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子怎能這樣！公子是給送藥來的，還——”

    聽書憤憤不平，壓低聲音抱怨著。

    寧時亭卻只還是像剛剛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書低頭看手里沉甸甸的藥包，又去看寧時亭，滿臉疑云。

    寧時亭的眼睛照舊掩藏在珠玉紗簾之后，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見他眉眼安靜地垂著。

    他在看另一邊的池塘。

    世子府不算小，但是因為世子還未娶親，也從來不讓人服侍的原因，真正沒有荒廢的地方，也就只有進(jìn)府門后的這一間正院。

    這個池塘，原本種滿了荷花，遠(yuǎn)處就是一個四通八達(dá)的涼亭，夏日可在此賞月對酒。但是因為久無人打理，已經(jīng)荒廢了。

    池水污濁，淺草叢生，人從旁邊路過，還會驚飛蟲蟻。

    現(xiàn)在上面隱約漂浮著一個油紙包，是散開后浮上來的，分明就是聽書早上送過來的那一副仙藥。除了這個藥包外，還有一個香囊也浮在近處。

    聽書追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心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那么好的藥，公子自己都舍不得用，這下都丟水里去了?！?/br>
    卡在墻邊的廢舊紅鐵發(fā)出咔咔擦擦的響動，角落里猛地竄出一只皮毛發(fā)灰的小銀狼，努力沖破身上的阻礙，從沉沉墜著的鐵網(wǎng)下鉆出來。

    半個身體出來了，左后腿還被壓著。

    小銀狼雙眼血紅，顯然也是氣瘋了，胡亂扭頭去攀咬身上的桎梏，兩只前爪拼命刨土，但是依然無法掙動分毫。

    寧時亭蹲下來，單手一提，費(fèi)力將小銀狼后腿壓著的紅鐵網(wǎng)拖到了一邊。

    小銀狼重獲自由，跳起來敏銳地縮到了墻角邊，渾身的毛都要炸開了，顯示著極端的恐懼與憤怒。

    它尾巴高豎，沖著寧時亭齜牙咧嘴，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咕嚕聲。

    仙洲銀狼本來就長得大，靈識全開之后還可以自由變化大小，就是四大兇獸諸如窮奇、饕餮之類的，在跟獨狼遇上的時候，都要掂量幾分輕重。

    聽書在旁邊慌得不能自已，跟過來要拉他：“公子，公子，小心，被狼咬一口不是鬧著玩的，皮rou都能剮下來。”

    寧時亭還是看著小銀狼，輕聲說：“沒事，聽書，你把我的手籠子拿過來?！?/br>
    聽書萬般不情愿，還是把東西給他遞了過去。

    他們之前在終年大雪的冬洲應(yīng)敵，天寒地凍的，軍隊里人手一雙手籠子。

    家里有人牽掛，妻女心思巧點的，知道普通的火尉手套就是個厚點的棉布套，手指也伸展不開，還會有人特意比著手指形狀，留出五指的地方，好方便做事。

    寧時亭的手籠子是請專人織造的，材料是洛水源的薄霧，極薄，近乎無色，戴在五指上能形成一層固定的水膜。別人用手套是保暖，他用手套是為了不傷人。

    他蹲下來，聲音中掩藏著一點笑意?！肮?，我不傷你?！?/br>
    銀狼離他二三尺之隔。

    他不動，小銀狼也不動，尾巴依然高高豎起。等到銀狼從憤怒和驚懼中恢復(fù)之后，它慢慢冷靜了下來，也認(rèn)出了眼前的人是昨天晚上見過的，沒什么危害性。

    銀狼慢慢地走過來，圍著寧時亭繞了一個圈兒，然后伸出鼻子嗅了嗅他。

    寧時亭在它停滯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伸手飛快地在銀狼毛茸茸的腦袋上捋了一把。

    很謹(jǐn)慎的，只摸一下，又迅速收回。

    銀狼對這樣的動作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抬起蒼色的眼睛瞅了瞅他。

    寧時亭額上的珠玉晃來晃去的，在這小畜生眼里約莫覺得有點好玩，于是伸爪子要往他臉上摁。

    寧時亭伸出袖子擋住，偏頭笑，很認(rèn)真地告訴它：“別碰我，我身上有毒的。你要是喜歡，這個送給你玩?！?/br>
    銀狼似乎是聽懂了，不再用爪子撲他，又將毛茸茸的前爪收了回去，乖乖蹲了下來，眼含期待地望著他。

    寧時亭還真就偏頭，伸手將勾在發(fā)間的珠玉紗罩取了下來，丟給了銀狼。

    銀狼找到了這個亮閃閃、會晃來晃去的玩具，尾巴搖了起來，迅速叼起來跑走了。

    寧時亭還蹲在那里。

    聽書這回看清楚了，寧時亭是在笑，很溫柔的那種笑。

    他應(yīng)該很喜歡這種毛絨絨的小動物吧？

    聽書看著銀狼迅速竄進(jìn)府內(nèi)，問他：“那公子，現(xiàn)在要怎么辦吶？世子不收，這么珍貴的藥材放在這里，怕是要被路邊精怪鬼魂撿走，這樣就不好了。”

    “先回去吧，下午我再過來一次?！?/br>
    寧時亭站起來，拍了拍衣擺上沾染的灰塵。

    那兩名侍衛(wèi)已經(jīng)各自回位。

    有寧時亭在這里，二人都站得十分筆直，目不斜視，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顧斐音這次寫過來的信中，囑咐他要迅速在西洲站穩(wěn)腳跟。

    晴王常年在外征戰(zhàn)，不理事，平常在這里管事的，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晴王府的人，而是五年前仙帝派下的一個親信。

