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殿下不是一直待在府里沒有出去嗎？怎么會是封的殿下？”

    “別瞎說，看見殿下養(yǎng)的小狼沒有？聽說是殿下因為收養(yǎng)了這只小狼的緣故，請動了靈山白狼解決了雪妖。”

    稍不留神，這些討論的話就飄進耳力好的人耳中。

    寧時亭靠在檐廊下喝茶，小狼終于從顧聽霜手里咬到了那枚瓔珞，叼在嘴里哐啷哐啷地就來給寧時亭獻寶。

    寧時亭拾起來一看，是賜給顧聽霜的王印，短短一天就已經(jīng)被磕壞了一個角。

    顧聽霜的眼神追著小狼，問的卻是寧時亭：“白狼的事，你是暫時不想我外傳是嗎？”

    “是，殿下?！睂帟r亭開始尋找磕掉的那一個王印角，走來走去后干脆也作罷了，順便在檐廊下盤腿坐下，重新把東西丟給小狼，像是無可奈何：“去，叼給你畫秋jiejie，要她找人幫忙補一下?！?/br>
    外邊依然日光和煦，屋頂下的陰影一半覆蓋在寧時亭身上，留下另一半暖洋洋的碎金。

    小狼也安靜下來，很乖地蹭到寧時亭身邊，和他擺出一樣的姿勢，把尾巴留在陰影里，翹著小腦瓜仰頭看了一眼日頭。

    顧聽霜的視線在寧時亭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傾身往前，輕輕伸出手。

    他的輪椅太過靠里，伸出手，指尖也碰不到日光。香閣不算冷，里面燒著水炭火，但是和外邊的陽光還是有所不同。

    顧聽霜在察覺到自己碰不到的那一瞬間，又把手收了回去。

    寧時亭聽見他在后邊的動靜，回頭來看。

    顧聽霜說：“你出去走走吧?！?/br>
    寧時亭歪歪頭，看著他。這鮫人不知道什么時候?qū)W來了狼群的這個動作，討小狼學(xué)他，跟著他一起歪頭。

    顧聽霜覺得眼前這個場景實在讓人不敢多看，咳嗽了一聲：“我上次聽那只冰蜉蝣說的，說你喜歡去街上逛，可是沒什么機會。今天天氣好，出去走走吧?！?/br>
    寧時亭想了想，非常自然地說：“好，殿下等我進去更衣吧?！?/br>
    他說的是要他等，但是顧聽霜壓根兒沒打算自己出去。

    顧聽霜喉嚨上下動了動，他看著寧時亭走入房中，開口想要澄清什么，最后還是陷入了沉默。

    他扶著輪椅走進去，爬升到二樓，下人們都被他打發(fā)去搬東西了，原話是“給我吧那些勞什子放得越遠越好”，現(xiàn)在香閣里靜悄悄的。

    他不知道寧時亭在哪里換衣，這只鮫人最近時而跑到香閣睡，時而又去書房。如果是香閣中，他和他的房間之前共用，聽書來了之后才分開。

    他來到葫蘆平時為他準(zhǔn)備衣物的地方。寧時亭之前為他裁了新衣，從此每天洗漱沐浴后，葫蘆都會拿來十套左右任他挑選，作為第二天的衣裝。他平時嫌麻煩，從來只挑制式最最簡單的。

    可是如果要出門……是不是，還是穿得正式一點好呢？

    顧聽霜挑來挑去，給自己換了一身稍微復(fù)雜繁瑣一點的黑衣，按照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不宜再穿世子品級的正裝出門，但是王爵的服制剛剛賜下來，也來不及打點。他更不愿意招搖過市。

    顧聽霜換好衣服，推門出去，恰好看見隔間的門也被推開了，寧時亭一身深紅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鮫人愛美，寧時亭雖然不顯山不漏水的，但是顧聽霜就是無端覺得，這個鮫人一定愛美，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記得寧時亭穿過的每一件衣服，穿了這么久還沒見到一件重復(fù)的。

