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42節(jié)
寧時亭問:“聽書呢?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小少爺現(xiàn)在還是回房了,把自己關(guān)起來誰也不見,說是收整東西要走了,不準(zhǔn)我們插手,也不愿意出來。”葫蘆說。 寧時亭說:“隨他吧?!?/br> 他喝了點九色鹿乳,而后讓人送了錦囊和紙筆,開始慢慢寫信。 上輩子聽書十歲被他撿到,十二歲潑盡心頭血,把他從無人能破的玄冰層中救了出來。 他們相識相逢也不過短短兩年。 夢里,眼淚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掉出來的。 在冬洲雪城里的時候,他跟著戰(zhàn)友們一起修煉、巡邏,他們看盡他的少時趣事和少年心事,把他當(dāng)小孩子。 后來那些人死了,寧時亭變得日漸沉默,也日漸沉穩(wěn)。他撿到了聽書,也變得和那些曾經(jīng)對他好的人一樣,寵著這個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護(hù)他。 他們都是無父無母,無骨rou至親的人。再冷的年月里,永遠(yuǎn)有彼此可以依靠。 鮫人淚有毒,他在冰層之下被活活封凍了三天,已經(jīng)感受不到四肢百骸的存在,那滴眼淚成為唯一的熱源。 又迅速在臉頰上凍結(jié),凝結(jié)成冰,扎得肌膚生疼。 他看著聽書倒在自己懷里,痛不能扼,連聲音都帶著血:“你才十二歲,聽書,是我耽誤了你?!?/br> 聽書只是死死地鉆在他懷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抱著他,那是這孩子兩年來第一次放開了找他撒嬌:“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公子。你說我活了十二年,可是在聽書心里,聽書只活了兩年,自公子撿走我之時開始,自今日結(jié)束。我覺得這樣很好?!?/br> 每多說一個字,血就多噴濺出來一點,染透他銀白的長發(fā)。 字字句句,肝腸寸斷。 他低頭寫:“冰蜉蝣一族,成長時必歷骨痛,舊骨斷裂,新骨長成,要及時剔除碎骨,否則骨rou變形,日后每走一步,如走刀鋒?!?/br> “仙洲百里一家為名門望族,日后百里一脈將與晴王一脈沖突決裂,戰(zhàn)火四起。三年內(nèi)不要牽扯其中,就說自己骨痛,要找個偏僻地方靜養(yǎng)。我已經(jīng)替你物色好了人選,你的本家二伯,一位退隱的仙師。他不涉朝政,家門平安,你過去,只說是步蒼穹的徒孫,師從焚字輩返魂香主。” 上輩子,聽書死后,百里鴻洲直接跟晴王翻了臉,兩家就此勢同水火。日后必定會戰(zhàn)火四起,寧時亭只能竭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去替聽書安排今后的路,將他送去家人身邊。 至少百里鴻洲應(yīng)該很看重這個弟弟,否則當(dāng)年也不會提刀來晴王府上,要他償還聽書一條命。 他在信中藏了一點私心。 聽書總是吃醋,吃完顧聽霜的醋后,又來吃他徒弟的醋。 寧時亭寫到這里,也有些無奈,還有點好笑,到底還是給他按了個“徒弟”的名字,指望這小孩看見后能開心。 后邊再寫,也不知道要寫些什么了。 寧時亭看了幾遍后,折好了放進(jìn)錦囊中。 下人說:“我們替公子您轉(zhuǎn)交給百里小公子吧?!?/br> 寧時亭說:“別打擾他了,讓青鳥送過去吧?!?/br> 青鳥翩然而至,叼起錦囊飛上了空中,往東邊飛去。 然而還沒有飛到一半,靈山山頂巡守的金脊背狼就已經(jīng)看見了這邊的動靜。它踏云扶風(fēng)而來,以凡人不可想見的速度轉(zhuǎn)瞬撲到了青鳥面前,將它活活咬了下來,墜向地面。 他們是顧聽霜的爪牙,一切有關(guān)晴王府的消息,它們都會替顧聽霜留意、探聽。 這封信送到顧聽霜手上的時候,他有點詫異:“那鮫人寫給誰的?” 小狼聽完院外飛鳥的訴說,嗷嗷嗚嗚地告訴他,是寧時亭為某個將要離開的人寫的。 染了青鳥血的信紙有些揉皺了,破開一角。他眼尖,直接看見了“將與晴王一脈決裂”幾個字,于是干脆撕碎了外封,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這封信是寧時亭的風(fēng)格,寫得很收斂,仿佛要他說一句舍不得,說一個珍重,是多么困難的事情。 然而字字句句,都在為聽書規(guī)劃后路。 “他知道百里家會和我爹決裂么?”顧聽霜皺起眉,“百里一氏時代名將,也早就被仙帝忌憚已久,怎么說都是他和我爹結(jié)盟的可能性大吧?!?/br> 小狼不會說話,只是崇拜地仰頭看他,尾巴甩來甩去。 顧聽霜思索了一會兒。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寧時亭記憶中看見的片段。 