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是春宮界倫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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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原游廓,簡而言之就是得幕府肯首做皮rou生意的地方。 老吉原在兩國橋附近,離江戶城不算遠,幕府嫌棄到家,于是明歷二年就遷去了離得遠些的淺草寺一帶。 吉原的變遷亦是世事的變遷。 將男人們關(guān)進吉原,以低廉的價格向討不起丈夫的女人賣種——此乃幕府本意。 可國泰民安,百姓日子好過了,吉原的男人也褪去了賣種那層衣,避無可避地成為了女豪商們擲金撒銀的“游夫”。 再后來,新吉原建立,是一種不同往日的風貌。 以仲町大道為中心,左邊一排是男屋,右邊則是女屋。男屋么,都是從老吉原遷來的游夫們的生意,不稀奇。女屋呢,里頭當然都是女人。 這也不奇怪,從前與女人成家又同男人廝混的上至貴族武將,下達町人庶民。那世道變了,女人當家,只當男人作種子又同女人歡愛實非罕事。 一進吉原就往女屋跑的,江戶就有紀伊國屋笙文、叁井百合、船越歌磨等幾位來往全國做大宗買賣的掌柜。 《江戶我聞·孽海情天》中記載道:“情投意合的女子二人可結(jié)為‘盟姊妹’廝守終生,然半道離姻斷緣者亦不在少數(shù)?;蛞环脚始t折綠,或一方情淡愛馳,個中緣由與一般男女無二?!?/br> 吉原游廓的女屋以傾城為魁,傾城屋又要以太夫躑躅為首。 躑躅太夫生得桃瓣好眼眸,右眼一滴淚痣更添風情萬種,是那富甲天下的紀伊國屋捧在手心里的人兒。 “真不用再開點兒?” 橘底青竹刺繡的振袖裹著一尊女人們?yōu)橹偪竦逆虫?,發(fā)間也只插玳瑁簪兩支并塊蒔繪櫻紋梳,傾城屋的躑躅太夫未像走“花魁道中”時穿得招搖。 “不必?!笔种忻P停也未停,真冬應(yīng)道,“露得太多反不為美?!?/br> 躑躅抿嘴一笑:“還是先生懂得多?!?/br> 倚靠脅息,躑躅放松腰背,絡(luò)續(xù)在櫻色薛濤紙上寫下給這位小姐那位夫人的思念。她身后是年紀不過總角的兩個女孩兒,皆端正身姿,緘口不語。 她們是認躑躅作姐的“禿”,近旁伺候。躑躅則負責她們吃穿用度的開銷,同時也傳授琴棋書畫及日后用得上的取悅女人的技巧。 來此數(shù)月,真冬得以知曉許多吉原才通用的黑話和習慣。 昨年初冬,她受做女屋生意的傾城屋所托為新置換的一批障壁屏風作畫。 屋名各異,畫也有不同,桃溪間畫《桃花流水圖》,清菊間畫《沖天香氣圖》,富士間有《富士山雪圖》,太夫躑躅的屋子即有《辯天琵琶圖》。 “韶華轉(zhuǎn)瞬逝去,勞煩隱雪先生為這躑躅留下點什么?!?/br> 那之外,畫像冊躑躅也一并委托給靠“隱雪”這一繪師雅號名噪江戶花柳界的真冬。 畫什么通常按躑躅心意來,沐浴后、點妝時、午睡又或讀書習琴的樣子。真冬也偶有“這比較好”“那也不錯”之類的提議,躑躅都會聽,也會照著做。 一來二去真冬在傾城屋住下了,吃喝不必掏半文錢。 “mama來了?!?/br> 紙門響動,跪在門外行禮的是傾城屋的忘八,阿久里。所謂“忘八”,即是忘卻“仁義禮智孝忠貞信”此八德的生意人,除了他們也不會有別人了。 “我來看看先生有什么需要的。” 說著阿久里進得屋來,坐在稍遠些的地方瞅了真冬的畫,“隱雪先生?!?/br> “無事,您忙您的。” “開門還有會子,不急?!?/br> 阿久里閑得沒事做,在風月場摸爬長大的躑躅有著與生俱來的伶俐,遂合了書本與她聊話:“mama,羅生門那的雛兒找著沒呀?” “沒呢,從前跑出去的沒一個找得回來?!闭钸@事沒地說去,阿久里一敲膝蓋,順便敲開話匣子。 沾了叁綠的筆尖為振袖添上最后幾枝細竹,真冬揚起頭來。不待她問,阿久里又開口:“先生可有聽說?羅生門河岸那的叁瀨屋昨晚跑了個雛兒?!?/br> “是跟女人跑了?”真冬問到阿久里。 “對!他家忘八不敢聲張,可全吉原的都曉得了。” 