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我氣了？”

    一個時辰后，顧聽霜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看著奮筆疾書的鮫人，很有些無奈，“寧時亭，你理理我，別生氣了，我不就玩了一下么？”

    “臣跟殿下說了多少回，事從低調(diào)，這次還有你父親的人在場，殿下這是唯恐今后樹敵不夠多么？”寧時亭嘆了口氣，眼睛仍然盯著面前的紙張不放，“靈識異能一定不能給人知道，您和白狼神的關(guān)系更不能?，F(xiàn)在臣又要花好些功夫去向您父親解釋?！?/br>
    “但是我在生氣，寧時亭?！鳖櫬犓穆曇舳溉怀亮讼聛?，“我一去那個地方，就知道有一只狼被困在了那里。它是我們在靈山失散的同伴之一，一年前失蹤，我們都以為它死了。它是蘇家捕獲的唯一一只活的白狼，如今蘇氏余孽已死，它被層層轉(zhuǎn)賣后囚在籠子中。它是我的兄弟?！?/br>
    “臣明白。”寧時亭停下筆尖思考，筆尾戳在臉頰上敲了敲，“就……向王爺稟報，為了幫您在仙洲造勢，提前與靈獸觀商量好了。今日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計劃好的，這樣應(yīng)該可行。只是王爺會查證，那么偽造證據(jù)這一環(huán)也要做好?！?/br>
    顧聽霜說：“別寫了，天天給我爹寫那么多東西，他又未必會看。

    寧時亭專心寫字，沒搭理他這句話。眼神都沒分給他一個。

    顧聽霜瞅了瞅他，思考一會兒后，手指按上太陽xue，感嘆了一聲：“頭有點(diǎn)疼?！?/br>
    寧時亭終于給了他一個眼神，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殿下若是肯聽臣說的哪怕半個字，休養(yǎng)身體，不妄動靈識，收斂鋒芒，也不至于如此。”

    但還是將手中的筆放下了，過來替他按揉太陽xue。

    這是最近半年里，他常常替他做的事。寧時亭的手有些涼，細(xì)膩柔軟，隔著洛水霧貼上來很舒服，有時候會讓顧聽霜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鮫人的手指比返魂香更好用。

    顧聽霜微微出神。

    門邊突然竄上來一坨毛茸茸的家伙，小狼屁顛屁顛地溜進(jìn)來了。它自從被限制行動之后，每天見他們都哭爹喊娘的，這時候一看寧時亭在給它的頭狼擼毛，立刻也飛撲進(jìn)了寧時亭懷里，也要享受同等待遇。

    直接把寧時亭撞退了兩三步。手也自然松開了，惹得顧聽霜很不爽快，作勢要揍狼。

    寧時亭無奈地把小狼提溜起來，小狼討好地沖他吐了吐舌頭。

    “你們兩只狼崽子自己按按吧，自己玩?！睂帟r亭被他們倆煩得沒辦法，嘆了口氣，說，“臣是一條魚，不太會伺候狼，臣忙得很呢?！?/br>
    “有你這么對主上說話的么，寧時亭？”

    寧時亭又回到了桌案邊，專心做事。

    ……又不理他了。

    顧聽霜心想，自己真是一個好脾氣的君上。

    第89章

    快到年關(guān)的時候，寧時亭收到了顧斐音的一封信，這封信和他們每個月平常往來的公務(wù)信件不一樣，是一封家書。

    這封家書居然還不是寫給他的，而是寫給顧聽霜的。

    顧聽霜十五了，明年開春就是十六歲，他最近長得格外快，幾乎是一天一個樣。這少年有了大人的影子，越長越俊俏，有時冷不丁看過去，讓寧時亭也不免有些愣神，覺得像是回到了前生，顧聽霜時刻就會召喚群狼，獨(dú)步天下。

    這天小雪，無風(fēng)，顧聽霜在香閣外看書，默念靈識法則。小狼在月牙的監(jiān)督下繞著院子跑圈，練習(xí)抓捕的沖刺跑動。香閣的窗戶可以將整個庭院盡收眼底，香氣氤氳中，雪與枯葉一同飄散。水炭火燒得整個房間溫暖又濕潤。

    寧時亭走出回廊，踏著碎瓊亂玉來到庭院里。即使沒有風(fēng)，他也忍不住打了個抖。

    他的動作很輕，過來的時候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是顧聽霜卻跟后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地問他：“鮫人你又不穿披風(fēng)就出來，回頭發(fā)燒了，傅家那個小子要哭死?！?/br>
    小狼在月牙監(jiān)督下跑著圈，一看到寧時亭來了就竄了過來，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嗷嗚嗷嗚假哭起來，示意寧時亭要是發(fā)燒了，它也會一樣哭死。

    寧時亭拍了拍它的頭。

    顧聽霜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寧時亭翻譯過小狼的話了，他嫌丟人。

    再一想，這只小肥狼還是他親手帶大的，實(shí)在是白狼神一族的恥辱?？傊€是都得怪寧時亭，盡管他對他三令五申不許把狼養(yǎng)成狗，但小狼的樣子已經(jīng)快連狗都不如了，開始往奇奇怪怪的方向發(fā)展。

