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時亭微微仰起頭，這個角度和那一天，顧聽霜借用靈識從顧斐音的角度看見的那樣，

    鮫人溫順地跪在他身前，微仰著頭，眼底因為太亮，總像是帶著隱約的水光，昏暗的燈影下顯得眼尾更紅，嘴唇更潤。銀白的長發(fā)因為跪地叩首而散落身側(cè)，凌亂而脆弱。寧時亭平常那樣孤高清冷的模樣蕩然無存，室內(nèi)的燭火將他的臉龐染成了另一種嫵媚淡靜的顏色，而他渾然不覺。

    ……鮫人絕色。

    他聽見寧時亭說：“男兒只跪天地親君師，從今往后，臣的君上只有殿下一人，以后殿下的路，由臣為您鋪平，萬死不辭?！?/br>
    第83章

    他就那樣跪在他跟前，眼底映照著燈火和他的影子。

    顧聽霜偏過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說：“你起來吧，倒也不用這樣?！?/br>
    寧時亭依言站起來看著他笑：“是應該的，殿下?！?/br>
    “嗯。”顧聽霜俯身去招呼小狼過來，讓蔫巴巴的小狼溜上來鉆進懷里，“你沒……沒什么別的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雞湯你看著喝?！?/br>
    小狼被他餓了一下午一晚上，只差眼睛冒綠光，拼命撲騰著想要和寧時亭一起了留下來分享雞湯——它一早就在想，五罐雞湯，魚又喝不完，頭狼肯定是特意留給自己的。結(jié)果晴天霹靂就是不僅寧時亭沒有哄哄它抱抱它，頭狼也依然不給飯吃。

    小狼絕望地窩成一個卷兒，埋頭在顧聽霜膝上不動了。

    顧聽霜并沒有回去休息，他坐在輪椅上，單手驅(qū)動自己，在暗沉的夜色中緩緩行駛。

    從香閣到百獸園，再到百草園，再到冰雪消融之后重新修繕的世子府，最后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香閣。一路上不斷又侍女和侍從過來詢問他是否需要隨侍，他都拒絕了。

    夜晚清爽香風吹拂，秋夜的冷在夜深露重的時候升騰起來。

    顧聽霜往香閣主樓看去，廊檐外的銀杏樹因為反常的季節(jié)而長出了新葉，一層的燈火滅了，地上隱隱結(jié)霜，顯得蕭索寂寥。二樓則有隱約的人聲，太遠了，他分辨不清楚，但知道應該是寧時亭和聽書在說話。

    他出來有一會兒了，打更時間過后，大部分都已經(jīng)睡下。

    他抬頭去看二樓的燈火，看床邊透出的朦朧剪影，那是一個筆架，寧時亭最近伏案的所在。

    有人從樓上下來，是葫蘆和菱角兩兄弟，手里捧著一個封好的信函。他們出來撞見他，一愣：“殿下怎么在這里吹風？要小心受涼啊?！?/br>
    顧聽霜問：“你們拿的是什么東西？”

    “回殿下的話，是公子要呈遞給陛下的奏折，講明白了這次雪妖的事情。我們送過去給青鳥傳遞。”葫蘆說。

    “哦，那是要論功行賞了，這次我爹應該又是一次大封吧?！鳖櫬犓獢[手示意他們不用管他，“我就在這里散會兒步，不用給人知道?！?/br>
    小狼快要在他懷里睡著了，發(fā)出了奶聲奶氣的呼嚕聲。顧聽霜看了一會兒窗口的燈火，拍了它一把：“走了，回練功院了?！?/br>
    他已經(jīng)多日沒有修習《九重靈絕》。

    小狼又冷又餓又困，兩腿一蹬就從他膝蓋上跳了下去，飛快地往樓上竄。它最近仗著寧時亭撐腰肆無忌憚，顧聽霜想了一下這只小肥狼的確是堅持了半天都沒有吃東西，也就稍稍寬縱了一下，默許了它此刻的任性。