    這名親信是當(dāng)今天妃的某個親戚，在這里任職當(dāng)仙長里正，做事無功無過?，F(xiàn)在風(fēng)頭四起，明里暗里都知道晴王想要代政，這位仙長卻是鐵了心不站晴王一派。

    也因為這個理由，顧斐音囑咐寧時亭：“此人可以拉攏，如若不成，殺之即可，勿留活口，以絕后患?！?/br>
    信件收尾，是用丹墨另外起的一行：“近日想你，你不在身邊，惶惶不安。阿寧吾愛，萬自珍重?！?/br>
    聽書扒在寧時亭肩頭看他回信，就是簡短的一個字：“知?！?/br>
    他當(dāng)寧時亭害羞——晴王末尾寫的那段話，看得他都臉紅，可是寧時亭卻好像不為所動。

    “公子也忒冷淡了，晴王殿下說想你想得緊呢?！甭爼f。

    而寧時亭卻沒回答他的話，他低頭，視線掃過薄薄的信紙，也沒在末尾的地方多停留片刻。

    “這封信里，只言片語都未提到世子?！彼p輕說。

    聽書聽他這么一說，也是一愣。

    世子不討人喜愛、不受寵，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凡間都有說，皇家人是無情人，而仙洲對權(quán)力的爭斗、資源的掠奪、對繼承人的嚴(yán)格甄選，都只會比凡間更厲害。

    世子十歲起就成了一個廢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顧斐音那樣的人，大約也不會多在這個兒子身上花費(fèi)多少心力。晴王殺伐果斷、冷酷執(zhí)著，也才因此讓數(shù)不清的外族妖魔鬼怪?jǐn)?shù)年來不敢踏入仙界半步。

    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清呢？

    窗外日頭慢慢西推，寧時亭放下紙筆，告訴聽書：“我再去世子那兒一趟，你不用跟了。替我出門尋訪一下西洲的香料鋪，再問一問晴王殿下信中說的仙長一家，快去快回，路上小心?！?/br>
    聽書說了好，把藥包遞給他，這就迅速出門了。

    寧時亭隨后也走出門去，召來仙鶴往世子府走去。

    晚來有清風(fēng)，徐徐掃過面頰，寧時亭伸手一摸，才發(fā)覺前額一片空空蕩蕩。

    這才想起來，那么珍貴精致的東西丟給了狼崽子玩。

    剛到院門外，寧時亭就愣了一下，然后拔腿往里走。

    他也說不清楚，次次過來，次次都能撞見顧聽霜被下人欺侮，是巧合使然，還是顧聽霜根本長年累月都過著這種日子呢？

    他耳力好，早上聽見那兩個侍衛(wèi)在欺辱顧聽霜，而現(xiàn)在他聽到的……

    分明是，什么東西，在切割骨rou的聲音！

    *

    一炷香前。

    小院外，瘦高侍衛(wèi)拿竹竿挑著一枚濕透的香囊，轉(zhuǎn)過來吊在屋內(nèi)少年的眼前。

    像是逗弄狗兒一樣：“世子今日還算給面子，沒將我們捅出去，看起來是知道好歹的人。那我們也就獎勵世子您，將這個香囊撈了回來，您自個兒來拿吧。”

    顧聽霜一伸手，瘦高侍衛(wèi)往后一退，那懸在竹竿盡頭的香囊也就跟著晃晃蕩蕩地收了回去。

    幾次三番下來，任憑瘦高侍衛(wèi)再說什么，他也只是抿著嘴唇一動不動，眼眸漆黑似海。

    瘦高侍衛(wèi)拿著竹竿在那里挑，胖子侍衛(wèi)就抓個油膩的糕點往嘴里不斷塞著，滿臉壞笑。

    角落里，冷不丁地竄來一抹亮銀色，橫沖直撞地闖了進(jìn)來。它從瘦高個兒腳下過，直接把人“咕咚”一聲撞翻了。

    瘦高個兒倒退好幾步，先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又被銀狼拖著惡狠狠地咬了幾口。

    那一剎那，鮮血飛濺，瘦高侍衛(wèi)大叫出聲。

    胖侍衛(wèi)眼看著情況不對，也丟了手里的吃食，抄起腰邊大刀，出手毫不留情地往銀狼背上砸去！

    銀狼避開了，但是尾巴尖兒被割去一小截。

    它低吼一聲，敏捷地竄進(jìn)了屋內(nèi)，將藏在狼牙之間的某個東西放在了顧聽霜手中，隨后飛快地跳窗逃離了。

    瘦高侍衛(wèi)又痛又怒，嘴里罵罵咧咧地喊著：“臭畜生！老子弄死你！”又cao著竹竿追了出去。

    那胖侍衛(wèi)卻眼尖，步子頓了頓，反而向顧聽霜這里走來。

    “世子殿下，你養(yǎng)的小狼崽子又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仙洲銀狼認(rèn)主。

    雖然這只小銀狼被他們打跑了好多次，但是仍然隔三差五地給顧聽霜叼來一些寶貝。

    什么仙靈芝、神血參都有，時不時的居然還有價值連城的靈石寶物，也不知道這小畜生是從哪里叼來的。

    這些東西，也自然而然地都被他們“代為保管”了。

    只有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們不屑于跟顧聽霜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搶。

    現(xiàn)在顧聽霜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手底依稀可見，有什么珠光寶氣、閃亮的東西，正是他昨夜見到寧時亭時、他額前戴著的墜罩。

    侍衛(wèi)不認(rèn)識，貪心頓生，想要把東西搶過來。

    顧聽霜指尖輕輕撫過它。

    材質(zhì)溫潤，帶著隱香。手指輕輕觸碰，仿佛還能感受到上邊殘余的體溫。

    顧聽霜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微微笑著：“你過來點，我給你看。”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柿子喜提“寧寧的紗罩”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