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流：“？”

    她是看了三世書的，大約能猜測寧時亭這一世將與什么人糾纏不清，羈絆牽扯，只是眼前的少年人雖然氣質(zhì)孤絕持重，但看年紀明顯只有十七八歲，比寧時亭還要小。

    她也看了出來，這兩人之間氣氛不尋常，恐怕有什么事要說。這靈均王殿下不像是來找人的，反而像是來尋債的。

    她看向?qū)帟r亭，寧時亭只是淡淡拱手：“打擾師姐了，過會兒借師姐的藥盅一用?！?/br>
    小狼不在，焚流走了。周圍安靜下來，只剩下寧時亭與顧聽霜彼此對視。

    無聲的沉默在世外蔓延，飛雪緩慢旋轉(zhuǎn)。

    顧聽霜嘴巴抿成一條線，看了他半天，悻悻然地一笑：“不說話。”

    “也是，你一直不肯明白跟我說這些?！鳖櫬犓曇魡≈?，“可是我要說。我沒來得及跟你說你就走了，你想了很久，我也想了很久，這輩子我的靈均王妃，只能是你。非你不可，你可明白？”

    寧時亭垂下眼，一樣抿起嘴，只是伸手去推他的輪椅，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帶他到自己的房間。

    這房間窄小，但亮堂，沒有床榻，只是普通修行弟子使用的簡單的被褥，隨意地鋪在地上。

    寧時亭跪在地上，為顧聽霜加了一床被子，又找出干凈的里衣。院子里的水缸里還剩下一點水，山中的靈獸送來了燒熱的——受焚流所托，用法術(shù)燒熱了過來，給客人擦拭傷口。

    顧聽霜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寧時亭將外衫褪下來，只留里邊的短衫，方便動作。他確實是比以前更瘦了，淡藍銀白的發(fā)絲垂落下來，和以前一樣溫柔。

    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顧聽霜這么想著，就真的這么做了，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寧時亭的發(fā)絲，寧時亭一怔，回頭看過來，顧聽霜卻和他一起怔住了，仿佛看他出神一樣，指尖不進反退，又握住了他的一綹發(fā)絲，輕輕地往后拂去。

    別在他耳后。

    鮫人的眼神帶著妖異的青色，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澄澈清明，不再讓人迷亂，因為里面只有他的影子。

    顧聽霜沙啞著聲音：“我真的很想你?！?/br>
    寧時亭說：“請殿下先清洗傷口吧?！?/br>
    顧聽霜收回視線，自己扶著輪椅下到地上，盤腿坐下。

    寧時亭戴上洛水霧的手套，跪在他面前，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樣，替他療傷。從前這些近身的事只有顧聽霜自己做，后面葫蘆菱角成為親信，換成了他們。

    顧聽霜從來不叫他做這些事。

    但是今天他也什么都沒說。

    寧時亭垂下眼，指尖往上走，解開顧聽霜的外衫扣子，替他退掉衣衫。顧聽霜身上幾道風沙刮痕，他用手帕沾了溫水輕輕擦干凈，隨后抹上清涼的藥膏。

    兩人靠得這么近，顧聽霜身體緊繃，卻不再有那種熱烈如火的焦渴，他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想其他的，他只是認認真真地看著寧時亭。寧時亭垂下眼，他就眼睛一瞬也不順地盯著他。

    寧時亭知道。

    他是被他拋棄的，盡管顧聽霜一字不提，一句話不說，但是他眉目間的陰戾和不服氣明明白白地委屈著，他偏執(zhí)的跟過來，無非也是尋求自己心中的答案。

    他將染紅的手帕浸入熱水中清洗，輕輕地說：“臣也想念殿下?！?/br>
    顧聽霜猛地睜大眼睛：“你說什……”

    “臣也，”寧時亭搓洗著手帕，擰干，水珠從他蒼白的手背上滑下去，聲音沉肅，“想念殿下?！?/br>
    第124章

    顧聽霜定定地看著他。

    寧時亭輕輕把浸了藥水的紗布貼在他的肌膚上，依舊垂眼，眼神凝肅，說話的聲音因為要不斷穩(wěn)住情緒，清細中能聽得出一些強壓下去的顫抖。

    “臣也，想念殿下。但這不能成為我希望殿下追著過來的理由?！睂帟r亭輕輕說，“該說的一切，我都在請辭書上說盡了。殿下也請體諒吧。”

    “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為什么要因為這件事而對我道歉？”顧聽霜聲音喑啞。此時此刻，他不再有少年人的桀驁與戾氣，只是像一只受了傷的小狼，委委屈屈地舔舐傷口，發(fā)出咕嚕嚕咕的聲音，尋求親狼的撫慰。

