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登時皮rou一緊，頗有大禍臨頭的感覺，都以為是當今皇帝來了，大氣也不敢出。而那位戴著斗笠、面容不詳?shù)那嗄辏瑓s沒有興師問罪，反倒腳步匆匆。

    榮園里種著一片白桂花樹，此刻桂花正放，香氣盈袖。謝玟對榮園的布置說不上熟悉，但也并不生疏，很快便行至內(nèi)院，無人敢攔阻。直到掛著“百世清幽”牌匾的小院子里，接到消息的女婢責(zé)罵聲傳來：“既然沒看見是陛下親至，你們慌慌張張地吵什么？嘰嘰喳喳，大公主愿意聽嗎？”

    說罷，門后的窈窕身影便打開門，抬頭便見到謝玟，女婢被崔盛和郭謹兩人唬了一跳，還來不及行禮，就被謝玟倉促地扶起臂膀，另一手摘下了斗笠：“是我?！?/br>
    女婢雪槐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幾乎像是白日見鬼了一樣，然后猛地握住謝玟的手，急道：“先生魂歸來兮？先生為我們殿下魂歸來兮？”

    謝玟并未糾正她，而是在唇間輕輕抵了一下，示意她悄聲。雪槐的眼中淌下淚來，卻捂著嘴點了點頭，陪著謝玟進入內(nèi)室，同時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仆婦，合上房門。

    房內(nèi)的窗開了一半，白桂花吹落滿窗，香氣繚繞中透出一絲苦澀的藥味。

    謝玟的腳步很輕，慢慢停到床畔前。榻上蒙著厚被，人的身影埋頭在床褥間，動也不動，似是院外的紛爭攪擾都與她無關(guān)。

    “蕭天柔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她這樣也不能全算是你和蕭九的錯吧？她要是本來就健康的話，也不至于一病不起……”童童悄聲道。

    謝玟沉默片刻，回答：“在受害人的身上是不能做其他假設(shè)的?！?/br>
    童童當即閉嘴，她倒也不是為蕭九說話，只是怕謝懷玉的心腸這些年愈發(fā)軟，什么都責(zé)怪自己罷了。

    謝玟坐到床頭，他不確定對方是不是睡著了，于是輕聲道：“公主？”

    白桂花翻涌著飛進窗內(nèi)，就如同夢境中人撥開年歲消磨，終于肯見她了一樣。蕭天柔恍惚地回神，因白日太亮，她在眼前覆了一條帕子，再睜眼時，視線朦朦朧朧的、透著一片紗，見到一個不清楚的輪廓。

    她張了張口，涌上來得卻是劇烈的咳嗽，沙啞的嗓音帶著一股很輕的縹緲感：“……謝先生，你來帶走我的魂魄嗎？”

    謝玟一時啞然，除了兩人外唯一留在房內(nèi)的雪槐擦了擦眼角淚，低聲道：“殿下，您醒一醒，這是謝玟謝大人當面?！?/br>
    蕭天柔先是一怔，而后又有些神志不清，她昏沉地遞過手去，聲音似有還無：“先生何必丟下我一個人?！?/br>
    謝玟安慰地覆蓋住她的手指，讓對方的指尖有個勾回使力的地方，隨即道：“公主還需保重。”

    這句話他已經(jīng)說了很多年。

    成華三十七年，他在登天樓上對弈數(shù)名國手，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人之中，只有一個女子，那就是昭陽長公主蕭天柔。

    她是驚世之才，自小有絕頂?shù)奶熨x。當初謝玟看原著劇情的時候甚至覺得如果長公主是個男人，那么這本書便有了一個既有心性、又有智慧的正統(tǒng)之主。

    登天樓凜風(fēng)呼嘯，鴻儒名士的衣袍被吹得飄動獵獵。公主坐在棋盤的另一邊，她斜簪著金色的鳳凰頭飾，飄帶翻飛，纖柔文雅。但她的棋風(fēng)卻剛硬、殘酷、肅殺，她的眉眼間沉凝而冷絕，在所有的當代棋手中，她最年輕，卻也最為殺氣騰騰。

    蕭天柔執(zhí)黑，到天暮之時，輸給謝玟半目。她疲倦地抬眼，看著面前衣鬢如故，神情溫文的男子，忽覺強烈的挫敗和荒唐，她撐著精神——被人從最擅長之處打敗的失落和痛苦攪動著她的內(nèi)心，蕭天柔問：“先生贏了我，便是全勝了?！?/br>
    謝玟抬手道：“承讓?！?/br>
    “原來世上有比我更天才的棋手?！笔捥烊岬溃拔乙酝鶑奈聪脒^?！?/br>
    “并非如此?！敝x玟望著她，“在下的天賦不及公主萬一，只不過我的身后有太多先行者，這條路已被走得光明平坦?！?/br>
    他站起身，說：“秋夜冰冷，公主保重貴體?！?/br>
    蕭天柔對他所言的“先行者”燃起強烈的好奇，她同樣起身回禮，說先生保重。但經(jīng)歷此番過后，身體不好的長公主還是感染風(fēng)寒，熬了一月的湯藥并不見好，京中有名的棋手皆去探望，謝玟也在其中。

    也是在白桂花盛開的時節(jié)，隔著一道床帳，謝玟跟她講了“先行者”的故事，跟她講了此世不曾有過的棋譜，講家國天下、千秋萬代，說有朝一日讓女子也可為官入仕……那一日爐灰燃盡，蠟淚徒留，謝玟走過那條鵝卵石鋪的小路時，踏過了滿地落花。

    公主遂將他引為知己。

    謝先生天性多情，卻不是說他花心濫情，而是說此人對感情極誠摯珍重，無論愛情友情，一概如此，他顧惜與蕭天柔的知己之情，常為她排憂解難、開解心結(jié)。直至成華四十年春，先帝探問公主府，暗中有將謝玟招為駙馬的意思。

    圣旨未下，蕭天柔便得知了此事，她請來謝玟，在一個寒涼如水的夜晚中，她取下那支金色鳳凰簪，放在謝玟的手中。在一片悸動和期待之下，在她面前永遠一派溫和的謝玟忽然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全然沒想到會有此事，他那雙極致漂亮的、執(zhí)棋的手，溫柔地將金簪重新戴回蕭天柔的發(fā)髻邊，俯身行禮時說得還是：“公主保重?！?/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