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何為,漢殤
豫州,潁川郡北。 陽城縣地界,荒蕪龜裂的田野間,一群饑民如同行尸走rou般游蕩,他們想要去得地方是陽城縣。 據(jù)說,陽城縣有粥鋪派粥。 而兗州,豫州,因久旱無甘霖,禾苗早已經(jīng)枯敗,野草亦不能活,沿途的樹皮都被扒個干凈,想吃些土塊,還需辛苦尋水下咽。 而他們,只能抱著最后一絲希望。 活著,早已經(jīng)成為最大的奢望! 李決帶著全家老小,混在逃荒的隊伍間,步履蹣跚,茫然的走著,誰也不知道走到最后會怎么樣。 估計,他們也會化成路邊的枯骨吧。 這一路上,他母親餓死了! 他長子參軍,如今音訊不知。 次子李存,沒能頂住病餓,也與前段時間走了,曝尸荒野,恐終歸淪落野獸口糧,卻又無可奈何。 而他,和他妻子,以及三子小女,在前幾天獲得上天眷顧,竟在干涸得河床邊上,尋得一片狗尾草。 狗尾草,據(jù)說小米就是它演變而來。一家人欣喜,取狗尾草草籽煮粥,續(xù)命了兩天??刹葑巡煌邴?。 三子李舟吃的最多,可那草籽在肚里接板,好幾日沒拉出來了。若是在這么下去,等死罷了。 “舟兒,再用些力!”說話的是李舟母親,她拿著一截樹棍,在兒子那里使勁的戳著,甚至都戳出了血。 “娘,疼,孩兒拉不出來?!崩钪勰樕下冻鐾纯?。 “舟兒,用些力氣,快了。”李舟母親眼角含著淚,聲音都有些更嚴,因為那鮮血已經(jīng)染紅了棍棒。 好一會,李舟一聲痛叫,直接趴在了地上。而他身后,卻傳出她母親欣喜的聲音,高興喊著:“當家的,屙出來了,屙出來了?!?/br> 李決在旁邊生火,因為天色已經(jīng)暗淡,聽著自己婆娘的話,他露出笑意。至于面前,是一個陶罐, 陶罐內(nèi)沒有粟麥,而是一些半枯的草根,就算是這些草根,也不是這么好挖的,一家四口,就著熱水生硬咽下充饑。 他們家還算好的,只是營養(yǎng)不良而渾身浮腫,有些難民,因為餓的太久,僅有的脂肪早已經(jīng)耗盡,甚至肌rou都在萎縮。 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干尸。 夜色降臨,不知多少人醒不過來。 “娘,我餓!”李舟摸著肚子,實在忍不住看著娘親喊道。 “舟兒,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蹦赣H擠出一絲笑容,她又何嘗不餓呢?不過這里距離陽縣不遠了,還有半天的腳程。 李舟沒答話,而是看著天上群星。 漸漸地,狼嚎聲回蕩這片大地上,這些難民本應惶恐,可他們卻習以為常了。因為這群豺狼虎豹,黑熊野狗,很少來抓他們吃。 因為,沿途有足夠多倒下的難民。 它們沒必要費力來抓一些還沒死透的,跟在后面就能吃飽。 轉(zhuǎn)眼,天色放亮。 李決帶著一家老小,步履蹣跚再度向陽城走去,那里有他們活下去的希望,他們必須堅持到那里。 順著難民潮流,涌動過去。 或許是因為體力不濟,原本半日的腳程竟然等到日落方才趕到。 遠遠望去,陽城雖不算高大,可在李決一家人眼中,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尤其看著遠處排著的隊伍。 隊伍盡頭,李決隱約看見了粥棚。 “有救了,婆娘我們有救了?!崩顩Q顫顫巍巍,帶著她們?nèi)ネ诹诵┎莞?,就這他們刨翻了不知多少土地。 生火,依舊是草根充饑。 一人喝上兩大碗,身體浮腫更甚,不過這一次他們臉上露出笑容,因為終于到了,這里有官府施粥,他們不會被餓死了。 好,好久沒嘗過粥的味道了。 應,應該很美味吧! “婆娘,你們在這候著,我去那邊排隊,明天,明天我們就能喝上熱粥了!”李決一個大男人,眼睛卻是紅的。 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活著,他只想讓家人活著而已。 