    今天寧時亭身上這件深紅的他也沒見過，但是很好看，襯得肌膚發(fā)白。寧時亭出門時在伸手正頭頂?shù)闹楹煛鸬准t玉墜，擋住一半面容，他已經(jīng)很久沒用過這種面簾了。

    一抬頭才看見顧聽霜，輕輕叫了聲：“啊，世子殿下……殿下。”

    好不容易扶正了珠簾，珠玉搖搖晃晃地墜下，像是連眼神都跟著一起閃爍瀲滟起來。洛水霧的手套極薄而透，蔥白的手指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寧時亭說：“殿下，臣好了。”

    顧聽霜指尖有點發(fā)燙，愣了一會兒才低下頭，發(fā)覺膝頭有一坨毛茸茸的東西扒著，眼睛亮閃閃地盯著他。

    小狼不知道什么時候跳了過來，看見他們兩人都換了新裝，過來找他也要新衣服穿。

    “一只小畜生要什么新衣服？”顧聽霜說，一腳把小狼輕輕蹬開。

    寧時亭卻沖小狼拍了拍手，從袖子里掏出一個杏色的繩結(jié)，輕輕地系在小狼的前爪上。這顏色很襯小狼金黃的眼睛。小狼高興起來，撒著歡兒跑出去了。

    刻著奔狼紋章的大門緩緩開啟，顧聽霜望了一眼外面的人流街市，沒什么表情，自己驅(qū)動輪椅駛了出去。

    早在四年前，他打定主意永生不再踏入凡塵中。

    寧時亭跟在他身后，輕聲說：“殿下如果不高興后邊跟著一群侍衛(wèi)，那么就相信臣和小狼，會護住殿下。可以嗎？”

    “可以?！鳖櫬犓f。

    經(jīng)由風(fēng)雪摧折后的西洲正在慢慢恢復(fù)往日繁盛的景象，雖然街市上還冷清，但是也有不少地方值得逛逛。

    顧聽霜不愛逛街，他小時候經(jīng)常被他娘拖出來陪著逛街，次數(shù)多得令人發(fā)指，以至于他到今日都能清楚地分辨出西洲上百家香鋪、粉鋪里香粉的區(qū)別，哪家的脂粉最細，哪家的香味留得最久，又是哪家的首飾雖然不值錢，但是做得都格外玲瓏有致。

    他們家不興侍衛(wèi)開道，因為開設(shè)民事堂的關(guān)系，西洲人人都認得王妃。

    他和寧時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幾乎沒人認得顧聽霜，他已經(jīng)接近五年沒有出現(xiàn)在別人眼中了。

    “好俊的小郎，衣裳也貴氣，是哪家的公子？看衣裳看不出來，像是也沒帶侍衛(wèi)家眷，是別處來西洲的人嗎？”

    “不是吧，他旁邊那位紅衣公子我像是有點眼熟……雖然看不清臉，但怎么就這么眼熟呢？”

    茶鋪老板和旁邊賣首飾的大娘竊竊私語道。

    “是晴王世子。”突然插進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

    這少年坐在茶鋪旁邊，眼神很銳利，直直地盯著顧聽霜。

    “好像還真是，韋絕，原來他還沒死，是成了癱子啊?！?/br>
    韋絕身邊的一個同伴跟著饒有興致地傾身前去，想要再仔細看了一下，被韋絕伸手拉了回去，微微帶著慍色說：“傅慷，少說這種話。我聽聞五年來他性情大變，比以前更陰沉不少，你莫要再講這些風(fēng)涼話。”

    西洲的世家子弟繞來繞去都是這些人，一起修行，一起上功課，鬧過一刻千金也常來小街市喝酒。韋家世代出御醫(yī)，是杏林命門，傅家則世代為朝中武官，路子也更野一點。

    “風(fēng)涼話？我？我風(fēng)涼誰了，他以前把我們碾壓得死死的時候，全西洲都看我們的笑話，現(xiàn)在他廢人一個，我還說不——”傅慷半句話沒說完，被韋絕捂住了嘴。