    他獨自往回走，想著先找人去書房里取《九重靈絕》，剛離開香閣院落，就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殿下？”

    顧聽霜回頭望去，看見寧時亭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跟在了他身后。話語中還帶著一些匆忙的喘息。

    寧時亭換了一身衣服，顯然又是剛沐浴了過來，穿著一件單衣就下來了，銀白的長發(fā)散著，微微濕潤。

    他手里提著燈，微涼的呼吸在深秋的冷夜里也冒出騰騰熱氣來：“殿下不上樓嗎？我剛剛看見小狼竄上來了，卻沒有看見殿下的人。夜深露重，殿下趕緊上去暖暖身，早些休息吧?！?/br>
    他顯得有些疑惑的樣子。

    “我不去了，我修煉。你無法修煉，不了解靈修辟谷之人的體質(zhì)，我并不怕冷?！鳖櫬犓f，推著輪椅的速度有所放慢。

    直到寧時亭跟上，他抬頭看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伸手——像他在小廚房里扣住他手腕時一樣，將那纖細的手腕也拉了過來，連著寧時亭的整個人都微微踉蹌了幾步，往他跟前撞過來。

    寧時亭猝不及防，被他扣著手腕，又揪著領子俯身下來，隨后有什么溫暖的東西從脊背貼上，直到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住。

    顧聽霜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給他裹住了，又伸手為他系住。

    寧時亭微微睜大眼睛看他，卻見顧聽霜眼睛半垂，很是認真地做著這件事，系好之后隨后才放開手，說：“好了。我去練功院，你回去吧。”

    寧時亭說：“臣陪殿下去吧?！?/br>
    “我夜視是不好，但是有燈也能看清路。你如果擔心我，把燈留下，再回去。”顧聽霜說，“當我的……我的狼，就聽從我的命令，寧時亭?！?/br>
    寧時亭愣了愣，隨后笑了笑，輕聲說：“好?！?/br>
    他把手里的燈遞給了他。

    深秋的夜的確寒冷，寧時亭渾身暖和了起來，看著顧聽霜自顧自地離遠了，回頭幾步才想了起來，這么冷的夜里，顧聽霜的輪椅邊已經(jīng)是結(jié)霜一片。

    半夜，練功院內(nèi)空無一人。顧聽霜并不在這里，他去了靈山。

    白狼們大部分已經(jīng)歸位，回到了永月狼神殿，留下來的諸如月牙、銀邊，是藏匿在百獸園中保護他和寧時亭，而小狼之流則單純是被養(yǎng)叼了，不愿回去。

    雪妖一戰(zhàn)后，原來靈山中不肯歸順于他的狼群也自發(fā)地投靠了過來。雪妖依靠顧聽霜的異能死在白狼神的熔巖中，再度證明了白狼神已經(jīng)真正認可了這個人類，是它們的意愿了。

    永月之下，漫山遍野的白狼聞到頭狼的氣息，紛紛從藏匿的地方走出，對月長嚎，歡迎他的到來，新加入的狼群排列成隊，夾道迎接他。

    顧聽霜攀著輪椅往上行駛，目不斜視。新來的白狼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試探和不順從的意思，豎起毛皮和尾巴，喉嚨里咕嚕咕嚕地向他示威，但是都被顧聽霜無視了。

    金脊背自山下騰躍而來，低吼著逼退了一邊蠢蠢欲動的其他大狼，隨后順從地跟在顧聽霜身邊，陪他來到永月斷崖前。隨后，金脊背再度變回人形，他說：“我知道王今日有事前來，所以讓大家都等在這里。”

    顧聽霜揚起下巴示意他看頭頂?shù)脑铝粒骸拔抑肋@里有個傳說，白狼神王將他的精神留在了這里，至今庇佑著白狼神一族，但如果有人忤逆了他的意志，也會遭到白狼神的懲罰。”