他不奢求有一口飽飯,只希望能有兩碗薄粥續(xù)命。 “嗯嗯,”妻子點頭。 他們清楚,這晚上都是在排隊的,至于剛才幾個想要插隊的難民下場他們看見了,這樣也好。 天明時分,大多數(shù)人睜開了眼。 他們都是被餓醒的,李決更是一夜都沒怎么休息,只希望能在天明時分給妻子孩子端上一碗熱粥。 只不過,他前面隊伍很長。 此時,在無數(shù)人期待的目光下,陽城那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開路的縣兵維持秩序,而城中官吏則帶人運來米粥。 米粥寡淡如水,若非木勺攪了攪,都不能看見那些粟米,可就是這種粥,天下亦沒有幾處賑濟。 “排好隊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官吏倒是顯得油頭滿面,壓手道。 隨著官府賑災人就位,城外這近萬人的難民目光變得火熱起來。 小吏開始派粥,一勺入碗。 碗中薄粥清澈入水,上面還漂了一層米糠,至于粟米,僅僅有那么十幾二十粒??删退闳绱耍@群難民卻一個勁道謝。 接過,有的小心翼翼端去給家人,有的則是囫圇般把這些米粥吞咽腹中,甚至還用舌頭在陶碗上刮了又刮。 米糠喇嗓子,但仍是奢求。 而喝完,他們能感受到沙石,可卻吃的口齒生津,這對他們而言,或許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沒有之一。 李決眺望,不停咽著唾沫。 他太餓了,他看東西都有些重影。 然而此時,僅僅派了數(shù)百人,那縣丞的一句話,卻是讓他一個激靈,回過勁來。 “今日粥盡,明日再來?!?/br> 說完,縣丞懶得過問這些難民死活,扭頭帶人離去,卻留下粥棚附近震天的喊聲,一些饑民紅著眼上前糾纏, 然而,卻被縣兵給痛打了一頓。 “哼,一群該死的屁民,”縣丞撇了一眼,冷哼,若非郡守那邊強烈要求賑災,他才懶的管這些屁民。 賑災的糧食,還不夠他們吃呢。 能施舍出去這數(shù)百人,都是在他們剜rou。畢竟對他們而言,賑災的糧食就是送給他們的罷了。 沒辦法,這亂世,誰有本事誰活著,更何況天高皇帝遠,各個地方都一樣,誰又能管的了他們? 就算是張繡派的糧,他們也不擔心,因為豫州兗州這么亂,張繡根本沒辦法查過來,所以他們有恃無恐。 在眾人絕望之際,一行人鮮衣怒馬沖了出來,為首者高喊道:“我家姥爺收女婢,十二歲以上,十五歲以下,面容姣好,可值粟米半斗。” 聽著這話,一群有女兒的上前詢問,接著紛紛帶著自己女兒滑入干枯的穎水河床,抄洗著臉頰。 李家小女蘭芳,年方十三,其對著母親道:“娘,把女兒賣了吧,半斗米,省著吃夠吃好些天?!?/br> 李母低頭不語,心中絞痛,她清楚,那又豈會事大戶人家招女婢,只是招一些供人玩弄的女姬罷了。 “娘,大兄二兄已經(jīng)死了,三兄死不得,趙家還要讓他傳香火。”李蘭芳說完,又是懇求道:“娘,就當給女兒留條生路吧。” 看了眼還在昏睡的李舟,他已經(jīng)餓的昏睡過去。 李母背過身,對著天際閉目流下兩行濁淚,轉(zhuǎn)過身,她默默拉著小女兒的手,一步步很沉重,卻又很堅決的向潁水河床走去。 含著淚,李母在為女兒梳洗。 這一次,她很認真,因為這次一別,將是一生,她們母子二人,不可能再有重逢那天。 河水洗凈李蘭芳的小臉,清秀惹人憐愛,倒也是個美人坯子。 等拉著她向那群鮮衣怒馬的人走去時,李母心都在滴血,期間李決也回來了,他只是默默看了眼自己女兒, 然后痛心的轉(zhuǎn)過頭,不忍。 “倒也是個美人坯子?!睘槭椎哪腥舜蛄苛搜劾钐m芳,然而抓過一個布袋,直接扔到了李母面前。 “好了,不招了!” 李母沒有去看自己女兒,而是怔怔的看著那袋粟米,估計有五六斤(漢斤),這將是她們活下去的希望。 李決上前,二人把這袋米緊緊抱在懷中,可依舊有無數(shù)雙發(fā)綠的眼睛看著他們,這群一個個步履蹣跚,咽著唾沫。 李母如同護犢的母虎,拔出一柄銹跡斑斑的菜刀,猙獰咆哮道:“你們要作甚?