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54節(jié)
蘇樾已經(jīng)渾身冰涼,失去了力氣,但是這一刻也開始因為刻骨的恐懼而發(fā)起抖來,他隱約知道了他即將面臨的是什么東西,也隱約從顧聽霜的話中領(lǐng)悟到了某種含義。 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這個人到底是誰—— 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正是晴王府那個廢居四年之久的世子殿下! 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為什么能從上古白狼的族群中走出來,毫發(fā)無傷? 無數(shù)條疑問此時此刻都浮現(xiàn)在了蘇樾腦海中,令他頻臨崩潰的身體中再度迸發(fā)出極致的恐懼。 血液在大腦中嗡嗡沖刷,分不清是蜂鳴還是風(fēng)聲,而后這一切聲音都被顧聽霜的聲音打斷了:“來看看你們的人造出來的東西?!?/br> 巨大的鋼刺鐵籠由繩子串起來,在雪地上拖行發(fā)出巨大的刺耳響聲,看起來像某種駭人的巨獸。 這正是顧聽霜剛剛所說的牢籠陷阱,倒刺密密麻麻地排列成羅網(wǎng),濃烈的腥氣和鐵銹味彌漫開來。 顧聽霜說:“這里頭放著返魂香,不僅能讓你現(xiàn)在的滿身傷口恢復(fù)如初,還能進一步提升你的功體。我有同類的勇士為自己的孩子進入其中,而后扒皮浴血而退,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如果你有,那么我和我的狼群也將敬佩你的勇氣,放你一條生路,此后永不再犯?!?/br> ……返魂香? 蘇樾在這一瞬間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一顆返魂香對他來說是多大希望。 就算退出來后被活剮掉一層皮,但是返魂香依然能夠讓他恢復(fù)如初! 顧聽霜所說的“放你一條生路,永不再犯”,這清楚明白的幾個字,對他來說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人在絕境之下爆發(fā)出來的狀態(tài)總是接近瘋狂的,他幾乎是像一個蠕動的蟲子一樣,拼命地往籠子中爬去。 越往里越窄小,勾刺都順著他爬進去的方向,不會阻礙他,但是刺尖敵在皮膚上的感覺是這樣刻骨,他幾乎要屏住呼吸,連絲毫的遲疑都不敢有。 終于他看見了籠子盡頭放誘餌的地方,依稀可見是一個丹藥盒子,霎時間他心里一喜,拼命伸手要去夠到它。 也就是在此時,顧聽霜的唇邊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放開了靈識,冷靜、愉悅地享受著對方的痛苦和求生意志,以及那飛蛾撲火一樣的絕望和希望。 片刻后,蘇樾發(fā)出一聲慘叫,痛苦掙扎了起來。 顧聽霜說:“貨真價實的返魂香,正是你們府上的人用秋毫蠱配出的那一味。若不是寧時亭他是毒鮫之身,當(dāng)初他嘗了那一口,此時此刻已經(jīng)受秋毫蠱摧折,成了一個廢人。你們仙長府做過的事,我悉數(shù)還給你。” 蘇樾翻動著,滾動著,驚聲尖叫——蠱蟲密密麻麻地已經(jīng)鉆入了他的七竅中,他痛不能遏,扭動著想要擺脫這一切,但是一動一退,倒刺就深深地扎進了他的皮rou骨骼中。 血滲出來,染透了一大片雪地。籠子里的人已經(jīng)看不清人形,仿佛煉獄景象。 “你是給,你是給晴王府出頭的……” 蘇樾拼著最后一絲意識,費力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為自己今日遇到的一切災(zāi)難作解。 可是晴王世子,他不是從不入世,是個廢人嗎? “我可沒那個精力多管閑事。王府是我爹的,不是我的。” “今日找上你,第一報靈山獵神者之仇。兩年來,你們讓我損失了十四只狼,傷者不計其數(shù),每一只白狼的仇我都記著。” “第二,報你將狼馴養(yǎng)成狗之仇。靈山瘦狼雖被族群放逐,但他們身上流著上古白狼神的血。你們踐踏了白狼神一族的血脈,讓它們交配產(chǎn)下新的白狼,讓它們和犬類交·合,從此以后,蘇家世代子孫,都要與最下等低劣的豬熊交·媾,生出的后代終身只能趴伏行走,跪地乞憐。我以白狼神之名,向天空與群山下達此命令?!?/br> 顧聽霜眼中燃起金色的火焰,燦爛得幾乎要將人吞沒。 天地萬物在這一剎那產(chǎn)生了低沉的共鳴,他沒有發(fā)現(xiàn),可是在場的每一只狼都發(fā)現(xiàn)了。 電光石火間,它們在他身上找到了失去已久的、千年來的頭狼的影子,為此鼓舞振奮,屈膝跪地,向他表達它們的臣服與敬畏。 “第三,寧時亭是我的人,是我的獵物。