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30節(jié)
他不以為意。 下人無非是個下人。來來去去自有定數(shù),實在不值得為這樣的事情傷春悲秋。 “你們下去吧,我?guī)±浅鋈マD(zhuǎn)轉(zhuǎn)?!?/br> 小狼興致勃勃,趴在他腳下扭了扭屁股,那是詢問他要不要用它的身體出去跑著玩玩。 顧聽霜搖頭,自己推著輪椅走出院外。 小狼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世子府,一人一狼還是按照原來的習(xí)慣,先從世子府外的蓮池與亭臺邊走過一條長路,而后拐進百草園。 小狼撒開歡兒跑,顧聽霜控制了一只蝴蝶追隨在它身邊,一起嬉戲打鬧。 日光照耀林間,拂過小狼閃閃發(fā)亮的毛皮,蝴蝶翩然飄飛。今天雖然沒有下雪,但是還是有點冷,小狼熟門熟路找到了寧時亭上次去過的溫泉池,撲通一聲跳了進去,顧聽霜也停留在水面,隨著滾滾熱氣緩慢盤旋、停駐。 泉池水流緩慢流動著,水底咕嚕嚕作響。以顧聽霜現(xiàn)在的視角來看,地面和天空都在眼前伸展開來,一小片池水變成了無法逾越的深海,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帶著藥香的旋渦。 所有的一切都被放大了許多倍,包括聲音。他聽見海洋的呼嘯聲,感受到了蝴蝶體內(nèi)的震動,明白是有一陣風(fēng)嗚嗚吹過樹梢頭。 接下來是輕微的地動。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小狼猛然抬起頭,顧聽霜停在它耳尖,讓它抖了抖。 “聽書?你在里面嗎?” 是寧時亭。 鮫人出現(xiàn)在另一側(cè),神色有些焦急地看進來。顯然是聽見了這里面的響動,以為是某個鬧了脾氣的孩子。 可是寧時亭走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小狼在這里游泳玩。 小狼一看他來了,也從池水中蹦了出來,濕噠噠地跑去找寧時亭。 到了寧時亭跟前,這才想起來什么似的,嘩啦啦抖了抖毛,抖落寧時亭一身水。 寧時亭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閉上眼,小狼就很過意不去地用爪子輕輕撲他的膝蓋,用自己的濕漉漉的腦袋蹭了蹭他。 不過寧時亭沒有怪它。 他蹲下來問:“小狼,你看見聽書了嗎?就是今天抱你回來的那孩子?!?/br> 小狼誠實地搖了搖頭。 冰蜉蝣形影無蹤,因為是天生可控的通體透明,不屬于仙法范疇,所以真要找起人來也費功夫。 寧時亭有點失望:“這樣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后,隔著袖子拍了拍小狼的頭:“那沒事了,你去玩吧。今天你過來,是和世子殿下一起出來散步的嗎?” 小狼回頭看顧聽霜,嗷嗚了一聲,點了點頭。 寧時亭也看見了它身后飛來飛去的蝴蝶。他知道這時節(jié)溫泉池旁邊常有過來取暖的蝴蝶,也沒有在意,只是輕聲說:“好好玩,我先走啦?!?/br> 小狼搖了搖尾巴,很乖地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目送他走出百草園。 它顯然是想追著寧時亭一起走,只不過因為顧聽霜在這里,還等他指示。 顧聽霜飛到上空看了看,望見寧時亭離去的背影。 還是一個人,沒有聽霜的陪伴,就這樣走著。他有些清瘦,也因為總是帶著一點病氣的原因,這時候看上去還有點可憐。 小狼望著頭頂?shù)暮?,蒼色的狼眼里寫滿了迷茫。 