    他的眼睛也垂下來，黯淡之中咬著牙，拼著最后一口氣。

    “為倫常？”顧聽霜問道，他伸出手摁住寧時亭的手——這動作哪怕他有意或無意，從他們相識以來，就已經(jīng)重復(fù)了許多次，哪怕寧時亭手套不離手，但是他依然下意識的心驚。

    顧聽霜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他完全不設(shè)防的人，對于毒鮫這個身份，哪怕他自己三令五申，顧聽霜也只是當成耳旁風。這種忽視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率性與直接，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撼動。

    “殿下知道臣與晴王的關(guān)系名存實亡，婚書也給殿下撕了?！睂帟r亭輕輕說。“臣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在乎?！?/br>
    顧聽霜沒聽出他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只以為寧時亭這句話意思是指換了一個君主效忠的事。

    他避開他的視線：“那你就是不喜歡我?！?/br>
    寧時亭靜靜地看著他，沒吭聲。

    “要是你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我不強求。但你沒有。”顧聽霜說，“世間婚配哪有這么多情投意合天生一對，我就是強要了你，你其實也沒法奈何我。”

    “殿下這話已經(jīng)是氣話了?！睂帟r亭把新的手帕浸入熱水中，輕輕說，“臣知道殿下不會這么做?！?/br>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顧聽霜問道，言語中透出某種固執(zhí)，“從前你喜歡我爹的什么，現(xiàn)在我都可以給你。要我說，論抱負與心胸，我遠在他之上。我不如他陰謀詭計，不如他刻薄寡恩，不如他年長有閱歷，這些我認，但我以后會成長，閱歷能提升，沙場我能去。你不在西洲，我一樣把府上人管治得很好?；蛟S你看我覺得幼稚，天真，但這就是我，你要喜歡這樣的我?！?/br>
    “殿下一直聰慧，眼光也厲害。”寧時亭說，“殿下長大了?！?/br>
    “那你給我一個理由，我可以等?！鳖櫬犓f，“只要你給我這個理由，我不纏著你，我只陪你，等你愿意的時候，你告訴我一聲。”

    他眸光清亮，執(zhí)拗而單純。

    寧時亭想了想，嘴唇動了動，最后手上的事也放下了：“臣從沒覺得殿下幼稚、天真過，在臣眼中，殿下……就是世間最好的一切?！?/br>
    顧聽霜看著他，微微睜大眼睛。

    他從沒有在寧時亭這里聽過這么直白坦然的話——或者說，以前仿佛有類似的場景，鮫人細長的手指掠過他發(fā)端，輕輕說：“殿下今日好看?！?/br>
    那么溫柔明凈，是闖入他世界的第一縷亮光。

    “臣……我知道殿下已經(jīng)為我決定起事，如今殿下心意已決，我也不能事到臨頭勸君反悔?！睂帟r亭說，“殿下給我的恩惠太重，使我承受不起，這便是答案。殿下與狼群為伴，知道天地寬廣，自由可貴。而我這一生——五歲前便開始以身飼毒，被馴養(yǎng)成毒鮫，五歲之后，是晴王最趁手的一把刀，一個工具。在那之后，就是殿下。”

    “我想離開殿下，也是想為自己活一次，殿下的心意我已經(jīng)明了，只是殿下太年輕，這份感情太沉，讓我……覺得有些累?！睂帟r亭輕輕說，“殿下當我自私吧，您為我取避塵珠而入世，我缺不能答允殿下，只因為我還想這樣不知恩地再過一段時間，找找自己孑然一身時應(yīng)該過的生活，那樣能讓我更輕松，因為我活到至今，從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一次，從沒讓自己任性一把。”

    他低聲問，“這樣說……殿下，能否明白？”

    濕潤巾帕下的指尖泛著冰涼，他抬起頭來，對他微笑。

    他說不出誅心話，因為顧聽霜這樣了解他——他能看出他每一個眼神下的心思涌動，能夠與他賭贏每一次無聲的斡旋。

    在陣法中看見渾身是血的顧聽霜時，寧時亭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一敗涂地。或許比那更早，在他這一路出行，處處都能想起他時，他就已經(jīng)一敗涂地。