    小狼很快被月牙在顧聽霜示意下叼走了，胡亂瞪動著腿兒，尾巴掃過雪地，拖出深而肥碩的痕跡。

    寧時亭聽他提傅慷，咳嗽了一聲：“殿下什么時候可以正經(jīng)一點(diǎn)，別再拿亭開這樣的玩笑。”

    葫蘆和菱角在屋里沏茶，聽見外面的談話，對視一眼后悄悄笑了。

    傅慷是個活寶，最近晴王府上下都達(dá)成了這樣的共識，這個少年對寧時亭的心思，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都不帶掩飾的。

    顧聽霜說到這個就精神了——自從今年初冬，傅慷見過寧時亭一次以后，簡直就著了魔一樣對寧時亭念念不忘起來?，F(xiàn)在只要一提到傅慷這個人，他的聲音就會浮現(xiàn)在腦海中。

    不可置信的——“什么？你們不覺得他是天地間最好看的人嗎？”“既然覺得是，為什么要笑我？我太喜歡他了！”“毒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寧公子那么美，身毒心不毒！他是不是很虛弱啊！”“顧聽霜這么兇的人怎么能照顧好寧公子！你看他對寧公子那個呼來喝去的樣子！天?。幑诱娴纳钤谒罨馃嶂?！”“鮫人是完美的族類！完美，你懂什么意思嗎？完美就是寧公子那樣的！”

    簡直洗腦。

    最可怕的是傅慷從那之后還天天來串門子，千方百計只為多看寧時亭一眼。與此同時，那個文縐縐的韋絕也會一起上門，扯住他大談治國經(jīng)略，十分干擾顧聽霜修行《九重靈絕》，惹得他很不痛快。

    寧時亭還不準(zhǔn)他把他們趕走，還說：“殿下需要同齡人陪伴。這樣的生活不也很有意思嗎？”

    有意思個屁。

    顧聽霜想，寧時亭明明就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怎么就不算他的同齡人了？再次，家里還有聽書那只小蟲子呢。實(shí)在用不著外人。

    顧聽霜面無表情地從思緒中抽身，正想開口繼續(xù)揶揄寧時亭，就聽見寧時亭開口了：“這個的話……殿下和韋少主也……”

    “什么？”顧聽霜敏銳地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了一點(diǎn)異樣的情緒：寧時亭好像在憋笑。

    這鮫人最近被他慣得無法無天，什么僭越的話都敢說了，他等著寧時亭說完，寧時亭卻又不說了，伸手輕輕把一封書信放在他懷里。

    顧聽霜不看，非要寧時亭把話說完：“你剛剛說什么？”

    寧時亭抿著嘴笑笑，笑完只說：“殿下快看，正事要緊?！?/br>
    聽書卻不知道什么時候竄了出來，彎腰捏了個雪球，往顧聽霜脖子里一捂——“公子說韋少主喜歡你啊，你這個笨王！”

    顧聽霜常年苦行，壓根兒不怕這點(diǎn)冷，只是也彎下腰去捏了個雪團(tuán)，躍躍欲試地瞄準(zhǔn)了聽書，一擊即中。

    先揍了再說。

    顧聽霜瞇起眼睛問：“你剛說什么？”

    聽書被他一記雪球正中腦門，哎喲哎喲地跑過去撲進(jìn)寧時亭懷里，委委屈屈地說：“我剛說，韋絕絕對戀慕殿下沒跑，我說個實(shí)話，殿下就要欺負(fù)我，公子你管還是不管了？”

    寧時亭說：“你先往殿下脖子里塞雪的，這回別指望我偏袒你。我不管?！?/br>
    聽書也開始假哭：“公子不疼聽書了，公子現(xiàn)在就疼殿下……”

    寧時亭被他鬧得沒辦法：“你們現(xiàn)在一天天的，都來鬧我，再鬧就挨鞭子了。”

    聽書這才吐吐舌頭：“公子好兇，那我先去找焚綠jiejie玩?！?/br>
    顧聽霜回頭瞅?qū)帟r亭，他剛剛琢磨了一下聽書最開始的話，覺得怎么回想怎么刺耳，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問：“你剛想說的是這個嗎？”

    寧時亭笑笑，不明講，只說：“韋少主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呢，他欣賞的人，也一定是最優(yōu)秀的人。”

    夸韋絕又夸他，鮫人一向話術(shù)高超，避重就輕。

    顧聽霜覺得有點(diǎn)郁悶。

    他低下頭去看寧時亭要他看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居然沒悟出意思來，匆匆瞥了幾眼后又抬頭來問寧時亭：“不是，你們怎么會覺得他，那個什么我？”

    寧時亭：“……沒有覺得，請殿下認(rèn)真再看一遍這封信?！?/br>
    顧聽霜偏偏不看，抬眼瞧他。

    少年人關(guān)于風(fēng)月情愛上奇妙的自尊心，寧時亭大概懂得。顧聽霜雖然在這方面……看起來還是個沒開竅的樣子，不過不妨礙他因?yàn)檫@個使小性子。