    “小點聲，那個戴面罩的人剛剛回頭了?！表f絕繼續(xù)盯著那個方向。

    不是錯覺，晴王世子身邊跟著的那個人，雖然他不認識，但是他確定他剛剛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精致的珠簾擋住了眼睛，但無端讓人感受到了……殺氣！

    寧時亭的腳步頓了頓。

    兩人的耳力都好，顧聽霜說：“何必與他們計較。我十歲前是天靈根，樣樣壓過所有人，又因為在府中幫我母妃掌事的原因，沒能和他們玩在一起。他們會對我心懷怨憤，此時此刻踩上一腳，也是人之常情?！?/br>
    寧時亭低聲說：“殿下說的是?！?/br>
    顧聽霜抬眼瞥他，莫名其妙的覺得心情好了起來：“我以前沒發(fā)現(xiàn)你其實挺小氣，寧時亭?！?/br>
    “是殿下生性淡泊大度，不計較。亭其實……”寧時亭說，“是個想護短的人?！?/br>
    護短？

    顧聽霜琢磨著，他可成不了別人的短處，寧時亭倒是應(yīng)該反過來才是。

    小狼聞風(fēng)而動，立刻扒去了寧時亭身上，厚厚的rou墊爪子就直接勾著寧時亭的精致的衣裳，嗷嗚嗷嗚地示意它可以是一只沒用的小狼，寧時亭可以護一護它。寧時亭雖然聽不懂，任由它撒野。

    顧聽霜不打算替小狼翻譯。

    兩人正要繼續(xù)往前走，卻聽見身后茶鋪內(nèi)，少年壓不住的聲音再度響起：“cao，我想起來了，前段日子晴王府是不是進了一個鮫人？還是毒鮫？那人只比他大三四歲吧，聽說鮫人善yin，以美色惑人，他怎么好意思這么快地認了那鮫人當(dāng)小娘！那人真是顧聽霜本人沒錯嗎？他娘要是在天有靈，不得氣死?！?/br>
    寧時亭還在發(fā)愣，偏頭去看顧聽霜的時候才意識到糟了。

    顧聽霜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和寧時亭頭天去世子府，看見的顧聽霜的眼神一樣。

    那一次他看見之后的第二天，世子府死了兩個侍衛(wèi)，一個血潑上了房梁，另一個渾身上下找不出一丁點可以拼湊起來的部位，那次留下的血腥氣至今，連返魂香都無法驅(qū)散。

    第86章

    與此同時，茶鋪的兩個少年也察覺了氣氛有異。傅慷這次不用韋絕提醒，一眼望過去，就對上了顧聽霜陰沉的眼神，那一剎那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他想起剛剛韋絕說的——“他自從那之后，性情陰沉了許多，不好惹”，他也無法把記憶中的顧聽霜和剛剛轉(zhuǎn)身過來的這個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四年時光，顧聽霜仿佛從頭到腳經(jīng)歷了脫胎換骨的改變，昔日那個仿佛會發(fā)光的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直視的老成與冷漠，盡管面容長開，比起以前的周正，現(xiàn)在他的俊朗已經(jīng)有了幾分驚艷的意思了，他像晴王，卻又不像晴王，坐在輪椅上的時候，也依然脊背挺直，目光銳利，如同一株青松。

    只可惜是被折斷的。

    這個念頭掠過的剎那，顧聽霜已經(jīng)來到了他眼前。傅慷渾身一輕，被一柄長劍挑著領(lǐng)子硬生生地挑起來，直接往一邊狠狠摜去！

    哐啷一聲巨響，茶桌被砸得四分五裂。guntang的茶壺裂開，澆了傅慷一身，直接讓他慘叫了起來。一樣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傅慷費力爬起來，當(dāng)場就要擼袖子走人，被韋絕硬生生拉住了：“你冷靜一點！”

    “我非宰了他不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他以為他是誰！”傅慷隨手抽出佩劍，雙眼通紅。

    他沖過來的時候，顧聽霜眼皮都沒抬一下，左手一松就帶著輪椅往旁偏了偏，傅慷充滿狠勁的一劍直接撲空，緊跟著咽喉就貼上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一招之間即見勝負。