    他贏不了這個一腔心熱的少年。

    但他不能看他因為自己而送死，步蒼穹的三世書天下皆知，仙界人都知道命運輪回早已定好，逆天改命，從無一例能成。

    至少這個答案，可以為顧聽霜所接受。

    “我明白。”顧聽霜這次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在消化他說的話，“那你……應(yīng)該早一點跟我說?！?/br>
    “是我沒想周全，殿下?！睂帟r亭輕輕說?！耙郧耙矝]想周全，自己還沒想明白的事情，也沒有辦法告訴殿下?！?/br>
    “所以其實你覺得我是一個累贅，但是這沒什么好指摘的，人總要成為另一個人的累贅，比如我之于我娘，小狼之于我?！鳖櫬犓f。

    寧時亭看得出來，眼前的少年正在強壓下心里的委屈，試圖冷靜鎮(zhèn)定地說事，不僅是表達他理解他，也是在勸服他自己。

    他靜靜地看著他。

    “有人活下去總得要個理由，有人為自己，有人為他人，這一樣沒什么可指摘的?！鳖櫬犓吐曕止局?，“可是你在我爹那的時候，沒想過為自己而活，到了我這里，突然就想到了，要離開我，這不公平。我知道這是好事，可是這不公平?！?/br>
    寧時亭偏過頭笑了笑，覺得喉頭有些酸痛。

    “正是因為殿下對我太好了。”他說，“也讓我生出眷戀之心，變得自私起來?！?/br>
    偏過頭去，顧聽霜也就察覺不了他眼底的微紅。

    “真是不公平啊?！鳖櫬犓p輕說，“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好好想想?！?/br>
    庭院里月光如水，碎雪紛飛。

    小狼呼哧呼哧叼著水桶，喘著氣飛奔上來，把水桶放到庭院中。

    它長大了一些，但在看見寧時亭的時候，它耳朵豎起來，愣了愣，又縮回了原來的大?。憾溥€沒變成成年狼那樣尖尖的樣子，而是毛茸茸圓溜溜的，琉璃色的眼睛也圓溜溜的

    它蹲在庭院門口，有些膽怯地看著他。

    寧時亭在檐廊邊坐下，像以前那樣微微傾身，往前伸出手去：“小狼來?！?/br>
    這一句話仿佛觸發(fā)了什么開關(guān)，小狼立刻瘋了一樣地嚎叫著竄了過來，直接撞進了他懷里，把他撞翻在地，拱進他懷里嗷嗚嗚地嚎叫，仿佛這只毛茸茸的小狼也跟著要哭了一樣。它瘋狂地舔著寧時亭戴著洛水霧的指尖，拼命地蹭著他的下巴，最后趴在他胸口不動了，只是很依戀地抱著他。

    寧時亭用力地抱著小狼，深吸一口氣，仰臉看著頭頂被遮住一半的天空。凌晨的天幕上掛著星星，溫和寂靜。

    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任由小狼壓著，眼淚不出聲地流出來，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要陪著他，小狼?！睂帟r亭輕輕說，“無論什么時候都要陪著他。”

    那三世書中“心愿得償”的結(jié)局中沒有顧聽霜，他不在乎。

    或許這就是他這一世得以重來的意義，前世他什么都無法改變，而今生，他只要顧聽霜好好地活下去，擁有一個完整、幸福的人生。

    *

    “我想好了?！?/br>
    顧聽霜的聲音從房門內(nèi)傳出來，“我等你。你想干什么，你想去哪里，我都不干涉。但是寧時亭，只有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會趕過來，這一點你不能拒絕?！?/br>
    寧時亭輕聲說：“好?！?/br>
    “我困了?！鳖櫬犓f，“我睡哪里？”

    他先前委屈、執(zhí)拗的神情已經(jīng)消失不見，轉(zhuǎn)而替代的是故作鎮(zhèn)定，和平靜背后翻涌的風波。

    “殿下不嫌棄，就現(xiàn)在這里睡吧，這是我少年時求師的練功房?！睂帟r亭說，“殿下如果覺得小，我這就去給殿下收拾西邊主臥。”

    顧聽霜看著他，似乎在斟酌：“如果我說我想和你睡在一起——我保證不干什么，你會不會覺得有壓力？”

    寧時亭看著他。

    顧聽霜把輪椅往里邊一轉(zhuǎn)，嘀咕說：“可是我的頭很痛。小狼又不會幫我按頭?！?/br>
    寧時亭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好。”

    小狼蹲在旁邊，耳朵豎了起來，顧聽霜也愣了愣。

    寧時亭卻不再多說什么，他伸手扶著顧聽霜躺下，隨后打水供他洗漱，自己也跟著洗漱了一遍，寬了外袍坐上床，側(cè)身躺了下來。

    就像他以前一直做的那樣。

    顧聽霜和他面對面?zhèn)忍芍?，呼吸都小心翼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