任何敢動他的人,我都將生生世世追殺到死,讓你們生不留全尸,死后魂魄俱散。” * “狼么?” 寧時亭問道。 趕過來的水師也醒了過來,他誠惶誠恐地確認(rèn)了,不停地比劃著手勢:“真的是狼,那么多只,那么大的上古白狼,我們的屋子啊倉庫啊帳篷啊,全毀了!現(xiàn)在別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們記掛著公子,朝公子這邊趕來了,還好您沒事?!?/br> 寧時亭看見他們眼光躲閃,心里清楚,剛剛跟著他竄出來的銀邊一定是被看見了。盡管他已經(jīng)示意銀邊先離開,但是拿不準(zhǔn)這事會不會再掀起別的風(fēng)浪來。 為什么白狼群會突然下山? 寧時亭清楚,這些白狼群都是直接聽命于顧聽霜的。以顧聽霜的性情,這次估計是沖著仙長府而來,但是他并不清楚當(dāng)中的前因后果。 水師仍然在旁邊誠惶誠恐地站著,等待他的答復(fù)。 寧時亭頓了頓,“不用再問,今夜情況復(fù)雜,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現(xiàn)在也無法知曉。只有一樣,今日你在我這里看見了什么東西?” “白,白狼……”水師說話都結(jié)巴,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 寧時亭微笑著搖搖頭:“什么白狼?你大約是被嚇壞了,如果上古白狼找到我這里了,那我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呢?方才你一過來,就因為筋疲力盡而昏了過去,我為你點燃了一些返魂香,你大約是在夢中,將現(xiàn)實與受到的刺激弄混了罷?!?/br> 他說話的神情認(rèn)真而坦然,那一剎那水師也禁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躊躇間,他正想要繼續(xù)發(fā)問,就見到寧時亭搖了搖頭。 “今日一切都莫要再說。我該回家,陪飲冰練功了。等人召集齊了,隨我一同回府吧。” 第51章 放眼整個西洲,除了顧聽霜本人和寧時亭本人,知道靈山上古白狼和他的關(guān)系的人只有府上那幾個心腹手下。 這次群狼下山,寧時亭揣測顧聽霜八成參與了其中,但是為什么會挑在今夜,為什么剛好是對仙長府下手,他也不得而知。 等待府上的人重新聚齊的時候,寧時亭分身抽空補了一覺,在睡夢中隱約記起了什么事。 他想起上輩子,顧聽霜率領(lǐng)的靈山群狼有過很長一段時間踏遍九洲,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年月。 九洲靈氣困頓已久,飛升之路斷絕。顧聽霜和白狼群隨心所欲,所過之處一切有靈之物都哪為己用,白狼神所過之處,都將打上這個族群的標(biāo)記。 它們殺盡獵神者,占山為王,行動看似毫無規(guī)章,實際上隱約也有其背后的意義。狼族單純,愛憎分明,仙界的制度、規(guī)矩,仙者的身份與血統(tǒng)族類,全部不入它們眼中。 那時候?qū)帟r亭已經(jīng)殺了蘇樾,為了將功贖罪,收服了雪妖,卻又在那場慘烈的戰(zhàn)斗中折損了聽書,從而引起百里鴻洲的恨。 那時他的仇人除了蘇家,還要加上百里鴻洲一家,但是彼時這兩家甚至沒有什么時間騰出來追殺他,因為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狼群重點打壓的對象之中,他們也赫然在列。 他和顧聽霜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是交集不過寥寥,他其實一直都摸不清顧聽霜對晴王府的態(tài)度。這少年仿佛沒有什么很明確的家的觀念,只因為曾和王妃有過一段母慈子孝的記憶,將這個地方當(dāng)作家,所以晴王府罹難的時候,他也會調(diào)轉(zhuǎn)矛頭對外。但是之后,他又是那樣堅決灑脫地和晴王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一個人遷出去住。 風(fēng)雪聲中,走散的人馬漸漸找齊。葫蘆和菱角也回來了,看過他的情況后,出門去檢查今天物資和人員折損的情況。 這一查下來,發(fā)現(xiàn)晴王府出力修建的地方中,只被狼群毀掉了幾個建造失敗的小冰樓,里面只堆放著一些用不著的多余物資,一個人都沒傷到。 葫蘆說:“幸好,幸好。咱們的人都找齊了,東西也都找回來了,仙長府那邊呢?” 菱角跟著打探完消息回來,壓低聲音說:“現(xiàn)下大雪不止,他們好多人都還沒找回來,聽說物資和冰屋被毀了一大半,更可怕的是仙長的帳篷硬生生被連根拔起,有人在附近發(fā)現(xiàn)了血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仙長的人呢。