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閉著眼睛，享受著他的溫存撫慰，輕聲道：“若我是壞人，你便不愛我了嗎？”

    他不由失笑，吻著她的額角道：“我說的不是好壞的好。何況你再壞，也不會(huì)比我更壞?！?/br>
    “三郎，”她攀住他的肩，定定道：“燕王是你放走的吧？”

    他的身軀微微一震，沉默著點(diǎn)頭。

    “你覺得他如何？”她追問道。

    “頗有人君之相?！彼鐚?shí)道。

    他對她已無秘密可言，但她卻瞞著他良多。比如她為何會(huì)知道江南戰(zhàn)事的結(jié)局，以及他將會(huì)遇到的險(xiǎn)境。

    她的手柔柔撫上他的臉頰，輕觸著他的左眼道：“那他為何還要?dú)⒛?？?/br>
    他的身軀不由得繃緊了，支支吾吾道：“刀、刀劍無眼，亂軍之中……哪里顧得了那么多？”

    “三郎，”她撐起身子，俯望著他道：“你不該回來的，走吧，你去投奔燕王吧！不管去哪里，都比留在洛陽強(qiáng)。”

    他搖頭道：“我放走燕王，并非為了投敵，而是突然想起了你的話。還有，兩方實(shí)力懸殊，如果不放他走，我們所有人可能都會(huì)死在丹陽。他的確有意招攬，但是泱泱，我不會(huì)再相信任何皇帝或想做皇帝的人的話。我不去江南，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br>
    他總算醒悟過來，她該感到欣慰，可這個(gè)代價(jià)是不是太大了點(diǎn)？

    “去吧，三郎?！彼臏I水無聲滑下，滴落在他唇畔，那樣酸澀，那樣苦楚。

    他的手腳慢慢變得僵冷起來，緩緩搖頭道：“泱泱，別趕我走。求你了，不要趕我走。我、我不想離你太遠(yuǎn)，我若走了，他們肯定會(huì)把你嫁給別人的。”

    “可是三郎，洛陽容不下你我。就算你在，我們、我們……”她突然伏倒在他胸膛，抽泣著道：“我們沒有未來了，三郎，我們再也不可能成婚的?！?/br>
    他的胸膛微微震顫著，她不敢去看他，耳畔有壓抑著的哽咽，她不知道是誰發(fā)出來的。

    日間才從謝梅英口中得知蕭夫人避居出府的事，她既震驚又心痛。

    老天待他何其不公啊，她本不該在這種時(shí)候說的，可她無法用謊言去欺騙他，給他虛假的希望和夢幻。

    “泱泱，我不會(huì)放棄的。太皇太后賜的婚，怎么能不作數(shù)呢？我們都有夫妻之實(shí)了，如何能分開？”他帶著哭腔，壓抑著聲音道。

    懷真撐起身，看到他面頰上一片血紅，愕然道：“三郎，你怎么了？”她慌忙抓過帕子去擦，他卻握住了她的手腕，拿過帕子背過身自己去擦。

    他知道他確實(shí)得離開了，他不能再以這種形貌出現(xiàn)在她面前。若傷口在別的地方還可隱藏，但偏生在臉上，該如何是好？

    她從后面緊緊抱住了他，臉蛋貼著他寬厚的肩，雖一言不發(fā)，但輕柔的呼吸拂在他頸側(cè)肌膚上時(shí)，他的心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軟化了。他無法恨她，就算她趕他走。

    “好，”他將她的雙手抱在懷里，喃喃道：“我離開洛陽，我想辦法把眼睛治好再回來。那樣，我們就可以成婚了吧？”

    他們誰都知道，并不是這個(gè)原因，但誰也不愿去觸碰問題的內(nèi)核。

    前些天宋友安回來后，曾拜訪過她，并向她講述了當(dāng)時(shí)的情景。

    那一箭原本直取太陽xue，是奔著要他命去的，是他閃躲地及時(shí)，雖然中了招，但至少撿回一條命。同行的親隨死傷大半，他是被宋友安和幾名心腹護(hù)送出揚(yáng)州境的。

    “你走之后，我不會(huì)嫁給任何人的?！彼讨乜谝绯龅乃崦浉?，澀聲道：“三郎，除了你，我心里沒有過任何人，無論從前、現(xiàn)在還是將來。你放心，誰也奈何不了我。一起死在洛陽，還是天各一方，你知道怎么選的?！?/br>
    他緩緩轉(zhuǎn)過來，以沉默應(yīng)對。

