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23節(jié)
那一剎那,顧聽霜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紅,兩頰如同火燒起來了一樣。 十歲前,他一直都是西洲最漂亮俊秀的小郎君。 可是十四歲之后,不再有人像他母親那樣,愿意為他悉心打點里外上下,他自己也沒了這個心思。 盡管他愛干凈,每天自己吃力地給自己擦洗,從不耽誤,但是舊衣照穿,洗過的頭發(fā)也只會草草梳理,任憑它們糾纏。他行動不便,任何時候,也只是隨手一扎,拿簪子挽上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修邊幅,但是此前從不在意。 寧時亭的話,卻在這個時候,死死地扎透了他的心臟,讓他一瞬間覺得渾身血液凝固了起來。 “……滾。” 低啞的聲音,聽起來已經(jīng)不似人言。 但是寧時亭已經(jīng)走了,也聽不見他這個字。 大院里兵荒馬亂的聲音過去,過后再度歸于沉寂。 良久之后,大門打開了。 顧聽霜推開門,院里的葫蘆、菱角趕緊過來伺候,要給他遞點心和茶水。 但是少年人并沒有接過來。 他的視線在他們之中轉(zhuǎn)了一圈,很久之后,才說道:“你們,來伺侯我沐浴,梳洗?!?/br> 他從來不準(zhǔn)下人碰他,哪怕半片衣角。 葫蘆、菱角不約而同一愣,隨后高興起來,急忙說:“好,好,殿下稍等,我們?nèi)槟鷾?zhǔn)備?!?/br> 顧聽霜又說:“我修行入定,不理外事,你們做你們的事,過后替我更衣便可退下。如果有半分僭越,白狼群會咬斷你們的脖子?!?/br> 輪椅下的銀白的小狼甩了甩尾巴,像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似的,做好了準(zhǔn)備。 顧聽霜眼里騰躍起凌厲光芒。 只一剎那,一人一狼靈識交融,顧聽霜再度占據(jù)了小狼的軀體。 銀白的小狼豎起耳朵,飛奔出府,追隨鮫人的腳步而去。 第20章 寧時亭剛生病時,昏迷不醒,剛有點意識的時候,就叫了聽書前往仙長府邸,闡明他現(xiàn)在身體不適,也不適合去參加之前承諾的試香和猜香大會。 聽書第一天過去的時候,吃了個閉門羹,但是卻不像是上次那樣遇到的有意怠慢。 而是那時候蘇越不在家,正好也就是去查看西洲的勞軍事宜。 寧時亭自己在西洲志上也看到過,這幾年九州勞軍的接待事宜,都是仙長府一手cao辦。 勞軍顧名思義,因為九洲神族困于血族、魔族、鬼族等已久,幾大仙洲邊境常年戰(zhàn)爭不斷。在如今修為提升困難的時候,保護(hù)靈氣、資源,也成了第一要務(wù)。 仙帝派人鎮(zhèn)守邊境,數(shù)年來也不斷有人屢立奇功。 比如顧斐音,就是以收復(fù)、鎮(zhèn)壓西洲靈山,防止靈山作祟而得到西洲民眾的尊崇,后來更是打退了冬洲、鮫人海等地的血族進(jìn)犯,被無數(shù)神族奉為戰(zhàn)神。 率領(lǐng)一支軍隊,比調(diào)度指揮打仗更難的,是全局的統(tǒng)籌安排。糧草、路線、倉庫、法器儲備、靈藥儲備等等,都要考慮在內(nèi)。 仙帝的政策下,軍隊一般為減輕負(fù)擔(dān),路過什么地方,就就近由附近洲的人安排接待軍隊的事宜。 而這件事難就難在,傷兵質(zhì)量所需要的靈藥,軍隊修煉需要的法器、寶物,一般都是仙民買單。 如果這件事上安排不好,就會對百姓本身造成困擾。 看洲志的記載,無從判斷蘇家這幾年來的勞軍事宜做得怎么樣,因為上面只記載了他們所采用的措施,而沒有提及最終的效果。 當(dāng)中有一項是寧時亭比較在意的,按照律法,仙民有義務(wù)幫忙運送物資。 為了滿足需要,連續(xù)幾年,蘇氏仙長府所采用的明文規(guī)定是:每三丁出一夫運送,減少軍隊的法力損耗。 