聽書這個小孩會死嗎? 還是說,他看見的只是寧時亭夢魘的一部分,并非真實存在的過往或者未來? 他從不猜測人心,他只是直接探知。寧時亭這個人有種種不合理之處,他的情緒變化也表示著,他對夢魘中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這個人要么是個徹底的瘋子,要么身懷絕智,是唯一清醒的人。 種種跡象,疑點重重。 良久,他將信件丟回去:“裝好了重新送過去。那鮫人以后往外寄的信,都先拿過來讓我過目。” 小狼過來叼走信件之前,他捏著紙張,突然又往回收了收。 低頭看了一眼。 那樣珍重的,那樣小心謹(jǐn)慎的口吻。 也不知道是可憐還是可悲。 “送過去吧?!?/br> 他松開了手。 第二天,百里鴻洲派來的人如約而至。 他們只接人,大軍要明天才能到。據(jù)說是百里大將軍急著要將親弟弟接回去,所以提前派了斥候過來要人。 晴王府上所有的人都起了個大早,天還是青灰色的,就有儀仗送聽書出府。按的是恩人的規(guī)格,聲勢浩大,鄭重而隆重。 那天寧時亭回府,也是一樣的天空,青灰色,霧蒙蒙地仿佛要壓在人的頭頂。 天空慢慢地開始飄起一些小雨,寧時亭穿著待客送客的衣服,坐在抬輦上。 還是紅衣,珠玉墜額,只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十二歲的小童替他撐傘,踮腳請他下車。 按規(guī)矩是送出府就行了,他們再跟,也不是這個禮節(jié)。 寧時亭撩開簾子,看著載著聽書的仙鶴車駕漸行漸遠(yuǎn),最后消失在街邊拐角。 自始至終,聽書都沒有過來跟他說話,也沒有再讓他看上一眼。 送完人,寧時亭自己拿了一把傘,對身邊人說:“都散了吧,我一個人走走?!?/br> 周圍人都退下了。 寧時亭撐著傘,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以前聽書總是會捉弄他,趁他不注意化成誰都看不見的原型,往他袖子里塞東西。 有時候是塞點心,有時候是塞一些小玩意兒,還有一次是塞了一只圓滾滾的刺猬過來。 現(xiàn)在袖子空空,也沒有他期待的回信。 他低笑一聲:“沒有就沒有吧。” 轉(zhuǎn)身想要回書房里,卻看見微青的天幕下,道路盡頭有一個坐著輪椅的少年人。 和他一樣,顧聽霜也是一個人來的。 他離他很遠(yuǎn),自己撐著傘,小狼也不在他身邊。 隔著漠漠茫茫的水霧,就像那天他進(jìn)府時的驚鴻一瞥。只不過上次他在暗,寧時亭在明。 “你滿臉都是難過,像苦瓜褶子。寧時亭?!?/br> 顧聽霜說。 寧時亭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后笑道:“有這么難看嗎?” “難看?!?/br> 顧聽霜說。 “不過你再難看,我也得受得了。往后你再在府里呆上十年八年,我爹不見你,就是我們兩個互相干瞪眼了,我忍著,你也就受著吧。以后沒了那個小屁孩,你做什么都要聽我的,我想怎么弄你,就能怎么弄你,是不是?” 還是有點陰狠的語調(diào),寧時亭卻笑了。 輕輕地說:“好?!?/br> 這一聲“好”說得有些勉強(qiáng)。 顧聽霜聽了出來,但是這次他沒有在意,只是心里生出了某種躊躇滿志的快意和寬慰。 冰蜉蝣精又如何? 往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要跟寧時亭互相磋磨。 他會在他看得見的地方,提醒他,警醒他。 世間多的是留不住的東西,他早在四年前就體會過了。 鮫人喜歡誰,看重誰,都不要緊。 因為他會留在王府,因為世人都說,寧時亭愛慘了晴王,往后的余生,整個晴王府,都將是他們彼此作伴。 第36章 冰原蜉蝣百里氏,也算得上是仙洲的千年名門。 百里一族將冰蜉蝣精得天獨厚的體質(zhì)作用發(fā)揮得爐火純青,有人以治軍能力以司將位,有人以驍勇善戰(zhàn)以司將位,而百里氏卻是唯一一個依靠豢養(yǎng)死士穩(wěn)住地位的家族。 他們繁衍后代,純粹的化而無形、體膚如刀的冰蚍蜉是最難得的,化成原型時越能隱匿身份的顏色,就越尊榮。 而其他的一切血統(tǒng)不純的蚍蜉,都會被視為廢品而放逐。 聽書當(dāng)年生下來的時候染了病,渾身青黑色,百里一家就將其拋棄在北海的荒野中。 聽說,百里鴻洲苦求父母而不得,到底沒能成功地將聽書留下來。 這么多年過去,百里鴻洲自己繼承了家主的位置,心心念念的都是找自己的親弟弟。沒想到還真的給他找到了,更沒想到的是,當(dāng)年被視為廢品的聽書,實際上已經(jīng)長成了血統(tǒng)最純粹、資質(zhì)最優(yōu)秀的冰蚍蜉。 聽書走后第二天,百里鴻洲的大部隊趕到。 仙長府早在幾日前就送還了勞軍詔書,估計也是終于打聽到了這次百里鴻洲的來意,這份功不敢跟他搶。燙手山芋,早日脫手的好。 寧時亭提前好幾天就讓人打點了晴王府上下,準(zhǔn)備迎接貴客到來,并且有條不紊地布置起了勞軍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