    她支起身，輕輕扒開他臉上的黑巾，露出了完好無損的右眼。他沒有抵觸，只靜靜望著她，眼中滿是凄傷，淚水已經(jīng)濡濕了長睫。

    她低頭吻了吻他的眼眸，柔聲問道：“三郎有何心愿？”

    他癡癡地望著她，眼神如蝶翼般輕撫過她的面龐，“愿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br>
    第76章 .信仰我會(huì)死在雍州嗎？我們還能再見面……

    懷真震驚地望著他,她以為此情此景下，他會(huì)說出什么豪言壯語的。

    不曾想?yún)s是柔腸百轉(zhuǎn)纏綿悱惻，她有些慚愧地想,也許深情是種稟賦，我終究不及他。

    “會(huì)有那么一天的，”她心里也沒底，但還是盡力安慰道：“肯定會(huì)有朝夕相對的一天，但不是現(xiàn)在?！?/br>
    她翻身起來道：“我們自己賴床，丟著客人不聞不問，這什么道理呀？”

    他哭笑不得道：“我竟然完全忘了他們?！?/br>
    懷真坐在榻沿彎身著履，回頭笑道：“你方才何必費(fèi)半天勁穿衣服？現(xiàn)在又得重來……哎呀！”

    “怎么了？”謝珺忙起身查問。

    懷真揉著腳后跟道：“撞得我好疼?！?/br>
    她俯身去查看,看到榻下的箱籠，笑道：“三郎,這里藏的什么寶貝？”說著便拖了出來。

    謝珺窘迫道：“沒、沒什么,就、就是換、換洗的衣物罷了?！?/br>
    他這副支支吾吾的態(tài)度反倒助長了她的好奇心,“我才不信?！?/br>
    她像是怕他搶奪一般，迅速扳開銅扣掀開了蓋子。

    結(jié)果大失所望,她還以為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可惜并不是她想的那樣……還真就是衣物。

    “你為何要藏一箱子破衣服？”她皺著眉頭拈起來，一件件抖開，搖頭道：“真是莫名其妙，哎，就沒有一件完好的,都發(fā)黃了，怎么還有這么小的？”

    她抬起頭，笑望著他道：“莫不是要留著傳給兒孫？他們不給你踹翻箱子才怪?！?/br>
    那是蟄伏在心底不敢碰的刺，也是梗在胸口難以消融的塊壘,更是他以為終生不能忘懷的屈辱和怨憤，可是就在她幾句云淡風(fēng)輕般的玩笑話里，一切突然煙消云散。他不愿再對過去耿耿于懷，甚至連看都不想再看，遑論傷懷？

    從太皇太后的賜婚懿旨下達(dá)后，他們母子就徹底反目了。所以這次她棄他不顧，也在情理之中。父母對子女的愛并非毫無緣由，他早就明白這個(gè)道理了。

    “很早以前……”他笨拙地編造著理由，“以前放在那里，實(shí)在太忙，忘了處置?！?/br>
    “幸好是在樓上，勉強(qiáng)還能防潮，否則都該發(fā)霉了。”她笑著縮回手道：“你還要留多久?。繈邒哒f，舊衣服長時(shí)間不穿，會(huì)生蟲子的，所以都要燒掉才干凈?！?/br>
    “那、那就燒掉好咯。”他彎下身穿靴子，隨口道。

    見他出聲，她便合上蓋子，蹲在地上將那口箱子推了出去。

    謝珺急忙整理好散亂的衣襟和歪斜的發(fā)髻，這才轉(zhuǎn)了出去，聽到懷真在廊下和阿柯說話。

    “這炭火有點(diǎn)熏人，我都快掉眼淚了。你從哪找來的？”

    “主人屋里平常不用火盆，所以一時(shí)也不好找，正好外面王爺們在烤魚，我就去借了點(diǎn)炭火，都是普通的炭，味兒難免會(huì)有些大?！?/br>
    “那……你家主人，他都不冷？”

    “主人常年習(xí)武，比我們耐寒耐熱?！?/br>
    “夏天住這挺舒服吧？可以戲水，可以釣魚，還能泛舟呢！”

    “就是……蚊子太煩人。”

    “怎么沒聽三郎抱怨過？”