而以寧時亭所知,西洲的人口應(yīng)該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個數(shù)。每三人就出一個人來勞軍,恐怕會耗費不必要的人力,也會招致仙民反感。 多年來他南來北往也走慣了,知道神族仙者都對仙帝管轄不怎么感冒,每個洲的人口也是久不更新。 原來他在邊境雪山的時候,通常要再派斥候去清算人口,之后再做定奪。 種種紕漏,寧時亭大概知道改正的方法,只等晴王府能早一點把控制西洲的權(quán)利拿回來。 然而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蘇越偏偏不肯交出這個權(quán)利,甚至還很有幾分嘲弄他們的意思。 仙帝發(fā)出的詔令被直接截下這種事情,聞所未聞! 寧時亭特意找聽書過問了細(xì)節(jié):“確定仙帝這次的詔書是直接下給晴王府的嗎?王爺人四年不在仙洲,之前的詔書也是直接發(fā)往仙長府?!?/br> 聽書說:“公子,我找人打聽過,的確是先下給咱們晴王府的,聽說也是這次帶兵的將軍的意思……不過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F(xiàn)在外邊是個人都知道,雖然王爺不在,但是您現(xiàn)在是主事的人,咱們晴王府不是沒有人的,他們欺人太甚?!?/br> 寧時亭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笑著說:“是啊,我們不是沒有人的?!?/br> 聽書讓人準(zhǔn)備了車馬和大氅,一群人守在府門口等寧時亭來。 小仙童嘀咕說:“公子 ,要不咱們還是別管別人說什么了,您身體還沒有大好,病后第一次出門就是這種勞心勞力的大事……” 寧時亭瞥他:“那門口仙鶴車不是你提前備好的?” 聽書委委屈屈地說:“那是我知道我要勸公子不出門,公子也是不肯聽的嘛。既然知道公子不會聽勸,那也就只有在您出門前多準(zhǔn)備一下了。喏,手籠子、湯婆子、毛領(lǐng)子都給您……” “還有一個小老媽子?!睂帟r亭輕聲打趣道。 果然就看見聽書氣鼓鼓地,把臉鼓成了一個小包子,扭頭不理他了。 寧時亭笑著鉆進(jìn)馬車中,也拉聽書進(jìn)來坐下。 剛要放下轎簾的時候,馬車前方?jīng)_過來一抹亮銀色。前邊帶路的仙鶴被猛然殺至的野獸氣息所驚動,一片大亂。 旁邊也有侍女驚呼:“小狼!是世子的那匹狼!” 這小狼越來越肆無忌憚,沖過來的時候,直接踩著幾只優(yōu)雅仙鶴的頭沖了過來,一爪子扒住車門檻,徑直跳了進(jìn)來。 “小狼?” 寧時亭也感到有一些微微的詫異。 他傾身去撩開簾子,銀白的小獸就已經(jīng)鉆了進(jìn)來,蹲在車內(nèi)的座椅邊望著他。 琉璃色的狼眼中,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聽書皺眉遲疑道:“公子,這是去辦正事,這匹狼……” 他話還沒說完,寧時亭這邊已經(jīng)笑開了:“沒事,沒事,讓它進(jìn)來吧。” 鮫人眼里帶著一點歡喜的笑意,先低頭仔仔細(xì)細(xì)地把手套戴好了、紗罩戴好了,全身上下的衣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后,俯身去抱它。 雙臂一撈,沉甸甸毛茸茸的小狼崽子就被撈進(jìn)了他懷里,端端正正地放在膝頭。 聽書埋怨道:“公子還是喜歡這小狼比喜歡我多?!?/br> 寧時亭輕輕往他頭頂一敲:“之前跟世子殿下爭風(fēng)吃醋,現(xiàn)在又跟狼崽子來爭風(fēng)吃醋了,慣得你?!?/br> 懷里的小狼動了動。 寧時亭低頭對上它的眼睛,小聲哄道:“你乖乖的好不好?” 他感到小狼在自己膝頭靜靜地呆著,一點動靜都沒有。