    寧時亭隱約想起來，前世他偶然見到有人給顧聽霜送情書，偶然提了一嘴，說是世子殿下是不是到了選妃的年齡了。他的本意是想讓顧聽霜多個貼心人陪伴，結(jié)果顧聽霜那一回整整兩個月沒理他，見他就摔東西，生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氣。

    寧時亭說：“臣保證沒有這樣覺得?！?/br>
    見他保證了，顧聽霜這次啊略微放下了心，重看一遍顧斐音的信，找到了重點(diǎn)：顧斐音聽聞他得勢，唯恐府里只有一個寧時亭，照顧不過來他，又覺得他的功課也該被題上議事日程，所以打算在年關(guān)前后派來一個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啊，說得這樣好聽，不就是來試探我嗎？”顧聽霜迅速領(lǐng)會了關(guān)鍵，瞥寧時亭，“還有你。”

    “殿下說得不錯?！睂帟r亭頷首。

    “我爹懷疑我們了嗎？”顧聽霜說，“這不應(yīng)當(dāng)，你每次奏報過去的內(nèi)容都挑不出缺漏，我的白狼們也都控制了所有進(jìn)過西洲的青鳥，他不會察覺。還是上次靈獸觀的動靜實(shí)在是太大，他覺得你花這么多心力在我身上，是想另起爐灶嗎？”

    “殿下，您的父親……是個多疑的人?！睂帟r亭說，“即使我們的動作沒有任何紕漏，他也一樣會查。這件事，殿下會怎么辦呢？”

    顧聽霜說：“來就來，來了我保證他……不會馬上被我整死?！?/br>
    寧時亭笑：“那也還要請殿下配合臣，在別人面前演演戲了，就如同當(dāng)初臣進(jìn)府時那樣對待臣吧?！?/br>
    顧聽霜沉默了。

    寧時亭問：“殿下有什么想法嗎？”

    “沒有?！鳖櫬犓吐晢枺拔摇銊傔M(jìn)府時，我是對你挺差的，是嗎？”

    “殿下……”

    “那個你……對不起，你別跟我計較。我當(dāng)時之聽人說過你是我父親的身邊人，跟了他很久，也便以為是你勸動我父親，那樣冷漠地對待我的母妃。你是鮫人，我以為你貪財重權(quán)，處心積慮，后邊才知道你只比我大兩歲，不可能害到我母妃。”顧聽霜說。

    寧時亭靜靜地看著他：“臣知道，臣從未怪過殿下，只從中看見了殿下對母親的孝心，還有不屈從的赤子之心?！?/br>
    “……說話就說話，別來我這拍馬屁，算了，跟你一條魚也沒有什么好講?！鳖櫬犓坪醪煊X到這些話說出來有多不像他平時的性格，用手里的信擋了擋臉，又把話題轉(zhuǎn)回正題上，“我知道你擔(dān)心的是什么，第一，等那教書先生來了，我要表現(xiàn)得對你疏遠(yuǎn)厭棄，第二，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的能為。”

    寧時亭贊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么小狼繼續(xù)關(guān)禁閉，其他狼群這段時間也暫回靈山中，我會當(dāng)一段時間的紈绔子弟?！鳖櫬犓f，“這樣呢，你放心嗎？”

    寧時亭還沒說話，小狼又帶著一片雞飛狗跳地?fù)淞诉^來，放聲哀嚎。月牙在后面窮追不舍，小狼拼命逃竄，最后一猛子扎在了花圃的柵欄上沒竄過去，再度被叼走了。

    第90章

    顧斐音那封信，顧聽霜飛快地寫好了回書，是言簡意賅的一個字：“滾。”

    他問寧時亭：“我可以就這樣發(fā)回去嗎？”

    深夜，書房寂靜，小狼結(jié)束了一天的訓(xùn)練，正蔫頭巴腦地趴在寧時亭大腿上尋求撫摸。

    顧聽霜把信紙推給寧時亭。鮫人細(xì)長潔白的手指摁住紙張，正反翻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字。

    寧時亭瞅了瞅這個字，斟酌了一會兒，居然同意了：“可以的。”

    顧聽霜問：“那我這樣把信送過去，我爹不會責(zé)罰你，說你連我的信件把關(guān)都不會做嗎？”

    寧時亭用手指輕輕抓著小狼毛茸茸的腦門兒，扭了扭小狼軟綿綿的耳朵，笑：“殿下既是要當(dāng)紈绔，那么信中要寫什么，臣也是管不著的。只不過如果殿下想這樣回信，臣也需要做做樣子，再加派青鳥追回罷了，另替殿下寫一封道歉書給晴王爺?！?/br>
    “……算了，這么麻煩，還是不回信算了?！鳖櫬犓f。

    寧時亭彎起眼睛笑：“殿下不回，亭也要另外修書一封說明緣由?！?/br>
    顧聽霜皺眉：“老不死的怎么這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