    傅慷一點都不敢動了，他拼命垂眼去看橫在自己頸間的寒刃，隱約間感覺到鞋面附近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在竄動，齜牙，冷汗直冒，他想看那刀刃已經(jīng)進到多深，想看自己腳邊毛茸茸的是什么東西，但是逼近的疼痛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是死亡逼近的戰(zhàn)栗。

    韋絕當(dāng)機立斷，在另一邊跪下來磕了幾個頭：“見過世子殿下，我們不懂事出言冒犯王妃，罪不可恕，但請殿下饒恕傅慷一回，我們今后一定悔改?！?/br>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不是這么用的?！鳖櫬犓惶?，劍刃調(diào)轉(zhuǎn)變?yōu)閯Ω?，平平地往傅慷喉頭一拍，把傅慷拍得兩眼一黑往后栽倒下去，差點當(dāng)場嘔出血來，“你們倆，本來不夠格被我收拾。年紀(jì)輕輕火氣這么重，我用這把劍給你壓一壓。今日你們出言侮辱本王座上賓，來日，我等你們家主事的登門，給我身邊這位寧公子道歉?！?/br>
    他一句“本王”，韋絕和傅慷都愣了。

    “原來是寧公子！”

    旁邊有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道，旁邊的人也認出了寧時亭，恍然大悟。

    茶鋪老板一邊心疼他被摔碎的桌子，一邊小聲罵：“寧公子開民事堂送返魂香，幫我們造冰屋趕跑雪妖，哪個不長眼的說這么難聽的話！”

    寧時亭輕輕說：“殿下……”

    一句話沒有出口，他的手突然被一只灼熱的手抓住了，穿過垂落的袖子，準(zhǔn)確地將他的手掌包裹在掌心。洛水霧無形無色，戴上去仿佛沒有戴一樣，日光映照下，還能看見肌膚細膩的紋理。

    顧聽霜眼神平視前方，某種滿是陰戾。

    他沉聲說：“不認得本王的，好好記住，以后有的是時間讓你們認清楚。都給看清楚了，寧公子是本王座上賓，本王的人，再有污蔑中傷者，剁碎了喂狼?！?/br>
    寧時亭想動，但是顧聽霜牢牢地拽著他。指尖傳來的觸感無比溫?zé)帷?/br>
    所有人都在看他們，盡管這句話出來之后，周圍人都紛紛跪下來行禮，但是顧聽霜依然沒有松開他的手，并且握得越來越緊。這只手好像傳達了顧聽霜的某種意愿：他要在這個時候給他以支撐，不管他是否需要。

    就是這樣直接地、霸道地向所有人宣告，這是狼的行事法則，直接將獵物圈入自己的領(lǐng)地范圍，任何人不能進犯。

    “走了?！鳖櫬犓凶哒诔掷m(xù)往傅慷那邊哈氣的小狼，轉(zhuǎn)著輪椅往之前的方向繼續(xù)走去。

    他依然沒有放手，寧時亭比起之前扶著顧聽霜的輪椅，倒不如說現(xiàn)在是被顧聽霜牽著走，他微微俯身遷就他，一直握得手指暖洋洋的。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邊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傳遍了大街小巷。青鳥打聽來的消息也已經(jīng)證實，晴王世子的確已經(jīng)被封為靈均王。

    再往后走，他們遇到的所有人都自發(fā)行禮參拜，顧聽霜也依然握著他的手沒有松開。

    長長的街道一路走下來，只有寧時亭一人不跪不拜，他難得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些無法處理的、棘手的事情，想掙開，力氣又不比顧聽霜的大。細不可查的糾纏掩藏在兩人湊近的身影間，輕小的分合、扣緊像是扣在人心上。

    顧聽霜鐵了心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對他的態(tài)度，看見他們相握的手指，要替他澄清污名。

    盡管那污名是確實存在的。他是毒鮫，他以恩人名義進府，背后曾經(jīng)包藏著某種天真的幻想……這些事，他一直覺得，覺得受著就受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