    金脊猶豫了一下，顯然還對他不認為自己是白狼神轉(zhuǎn)世的事心懷憂慮，但他仍然十分順從地回答了：“傳說中是這樣的，失去白狼神信服的人，會失去永月的庇佑?！?/br>
    “那么我不需要怕，我是人不是狼，且我雙腿殘廢，雙目受損，天靈根是我出生所有，在遇見你們之前就已經(jīng)被病痛奪取。白狼神未曾庇佑過我，我也不需要他的庇佑，我只做我要做之事，只做我獨名的神?！鳖櫬犓仡^看漫山遍野的銀白，低聲笑，“這個時候，你們是要追尋你們的舊神，還是繼續(xù)認可我這個新神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白狼都怒吼了起來！

    白狼神王是所有靈山白狼共同的信仰，即使是它們認定的白狼神王轉(zhuǎn)世，顧聽霜本人，也不能對白狼神王有任何不敬與褻瀆！

    金脊背狼早先就知道顧聽霜這些想法，此刻倒是顯得比較平靜，他只是帶著疑惑，低聲問道：“王，您現(xiàn)在……”

    “我今天過來，也是向你們說明一切。從今往后，我會角逐人間的王，違背白狼神一族避世山野的原則；我修九重靈絕道，可以cao控他人，并非神跡；我不會死而復生也不會讓你們斷肢復長，因為我不是你們的白狼神王。”

    那一剎那，他腦海中掠過的還是那句話，仿佛有另一個沉睡著的、他所不熟悉的自己突然醒來，和寧時亭的聲音交疊而出：“我的名字叫顧聽霜，是人?！?/br>
    “今后我與白狼神一族，或許同路，或許不同。只看你們所追隨的，是死去的舊神，還是我這個新神?！鳖櫬犓届o地說，“我等你們的答案?！?/br>
    黑夜翻涌的云霧背后，隱隱亮起金色的光芒。

    他同時用白狼神的語言告訴狼群一切，狼群也從憤怒和躁動變得平靜，最后陷入了完全的沉默。

    下山的時候，一反常態(tài)，只有金脊背送行。以前會有一大群狼跟在后面守護他，直到他平安抵達世子府，但是今天例外。

    金脊背似乎陷入了十足的困惑，他跟在顧聽霜身后，只是問道：“王為什么在今天，突然決定這樣做呢？”

    顧聽霜抬起眼。

    山腳下就是世子府，再往外是十里東街，夜市的燈光緩緩流淌，大半個洲城都在美夢中酣睡。

    顧聽霜低聲說：“因為這個人世……有了我想保護的人，我要成為人，變得更加強大，才能保護他，治好他。他已經(jīng)認我為主君，我會證明我配得上他的信任。我一旦決定投身其中，就會看顧不了你們，靈山白狼與世無爭，守著白狼神殿的年月已經(jīng)太久，我不打破，也不會利用你們的力量去完成我的私心。”

    “可是王沒有私心，王的愿望就是我們的愿望?！苯鸺拐f。

    顧聽霜懶懶地說：“那我要你現(xiàn)在摧毀狼神殿，搬離靈山永月，讓所有的狼永遠跟我回府上居住，你們愿意嗎？”

    金脊背沉默了。

    “那么那個人，是誰呢？”片刻后，金脊背換了個話題問他，似乎想要從源頭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寧時亭?！?/br>
    聽到這個答案后，金脊背好像更困惑了。

    顧聽霜想起上一回他曾對他說想殺了寧時亭，不由得有些臉熱。

    但是此時非彼時，他也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他以為金脊背還會問些什么，但是金脊背卻突然閉了嘴，低聲說：“好的，王，我知道了，請給我們時間，為您尋找一個答案?！?/br>
    作者有話要說：