然而下一刻,蝴蝶就突然發(fā)生了什么變化,然后撲撲閃閃地飛遠了。 小狼好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那蝴蝶身上,于是扭頭往回狂奔,去找坐在輪椅上的顧聽霜。 跑到百草園入口盡頭,顧聽霜對它招了招手:“走,我?guī)闳フ宜??!?/br> 小狼就歡天喜地地撲進了他懷里。 他剛剛看到了,寧時亭去的方向不是他住的書院,而是北邊一個偏院,也是晴王府的藥房和香料室。 這個地方有點偏,他和小狼也從來不去那里,但是顧聽霜知道,這個地方偶爾也是寧時亭的地盤。他調(diào)香的時候,會讓下人退避,然后在里面呆上一天半天的。 他驅(qū)動輪椅過去,小狼窩在他懷里,趴著不斷地舔著他的手指,被輕輕一巴掌打開后,就改去舔顧聽霜的臉。 他這才想起來,今天他這身衣服是寧時亭那邊送過來的。送來之前去曝衣樓熏了幾天,香估計是寧時亭配的,聞起來和他身上常常帶的那種香氣一樣。所以小狼也特別喜歡。 顧聽霜被小狼舔煩了,拎起來輕輕往地上一丟:“吃里扒外的小畜生?!?/br> 小狼仿佛知道他這不是真的生氣,還是很皮地跳了回來,不過這次乖乖地沒有再舔他。 如顧聽霜所料,寧時亭去了藥房。 常年打掃藥房、負責(zé)整理的藥童顯然在寧時亭授意下退出了院落,只是遠遠地在院門外看守著。 看見顧聽霜過來,他們有點慌張——這里偏遠,顧聽霜也從來沒來過這里。 陡然出現(xiàn),他們起初是沒認(rèn)出來,后面又想到府里坐輪椅、帶銀狼的人會是誰的時候,一下子也緊張了起來。 侍衛(wèi)伸手想要攔住他,舌頭幾乎打結(jié):“殿,殿下,公子在里面,說不準(zhǔn)任何人進去……” 顧聽霜淡淡一瞥,那眼里冒出的寒光就讓他們閉了嘴。 “你們最好弄清楚這府里到底姓寧還是姓顧,王府上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一個外人來說準(zhǔn)不準(zhǔn)。” 小狼看他語氣不善,也跟著兇猛地嗷嗚了一聲。 那兩人也就不敢再攔了。 顧聽霜推著輪椅進入院子。 藥院里的地很軟,和其他地方都不同,沒有鋪金碧輝煌的岫山玉階,是最普通的東山仙土。 但是所有分揀、煉化后的藥渣子,都會統(tǒng)一倒在土里埋住,久而久之,整個庭院養(yǎng)出了深厚的靈氣,一踏入就是濃郁的藥香。 種種香氣中,還包含著顧聽霜昨天聞過的一味香。 清透徹骨的返魂香中,滿院的草木、砂石仿佛都有所感應(yīng)似的,藤蔓搖蕩,簌簌生長。 寧時亭坐在廊下,身邊是一株參天杏樹,樹葉在他身側(cè)投下金黃的陰影。 偶爾有一陣風(fēng)吹來,就吹動他銀白泛藍的發(fā),還有手上的香。 寧時亭的神情很出神,單手托腮,靜靜地看著手里緩慢燃燒的異香。 日光透過銀杏金黃的碎影照在他的面頰上,讓他的臉頰邊緣帶上了泛著光的、微微透明的金色,看起來溫暖又精致,還有那么一絲不容人察覺的落寞。 顧聽霜突然就想起昨天,他低頭對聽書講述返魂香傳說時的話。 ——返魂香,聽說能使黃泉下的人聞而復(fù)生,香氣聞數(shù)百里,死尸在地,聞氣乃活,能去腐生肌,也能讓往生者的亡靈歸來。 ——此香本是神物,不知為何也有流入凡間的,被用作給帝王的貢品。凡間也有傳說,有帝王登基十年后思念故去妃子,點燃返魂香,在香中見故人一面…… 顧聽霜推著輪椅,走過松軟芬芳的地面。 直到那穿過銀杏葉的縫隙,照在寧時亭頰邊的暖陽,也照進了他深沉的眉眼的時候,寧時亭才恍然驚覺院子里來了別人。 輪椅上的少年看著他,問道:“你想見的人是誰?不會真以為這香能生死人rou白骨吧?” 小銀狼歡快地竄去了寧時亭懷里。 