    兩人的身形很快消失在云間。

    自九天各處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漸漸散去，不再關(guān)注。

    這對師兄弟每每對戰(zhàn)，都要持續(xù)上百日，最后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不分勝負(fù)，其余諸位亞圣皆對此有所明悟，不必再多看多說。

    先前二人并無避諱，看看倒也無妨。

    如今這對師兄弟擺明了不欲再現(xiàn)于人前，他們?nèi)粼俾湎履抗猓疵怙@得有些不識好歹。

    九天之下，各有立場。

    九天之上卻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規(guī)則。

    世俗紛爭于他們而言并無意義。

    能令亞圣之間生死對立的，唯有大道相爭。

    —

    在距離中洲戰(zhàn)場萬里之外的山谷深處，有一片人跡罕至的絕美花海。

    “嗡嗡?！?/br>
    不行劍歡呼雀躍著飛掠在花海中，翻著花樣撩撥著此地靈蝶與驚慌失措的小動物，玩得不亦樂乎。

    九逍劍不遠(yuǎn)不近跟著后方，與另一把飛劍時不時輕輕觸碰彼此，劍身上靈光閃滅不停，如在說著悄悄話一般。

    花海中出現(xiàn)的第三把劍，自然便是那位人族劍圣，景珩仙尊的本命劍，清商。

    九逍劍因著由景珩親自鍛造之故，與清商劍關(guān)系最為要好。

    ——也有因為不行劍太瘋了的原因。

    花海中心，有一片極漂亮的瓊林。

    這里與流云巔瓊道自然無法相比，但卻勝在瓊林外這一片漫無邊際的花海。

    在蕭翊與景珩安靜相處時，可以給那三把劍一個瘋玩鬧騰的去處。

    瓊林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相對而立。

    他們前一刻還是九天上互相對立，交手毫不留情的死敵，但在此時此刻，兩人間卻有著種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親昵與熟稔。

    在無人處，自有他人無法知曉的秘密。

    “你的傷好了嗎？”

    “未曾?！?/br>
    “我也還在養(yǎng)傷，很痛啊師兄。”

    “是我傷你的，自該如此?！?/br>
    “……師兄?！?/br>
    “不痛長不了記性?！?/br>
    “如果有下次，我還會如此，就算是你也無法阻止我的，師兄?！?/br>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留手。”

    溫情下卻依舊帶著針鋒相對與算計試探。

    自蕭翊成為魔君后，他們便身不由己立場相對，亦走向大道不同的方向。

    大道殊途，各走一方。

    “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動手？”

    良久的安靜之后，蕭翊忽然輕聲開口，問出那個一直盤旋在他心底的疑惑。

    蕭翊說的，是他們師兄弟二人于人魔兩族開戰(zhàn)后的第一次相見。

    那時他成為魔君不過數(shù)十年時間，長老院施壓頻頻，那些死去魔子的舊部仍不死心，各地皆有大大小小的□□發(fā)生。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族卻又突然向魔族宣戰(zhàn)。

    戰(zhàn)爭伊始，蕭翊為平衡北地內(nèi)外局勢，過得極為辛苦。

    因此當(dāng)他在某次戰(zhàn)役結(jié)束后，獨自一人御劍遠(yuǎn)游，無意間路過這片瓊林時，往事浮上心頭，情不自禁便在此停駐，不知不覺便陷入深眠。

    醒來后，蕭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旁站著一個人。

    是他的師兄，那位人族劍圣，流云巔景珩仙尊。

    一個理當(dāng)與自己不死不休的人。

    那時他們二人已許久未曾見過，而自己的風(fēng)評在人族自是極為不好，嗜殺殘酷暴虐的傳聞屢見不鮮。

    景珩應(yīng)當(dāng)對自己極為痛恨失望。

    更令當(dāng)時的蕭翊感到絕望的是，他當(dāng)時仍只有九轉(zhuǎn)境巔峰，遠(yuǎn)遠(yuǎn)不敵抱一境的景珩。

    若那時景珩出手，他沒有半分還手之力。

    北地魔君頃刻間便將成為人族的階下囚。

    那于景珩而言，該是何等的功績？

    但當(dāng)時的白衣仙尊卻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身下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黑衣魔君，最終一言不發(fā)地御劍離開。

    那個眼神，讓蕭翊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心驚。

    自那之后，師兄弟二人之間彼此試探算計從不曾停止，卻也會心照不宣，于戰(zhàn)后偶爾相聚于這片瓊林。

    數(shù)百年的隔閡似乎從不曾存在，兩人相處間越來越默契與熟悉。

    但蕭翊卻始終記得景珩最初的那一個眼神。

    那個眼神，他從來都沒有看懂。

    “我從不曾想過要你性命。”景珩微微一怔，然后說道，“我知道你沒有做過那些，也不會去做?！?/br>
    修真界的那些手段，景珩要比蕭翊清楚得多。

    “當(dāng)時……我只是覺得太久沒見，想要再看看你?！?/br>
    景珩輕聲開口，眼中露出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溫柔笑意。

    “曾經(jīng)不肯吃藥練劍的孩子成為了北地魔君，我看著也很高興。”

    或許，不僅僅只是高興。

    此時此刻，還有著太多的心意并未被察覺。

    瓊林內(nèi)，遠(yuǎn)遠(yuǎn)傳來花海中三把飛劍追逐打鬧的的呼嘯嗡鳴，是一片難得不被打擾的歲月靜好。

    師兄弟二人并肩而立，臉上都帶著淺淺的笑意。

    “我現(xiàn)在也不喜歡吃藥?！?/br>
    “是啊，沒人能管著你了，很開心吧？”

    “……嗯，很開心?！?/br>
    還能有與你如此相處的機(jī)會，我很開心。

    ……

    ……

    那片瓊林，從此成為兩人秘密的小天地。

    而再一個百年之后，天柱不穩(wěn)，鬼域虎視眈眈，人魔兩族終于停戰(zhàn)議和，開始了漫長又艱難的融合與備戰(zhàn)。

    那時已成為整個滄瀾大陸兩巨頭的師兄弟，終于能光明正大并肩而立，聯(lián)手推動著整座大陸的變革。

    蕭翊再一次登上了流云巔，重新走過一遍瓊道。

    景珩亦首次進(jìn)入北地，于魔宮山巔遙遙看向那方十萬山。

    他們?nèi)胩炜粘牵禄幕旯裙愍z，跨過無名淵去到天柱下，深入未竟嶺看那碧湖幽深。

    落河鎮(zhèn)內(nèi)的棋局小天地正在緩緩落成，蕭翊于瓊林中，第一次提出學(xué)府的構(gòu)想。

    東璜皇宮內(nèi)，陌路已久的姐弟再一次相擁。

    蕭翊收了一個學(xué)生，景珩亦收了一個學(xué)生。

    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什么，悄無聲息掩下了一些什么，又不動聲色埋下了一些什么。

    這對師兄弟要以滄瀾大陸為棋盤，用漫長的時間一點點布下棋局，去爭一場千年后再無后顧之憂的勝負(fù)。

    這之中或許還是會出一些差錯，他們會遭遇失敗，甚至可能迎來一場長久的別離。

    但那都不要緊。

    哪怕在這之前，暫時輸上一場，亦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