仔細一想還是怪嚇人的。咱們還是運氣好,狼群放過了我們。” 他說到這里噤聲了。 兩兄弟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什么東西——這幾天,他們兩個都是看著一大群白狼在寧時亭的書房里進進出出的。 他們不清楚白狼和顧聽霜的關(guān)系,只是下意識地以為是寧時亭在背后cao盤這件事。上次顧聽霜練功失蹤后,也是寧時亭出面去接了他們少主人回來。 他們知道這個秘密,顧慮到寧時亭,盡管什么命令都沒有接到,也依然自然而然的閉了嘴,對此事諱莫如深。別人問起來,也只說是運氣好,不敢透露他們背后的猜測:這些狼群或許就是寧時亭放出來的,所以根本不會傷害晴王府的人。 寧時亭小睡了一會兒,葫蘆又進去看了看,怕他夢魘,準(zhǔn)備在他身邊點上清心靜氣的香。 但是他一進來,寧時亭醒了過來。 困頓中的人因為失血而變得臉色蒼白,看上去也憔悴了幾分,卻透出了一點柔軟的樣子,眼睫垂下后。自然而然地也無法將這淡靜恬美的人和外邊的血腥糾葛聯(lián)系在一起。 寧時亭睜開眼,聲音還有些迷迷糊糊:“什么時辰了?” 葫蘆趕緊碰來冒著熱氣的熱手巾,擰得半干了呈上:“公子醒了,現(xiàn)在快酉時了呢。您沒睡多久,可以再睡一會兒,我們的人都來齊了,您不用擔(dān)心。外邊風(fēng)雪越來越大了,公子不如明日再回府,世子殿下會理解的?!?/br> 他話音剛落,寧時亭一愣:“這么晚了?不行,我得回去。我答應(yīng)了飲冰,要回去……陪他練功?!?/br> 約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擔(dān)心顧聽霜那邊有什么意外情況,故而才會這樣突然地讓狼群下山傷人。 今夜,他無論如何都要回去看一看。 * 雪夜中,金色的雙眸再度燃燒起來。 群狼已經(jīng)離開了,蘇樾的尸體被丟棄在那里,仙長府的人找起來也費些功夫。用市井里人的話來說,“就是親娘老子來了,也未必能認(rèn)得”。 顧聽霜命令狼群回家,同時占據(jù)了一只母狼的身體,前往尋找寧時亭。 白狼在對敵戰(zhàn)斗時不會回頭看顧受傷的同伴,因為這樣會讓它們分心。但如果戰(zhàn)斗結(jié)束,這就是它們彼此舔舐傷口,撫慰同伴的時候了。 他有理由通知一下寧時亭,因為他知道今天天氣寸步難行,且寧時亭已經(jīng)負(fù)傷的原因,他可以破例允許寧時亭失約一次,這次可以不用在酉時前回府找他。 顧聽霜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寧時亭也是自己的麾下一員。 他出山的理由是為他,但是寧時亭自己永遠不會知道。 顧聽霜追尋著之前銀邊、月牙傳來訊息的方向,一路追尋而去。 冰冷的風(fēng)雪拂過厚密的狼毛,顧聽霜奔跑片刻后,意識到自己剛剛與一片矮小的冰屋擦身而過,而那屋子中的溫度稍稍溫暖一點,殘留著燃燒過火的氣息,還有一股他永遠也不會認(rèn)錯的香氣。 寧時亭身上的香氣。 他停下腳步,甩著尾巴順著墻根溜了溜,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寧時亭會去哪里? 顧聽霜當(dāng)機立斷,靈識再度放開,讀取了周邊貼俯在地的草木的記憶。這些生靈已經(jīng)快要被凍死了,由于靈氣衰微,能夠提供給他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朦朧的光影聲色中,他看見了寧時亭裹得厚厚的一層,提燈走出來,異常堅決地說:“我得回去看看飲冰?!?/br> …… 那一剎那,顧聽霜心中仿佛被什么莫名的情緒擊中了。 他多看了幾遍那個場景,在朦朧中描摹鮫人的影子,有點慌亂,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滋味。 “鮫人是不是腦子不太好使?”他想道,“還是我平時真有這么可怕,他覺得不回去赴約,我就真的會把他弄死么?” 很快,顧聽霜又意識到一個事實:如果寧時亭以及走了有一會兒了,那么按照他過來的路線,他會在回去的路上直接撞見他! 看見他了,要說什么?難不成寧時亭問他,你為什會在這里,他要回答說:“為你出頭”么? 那就是真的丟人丟大發(fā)了! 他幾乎是剎那間就收回了靈識,回歸本體,而后轉(zhuǎn)動輪椅往王府的方向挪動。相比剛剛的冷酷鎮(zhèn)定,他甚至有點慌不擇路:“快走,快回去?!?/br> 狼群立刻行動了起來,飛快地把他圍了起來,簇?fù)碇疵刳s。被派出去當(dāng)作哨崗的狼也不斷地報告著寧時亭的位置,狼嚎聲消弭在風(fēng)雪中,悠長空靈。 回到王府時,顧聽霜鼻尖已經(jīng)冒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