    “蚊蟲不叮咬他，就把我和阿楷咬地滿身包?！?/br>
    “哈哈，那我和他一樣，蚊子也不咬我。小的時(shí)候，身邊嬤嬤說，是我太兇了，連蚊子都怕?！?/br>
    “主人倒是不兇，就是……”

    “就是什么？”懷真追問道。

    他不知道阿柯會(huì)說什么，忙咳嗽了一聲，阿柯立刻驚跳而起，迎過來道：“主人，我只是幫公主拿了火盆而已，沒什么事就退下了?！?/br>
    懷真耳聰目明，早就聽到他靠近，沒想到現(xiàn)在才出聲，回過頭道：“瞧你把人嚇得?！?/br>
    他不動(dòng)聲色地走過來，摸索著將阿柯做過的蒲團(tuán)拖過來，挨著她坐下，隔著黑巾望著跳動(dòng)的火焰。

    “交給他們?nèi)マk就好了，何必親自動(dòng)手？”他嘆道。

    “難得有機(jī)會(huì)玩玩火?！彼描F鉗子挑起一件衣衫，看著火焰從袖頭席卷上來，初時(shí)只是輪廓，最后漫上來吞噬一切，心里便有種說不上來的痛快，毀滅和創(chuàng)造一樣，都會(huì)讓人感到愉悅。

    她心里的恨無法消解，只能以此來泄憤。

    這些大大小小的衣衫，背后的破損處皆一模一樣，她不可能猜不到是什么緣由。但他諱莫如深，她自也不會(huì)去問。

    她抬頭見他似有些悶悶不樂，不由笑道：“舍不得？”

    他也笑了，搖頭道：“沒有，我怕火星濺到你身上?！?/br>
    “回去后我賠你新的?！彼崧暤?。

    “泱泱，謝謝你?！彼窟^來，攬住她的肩道。

    懷真轉(zhuǎn)過頭，望著他的側(cè)臉，這段時(shí)間養(yǎng)傷倒是白了不少，在黑巾的映襯下泛著象牙般的色澤。

    千言萬語涌上來，最終卻又咽了回去。

    “三郎，”她吻了吻他的面頰，低聲道：“箭簇還在嗎？”

    “嗯？”他有些不解。

    她輕輕撫了撫他的左眼，黑巾下隱隱露出未擦干凈的血絲，她卻沒敢動(dòng)，怕他會(huì)覺察到。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在呢！”

    “送我吧！”她向他討要，語氣不容置喙，“我留在身邊辟邪?！?/br>
    他忍俊不禁道：“這又是什么說法？”

    “快去拿吧！”她催促道。

    他便起身進(jìn)屋去了，她將余下幾件衣衫一齊投入了火盆中，望著泛黃的絲麻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她眼中的暖意也漸漸消失。

    **

    懷真長公主和謝家三郎的婚事最終被皇家判了義絕，京中都在盛傳是長公主本人不愿下嫁。

    謝家三郎因獲罪被免去軍職，又傷了一只眼睛，而謝家另外兩位郎君也莫名其妙遭到貶職，所以長公主悔婚也在意料之中。

    原本并不是多離奇的事，所以起先并無多少人在意，直到開春后聽說謝家三郎不服判決，被處徒刑一年，京中便又開始炸了鍋。

    承慶二年仲春1，謝珺前往雍州楊昌麾下服刑。

    故交同僚們設(shè)酒踐行，將他送出了城，懷真亦在其列，拋下眾人將他送出三十里，直到暮色漸至，依舊不愿折返。

    “三郎，勸勸長公主吧，她這樣跟著也不是個(gè)事兒?！彼斡寻策b望著后面的馬車，不由得虎目含淚，長嘆一聲道。

    同行的隨從們也都停下了下來，七嘴八舌地勸他說句話，否者以這種速度，等到雍州該入秋了。

    他們私下里尚未道別，他極不愿面對這樣的時(shí)刻，他希望她的車一直跟在后面，他甚至希望她就這樣跟他去雍州，但那只是癡人說夢。

    他策馬奔到車旁，正猶豫著時(shí)車簾掀開，露出一張笑意盈然的臉容，“三郎，我送你到前面驛站吧？”

    他以為她會(huì)愁容滿面淚痕斑駁，所以他連喚一聲都不敢，沒想到她竟如此平靜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