躑躅問:“女人又是哪家的呢?” “聽說是油屋家的叁姑娘,在那豁撒了許多。” “這就奇怪了,既是雛兒,想必也不多貴,油屋家女兒贖他身的錢不會沒有吧?!?/br> 戳中要點,阿久里一拍掌心:“不是沒錢贖身,是她家老娘同意,老子死活不同意。” “哦?看來那老娘老爹是各有打算的?!碧裘?,躑躅玩味說道,接著又朝不大作聲的真冬飛送眼波:“先生可聽說過妻女共用一夫?” “現(xiàn)在聽說了。” 畫成,小狼毫丟進墨洗,濃紫中泛開的玉色為混沌吞噬。 “她家老娘也去耍過,中意得很,加上丈夫年過四十不頂用了……” 阿久里沒再多說,可在場的幾個人就是躑躅身后小姑娘也都明白了。 “不過同意與否不還是當家女人一句話,她爹幾分重量呢。”躑躅道。 “要這簡單也就沒事了,就是那姑娘也不樂意她娘扒灰,慪氣呢,就帶雛兒私奔去了?!?/br> 揉了肩膀,真冬昂望天花板舒緩酸疼:“你們吉原熱鬧事沒一天斷過?!?/br> “先生說得是?!毕嘤U,躑躅與阿久里齊聲笑道。 “花見”是吉原春天一等一的盛事。吉原不種櫻花,仲町大道不久后遮天蔽日的櫻都是從江戶各地搜羅來的。 燈火映夜櫻,想必極美。兩手偎袖,立在傾城屋門口,真冬看了好一會含苞待放的櫻。 “聽說是油屋家的女兒!” “是么是么,就那人呀,我見過!” 酉時過半,吉原開門,陸陸續(xù)續(xù)有女人穿過五十間道從大門進來,男屋女屋,各有選擇。 吉原乃全江戶時髦允集之地,發(fā)型服飾自不必說,真冬總能在叁兩路人的口中不經(jīng)意聽來許多達官貴人或城下町百姓們的一手新聞——就比方說那位松雪家的少當家吧。 真冬確沒想到還能在這煙花地聞得那位的消息。說她二八佳人,得將軍賞識,又說生得那等俊俏,將軍好色,男女咸可,對她是百般寵愛,賜下寶物錦緞無數(shù),誰知里頭有沒有點腌臜。 這次說的是羅生門河岸那叁瀨屋雛兒跟油屋家女兒私奔的事。 再一聽,又說什么“一男一女赤條條地打撈上來”。 看來是投河殉情了。 出了大門,走過五十間道,與玄德稻荷、回頭柳擦肩,真冬離開吉原。肚子餓了,天婦羅店買下叁串現(xiàn)裹面衣下油炸的大蝦,又被一旁關(guān)東煮的香味勾了魂,鬼使神差要了一串蘿卜跟魚餅。一路吃,她向著吾妻橋的書肆行去。 吉原的脂粉味太重,男的女的都是盡奢盡靚的打扮,待久了香到臭的味道都能糊住鼻端,是得出來透透氣。 “《西游記》,剛到的,全江戶沒有比這裝幀更灑落的。” 獺祭堂的掌柜名“義山”,最喜李氏商隱,你看他店中匾額上書的四個大字“碧海青天”便知這是什么樣的癡相公。 “我已看過叁遍。” “當真?” 書冊“噼里啪啦”在手里一通翻,油墨臭都還是新的。挨近真冬,獺祭屋以手掩封,只忽一下閃出書名:“這您也看過?” 好么,《西游妓》。 “那委實不曾?!蓖屏搜坨R,真冬答道。 獺祭堂長得像五行山下壓過八百年的,尖嘴猴腮,黝黑精瘦,真冬回回見他回回這么想。 什么《西游妓》的,沒甚興趣,新到的書本本覽過,真冬最后要了活字印刷的浮世草子《無根大根》。 “你這想刊行,什么條件?” 借貸薄上添了“隱雪先生”和書名,獺祭堂齜開黃牙:“您寫了,拿來我瞧瞧,條件沒有,就看合不合眼緣?!?/br> 這張丑臉說他是猴子,大圣恐心有不快。搖搖頭,真冬走出獺祭堂,離了這碧海青天。 吃飽喝足,湯屋泡個熱水澡,你招呼來我呵去,不著片縷的女人們嗷嘈喧鬧。 手巾頂在頭上,瞇眼,看不清誰跟誰,一團白rou模糊。 攜書回到宅舍鮮凈的長屋,掌燈,真冬套上眼鏡,開始續(xù)寫未盡的物語。 有紀伊國屋捧場,前來求畫的絡(luò)繹不絕,托此,生活并不清苦。 得空她試著搦管作文。目前只堪堪開了個頭,講了個大概,且沒能從躑躅那般會巧言令色討人歡心的太夫處賺兩句恭維。 橘殿合該是個美人兒,可光是美人又顯形象單薄。美則美矣,要美成什么樣呢,又該是什么樣的美呢? 松雪真冬,畫號“隱雪”,筆名“南城青衣”、“江戶泣泣生”、“烏有子”、“馮夢鳳”…… 日后有“春宮界倫勃朗”、“琳派二刀流”、“江戶首席物語師”之譽的她,此時還在為橘殿與宮廷女人們的愛恨緊鎖眉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