滾,快給我滾!” 只不過,對于這些難民而言,別說殺人搶米,就算是人,他們也都吃過。 李決拉著婆娘,撒丫子跑開,他們當務之急,就是帶著李舟離開這里,撐過這段時間。 至于那些饑民,已經(jīng)忍不住了,開始跟著追逐,嗓子還發(fā)出如同干尸的嗚嗚聲,可跑出不遠,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響起。 馬隊很快便至, 成千上萬的難民愣住。 為首之人掃視一圈,有些煩躁,一把抓過個難民,兇狠道:“賑粥得人呢?” “回,回城了!”難民顫顫道。 “他娘的,這天才剛剛亮就賑完了?一群狗娘養(yǎng)的東西。”頭領(lǐng)不是在為百姓抱不平,而是覺得自己沒撈到好處。 這些縣兵在城里他們奈何不了,本來想劫一波粥鋪,可這些官府人太雞賊了,大早上就收攤了。 “大哥,咱們總不能白跑一趟吧?你看,有些人好像有米袋,勉強能打打牙祭?!迸赃呅〉芙袊痰馈?/br> “哼,誰還有糧,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不然格殺勿論?!笔最I(lǐng)掃視一圈,然后抽出馬刀,給著身后馬賊一個眼神。 開搶,十幾戶得到米的,紛紛逃竄,可是兩條腿又豈能跑過四條腿。僅僅片刻,便有好幾戶慘倒血泊。 米袋被鮮血浸濕。 周遭成千上萬的難民,也是四處逃串,如此亂世,馬賊就是死亡的代名詞,因為沒有人能抗衡他們。 至于官府……呵呵…… 僅僅只是在城內(nèi)看著。 城內(nèi)有數(shù)百縣兵,只要有所作為,又豈能讓這數(shù)十馬賊囂張? 這就是亂世, 活著都是奢侈! 正因為如此,荊州百姓更加知道生活來之不易,他們對張繡的尊崇,遠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表達清楚的。 若無張繡,荊州早已遭戰(zhàn)火荼毒。 而他們,別說吃飽了,恐怕就連薄粥都沒得喝,何其悲哀? 李決握著一根棍棒,用身體護在妻兒身前,對著遠處殺來得一個馬賊不停地吼著,試圖嚇退他。 然而,那馬賊揚刀殺來。 咻!噗呲! 此時,一根羽箭透體射穿。 遠處,張繡緩緩放下弓箭,目光有些陰沉。 臨近,他看見了很多。 或許,文書奏章里面,永遠看不見這一幕幕,沿途他看見了很多難民,可是這里卻觸動了他心弦。 “小子,你哪個山頭的?何必爭鋒相對傷了和氣?”首領(lǐng)皺眉說著。 “你,該死!”張繡真的怒了,他怒這群馬賊殘忍,他怒城內(nèi)縣卒無動于衷,他怒這成千上萬的百姓只知逃亡。 “一個不留!”張繡聲音顫抖說著。 語出,身后親衛(wèi)一個個眼角一瞇,透出寒芒,那是殺氣。 上前,下馬。 李母警惕的縮了縮,根本不想和張繡交流,因為張繡很可能圖她的糧食。 看著這一幕,張繡緩緩閉目。 他笑了,那是自嘲的冷笑,笑著笑著他怒了,那是雷霆萬鈞的盛怒。雖然這里百姓慘狀不是他造成的, 可如今,這些人屬于自己。 “大娘,你這糧是城里發(fā)的?”張繡試問著。 李母搖頭,咬牙切齒,最后惡狠狠道:“城內(nèi)狗官一天只賑濟幾百人,而城外卻有成千上萬的人?!?/br> “天下烏鴉一般黑,原本聽聞張繡圣明,治下安定平和,可這賑災糧食,卻僅僅只是如此,可笑至極?!?/br> 李母說的是心里話。 她若是知曉如此,她們一家就不會長途跋涉,抱著這最后的希望。 “你個夫人,胡言亂語什么?”胡車兒上前抽劍,有些惱怒。 張繡抬手,示意他退后。 豫州,兗州新占,暗衛(wèi)人手不夠,而各地文書借是催糧,說要賑災,若他尚且在襄陽決斷天下事,或許真的被蒙騙了。 他們真的是在贈糧么? 他分發(fā)數(shù)以萬計的糧餉,就是為了能讓兩州得百姓熬過去,可官吏中飽私囊?如此國難當頭竟然如此? 張繡,焉能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