    柿子的猜測：他肯定在想我一會兒要殺一會兒要保的很奇怪

    金脊背：王為什么會覺得我們不會傾盡全力保護王妃呢，沮喪.jpg

    第84章

    顧聽霜一夜沒睡，少見地去了書房，要人拿了紙筆過來。

    葫蘆站在一邊給他磨墨，燈下也看不清顧聽霜在寫什么，只是給顧聽霜換茶的時候，想起來什么似的說：“公子寫奏折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冷天的跑過來。一寫大半宿?！?/br>
    顧聽霜埋頭寫著，問道：“是昨天的事情嗎？他之前還騙我說沒寫，看來早就寫好了。替我爹給仙帝寫的述職么？”

    葫蘆說：“這我哪里明白，殿下。不過是昨天的事不假。公子當時是寫完了，回頭又過來修改了幾個字，而后再送交青鳥送出去的，大約也不算欺騙殿下吧。”

    顧聽霜沒吭聲，中途又要人把上次寧時亭給他看過的，晴王府這幾年間聯(lián)絡王城的書信和其他職位交接紀錄拿了過來，除此以外，他還要來了九洲圖志，把現(xiàn)今每個洲，洲下的所有城府都看了一遍，在上面寫下負責人的名字、派系。

    他忙了半夜后回香閣睡了，只叮囑葫蘆記得把他做過標記的西洲圖志送到寧時亭那里去。

    葫蘆伺候他睡下，給小狼、月牙、銀邊三位“狼大人”準備了晚間零食。只是一反常態(tài)，今天只有小狼翹著尾巴啪嗒啪嗒跑過來呼嚕吃了一大堆，月牙和銀邊沒有出現(xiàn)，百獸園中找了一圈兒也沒有。

    靈山白狼做事不容人揣度，葫蘆心想：“這幾天在府里呆膩了，大概是回了山上吧?！?/br>
    他卷起顧聽霜的圖軸，一邊收拾一邊嘀咕，這位主子在圖上畫的東西他半點都看不懂，圖案極其復雜，線條纏繞起來幾乎覆蓋了原本的地圖標志，細看又不是成形的字和畫。

    送過去的時候，正好撞見寧時亭揉著眼睛披衣起身，吩咐下人準備洗漱用具。

    葫蘆有點驚訝：“公子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這就起身嗎？”

    寧時亭說：“之前習慣了雞鳴前睡，現(xiàn)在睡早了反而有點不習慣，睡不著，出來走走?！?/br>
    葫蘆將顧聽霜的卷軸呈上：“那也正好，殿下剛?cè)ニ耍野堰@個東西交給公子。”

    寧時亭詫異了一下：“飲冰不是練功去了嗎？”

    葫蘆撓頭：“可是殿下一晚上都在書房啊，之前倒是去了一會兒世子府，也沒人跟著，后邊就回來了，一直留在書房寫字呢?！?/br>
    寧時亭隨手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指尖一碰，發(fā)覺是暖洋洋溫和細致的觸感，才發(fā)現(xiàn)是顧聽霜昨天夜里給他系的斗篷。

    少年人認真的視線、溫熱的呼吸，肩頭凝結(jié)的寒霜，像是會跟著浮現(xiàn)在眼前。

    燈火亮起，寧時亭俯身在桌上展開送來的圖卷，繁雜細密的線條出現(xiàn)在眼前，正紅、赭色、墨色三種筆觸，錯雜糾纏。

    他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后，隨手將桌邊一杯還沒來得及換下的冷茶潑在了卷軸上！

    茶水嘩啦傾倒下來，全部都被畫卷吸收。旁邊葫蘆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見到卷軸上陡然浮現(xiàn)出層疊立體的影子，每個脈絡都建立在顧聽霜畫下的線條上。

    江山畫卷上，城池立起，烽火漫天，天地被三色分成三個部分，此時此刻，卻有一縷不同尋常的金色出現(xiàn)了。淡金色的脈絡如同利刃貫穿整個畫面游走，自西洲城，晴王府開始，往城邊蔓延，覆蓋頂替了原本的墨色，成為燃燒的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