寧時亭怔忪片刻,而后低下頭笑了。 “是個傳說而已,我覺得有趣,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以前……認(rèn)識很多很好,很善良的人,可是他們都死了?!?/br> “所以你先做了震檀卻死香,再來研究返魂香?” 顧聽霜問。 他話音剛落,寧時亭就抬起了他沉黑泛青的眼,很亮,帶著微微的詫異。 顧聽霜:“……昨天的事,小狼都告訴我了?!?/br> 小狼不滿地嗷嗚了一聲,用來抗議他的撒謊。這小畜生機靈得很,生怕寧時亭因為顧聽霜的話覺得它是一只打小報告的小狼,后面就不理它了。 寧時亭聽罷,眼中的詫異才收斂了下去。 他還是那樣笑著,只是眼里卻沒了平常的笑意,有些微微的悵然:“震檀卻死可以讓人續(xù)命,返魂香也的確能夠使枯死的騰柏復(fù)生。但我試了試……傳說也只是傳說而已,不能讓死去多年的人回到身邊,也沒有辦法再看見他們的魂魄。本來我還以為……返魂香會有用?!?/br> “你又不是凡人,自然知道仙者魂魄往生后去哪里,造化好的下輩子還是仙身,次一點的為人,再往地下就是無靈畜生道?!鳖櫬犓托Φ?,“你這么大人了,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這回寧時亭沒有再說話了,他繼續(xù)低頭看著手里正在燃燒的返魂香,神情像是有些微微的難過,還有茫然。 平常冷靜自持的樣子也沒有了,讓人想起昨日貼近時的心跳和微微顫抖的指尖。 還有那近似夢囈一般的低語,說他想。 顧聽霜感到自己胸腔中的無名煩躁越來越明顯。 這種煩躁從寧時亭進府之后不久就開始了,一直悶著沒有發(fā)作出來,而今看見寧時亭這樣柔柔弱弱的樣子,更覺得喉頭像是有什么東西哽住了一樣。 他說:“死了的人就死了,生者替他們安頓家人,我娘跟我說,凡事要向前看,不能回頭。與其尋求死人復(fù)生之法,不如替他們積功業(yè)福德,好來生平安?!?/br> 寧時亭輕輕說:“嗯,我知道?!?/br> 顧聽霜心底的煩躁更甚:“那你就別擺出這副臉面給人看!” “啊?”寧時亭被他兇得措手不及,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顧聽霜憋了憋,一時間有些說不清的后悔——剛剛他的語氣的確不太好。 他平靜下來,冷聲說:“你也大可不必失望。我修靈識,返魂香只能使積貧積弱、快要消散的靈火復(fù)燃,而那些死去多年的,靈火完全散去的則不管用。你如果這么閑,大可以試試,返魂香不是完全的。普通仙者的靈識,是看不見事物體內(nèi)的五行活動和靈能的?!?/br> 大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說法,寧時亭有些意外:“是這樣嗎?” 不等他回答,又喃喃地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br> 這一匙返魂香慢慢燒盡,寧時亭從旁邊的木盒里拿出香布輕輕擦拭,也將剩下的香料收了起來。 青煙隨著他動作帶起的風(fēng)輕輕飄散,沾在衣服上時化成水霧,滲入衣衫和肌理,徹骨清香。 顧聽霜看了他一會兒,又問:“小狼告訴我,遇見你在百草園找人。下人說,你要把那只冰蜉蝣送走?” 寧時亭說:“嗯?!?/br> “那你是因為這件事心情不好,還是因為返魂香的事情心情不好?” 不假思索的,這句話脫口而出。 顧聽霜簡直想扇死自己——他什么時候這么關(guān)心寧時亭的情況了? 寧時亭輕輕笑了:“或許都有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