白狼神尖利的爪子微微用力,幾乎要透過衣衫扣進(jìn)他的皮rou,有一點疼痛。 他哄道:“別害怕,別害怕,你就在我懷里窩著好不好?來,坐下來?!?/br> 他將指尖輕輕地搭在小狼頭頂,順著小狼的額心往后摸過去,又替它揉了揉耳朵。 好半天后,終于見到這只小狼放松了下來,在他懷里坐下了。 寧時亭也就安心地抱著這只小銀狼,像是抱著什么暖洋洋的手爐一樣,連湯婆子都不要了。 鮫人的膝頭很瘦弱單薄,即使現(xiàn)在雪妖作祟,雪天里裹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卻依然能感受到支撐的薄弱,不是很穩(wěn)當(dāng)?shù)臉幼印?/br> 顧聽霜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自己要借著小狼的身體追出來,他只是下意識地就這樣去做了。 追出來,跟著香氣的余韻,在腳印被雪掩埋之前趕上。 車輛內(nèi)點著清醒凝神的百合熏香,一人一狼的體溫互相溫暖。 顧聽霜全身僵硬,可是寧時亭不斷安撫著他,用給自己的體溫哄著他,直到他耳尖軟和下來,緊繃的爪子也慢慢松開。 那是很久遠(yuǎn)的事情了,他記起冬日在暖和的被子里賴床不起的時候,那是在他修去欲修心道之前,作為完全的凡人之軀所感受到的快樂,類似的眷戀悄然滋生。 他這幾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怎么將小狼自己的意識壓制到最低,只是現(xiàn)在,他尋覓不到第一次控制小狼身體時,遇見寧時亭的那種感覺。他被王妃抱過,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被乳母抱過,在他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 寧時亭的懷抱與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抬起眼睛去看,鮫人還是用珍貴的珠玉紗網(wǎng)遮住一半面龐,露出精巧白皙的下頜。再仔細(xì)看,隨著馬車顛簸,珠玉晃動,也能看見那雙溫和的眼睛,隱約帶著笑意。 他身上的香,銷魂噬骨。 這個懷抱比女人的懷抱更堅實一點,但是卻有一點異樣的感覺,像是在水下屏住了呼吸,萬籟俱寂,只能聽見沉悶的心臟跳動的聲音。渾身上下帶著一點酥酥麻麻的癢意,像是過了電一樣。 那一剎那,顧聽霜想到一個詞“溫香軟玉”,精神瞬間崩得更緊了。 好在這樣的折磨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不到一會兒,寧時亭的車駕停了下來,外邊人說:“公子,仙長府到了。但是這……外邊的排場,好似不一般。恐怕有詐?!?/br> 寧時亭聞言往外看去。 顧聽霜也敏銳地提起了精神,從他膝頭跳下,跟著他一起往外看。 顧聽霜四年不出晴王府,但是借用群狼的眼睛,依然知道西洲的萬事萬物,自然也知道這個仙長府是什么樣子。 今天仙長府門口請來了兩條金龍,張燈結(jié)彩的,他們過來的一路都懸掛著紅花紅綾,鑼鼓聲震震,像是在辦什么大喜事。家丁、侍衛(wèi)都分列兩側(cè),也不像之前商量好的“議事”的架勢。 再往里邊看,仿佛還來了許多西洲的普通仙民。外邊人一瞧見寧時亭的車駕過來了,立刻高聲唱道:“晴王府——寧公子!” 里邊立刻響起一陣議論聲。 “真來了!這下有好戲看了!” “今年開寶鑒的是地獄鬼手從來不輕易示人的返魂香,我看這是最近幾年來最難復(fù)刻的香了……不知道仙長府和晴王府這下要……” “什么事?” 寧時亭的聲音在外邊的張燈結(jié)彩的陣仗下,也顯得有些微茫。 聽書先下了車,接寧時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