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皇叔，懷真立刻想起了平襄郡主，忙扯住他手臂打趣道：“此次再見前未婚妻，心中做何感想？”

    “贊她好眼光，覓得佳婿??！陳郎才德勝我百倍，真心祝愿他們百年好合?！彼侠蠈崒嵉?。

    懷真頓覺無趣，欠身舒臂道：“我去梳妝?！?/br>
    **

    開宴之前，懷真被李晄喚了出去。

    二人沿水廊上了湖中觀景臺，滿眼秋色醉人，可惜都無心觀賞。

    “我明日啟程，打算先回封地潞城，等站穩(wěn)腳跟再圖后計。”李晄道。

    “陸家如何了？”懷真問道。

    李晄苦笑道：“你這是什么時候都惦記著我的后臺？放心吧，六皇兄自詡?cè)柿x之師，王家又多賢才良將，不會像雍州軍那樣靠殺戮立威。陸家是大族，六皇兄想要成事少不得要靠世家支持?！?/br>
    他說到此眉頭一皺，語帶厭惡道：“這些世家豪族簡直是萬惡之源，狗咬狗一嘴毛，沒有一個無辜的。他們不把朝廷放眼里，也不將百姓當(dāng)回事。這些人不除，天下永無寧日?！?/br>
    “三皇兄倒是有此心，奈何壯志未酬?！睉颜媾牧伺乃募纾矒岬溃骸皠e憤世嫉俗了，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咱們先設(shè)法保住性命吧！我已著人借道梁州去南陽送信了，若是能和宛城取得聯(lián)系，我會做好安排的?！?/br>
    “什么安排？”李晄奇道。

    “你覺得世家豪族無人性，定然不愿受制于人甘當(dāng)傀儡，不如去宛城吧！只要你別把我的家業(yè)敗光，怎么折騰都行?！睉颜鏀偸值?。

    “喂，你這個人說話也太不中聽了吧？我正感激涕零呢……”李晄沒好氣地在她額上敲了一計。

    懷真笑著捂住額頭退開了一步，推開他的手正色道：“我說認(rèn)真的呢，宛城總得有人坐鎮(zhèn)，你去最為合適，反正咱們都是自己人?；适迦缃窳鲆衙?，為我主婚之事相信不久便會傳到洛陽，我怕王家會有異動。”

    李晄沉吟片刻，掃了眼周圍，凝眉道：“這種時候，你還重用王家人，就不怕她吃里扒外？”

    懷真示意他放心，“別把我當(dāng)傻子，我雖誠心待她，但該提防的還是會提防?！?/br>
    “這就好?！崩顣s點了點頭，瞧了她幾眼，躊躇道：“那我……可真把葭葭帶走了？”

    “她如今好些了嗎？這幾日連個人影都沒見著?！睉颜娴吐暤馈?/br>
    “她怕惹你不高興，哪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呀！”李晄溫聲道。

    “她還是覺得崔晏不該死？”懷真反問。

    李滿臉困惑，拍了拍腦袋道：“我私下盤問過很多次，她實在招架不住了跟我說……太荒謬了，你肯定不信。她跟我說，她在高奴初見崔晏那晚做了個夢，夢到崔晏是她父親。這不是胡扯嗎？”

    懷真僵硬地干笑了兩聲，突然問道：“她沒說她母親是誰？”

    李晄搖頭道：“我沒問，萬一她真指認(rèn)出來了，還不得嚇?biāo)廊?？我想著此番回去找名醫(yī)給她看看這里?！彼噶酥改X袋，“還有啊，再多做幾場法事驅(qū)驅(qū)邪，看看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br>
    懷真失神地望著水面上飄墜的黃葉，悶聲道：“是該如此。”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你說，會不會是崔晏的鬼｀魂在作祟？”李晄壓低聲音，眼神詭異道。

    “胡說什么？若是崔晏，他應(yīng)該來找我呀！”懷真不由激動起來，聲音陡然提高道：“我不怕，什么孤魂野鬼我都不怕，沖我來……唔！”

    李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緊張道：“快別瞎說，一個葭葭已經(jīng)夠讓人頭疼了。”

    懷真扯開他的手道：“你跟葭葭說，若她還念及昔日恩義，讓她今夜來找我一趟。”

    **

    送行宴極為盛大，雖然很多賓客已經(jīng)離開了，但在場的還有五六百人。

    不僅庭中，就連檐下和兩邊回廊也擺滿了食案，到處燈火通明，滿是歡聲笑語。

    廳內(nèi)入座的都是王公貴胄及高官，絲竹管弦，輕歌曼舞，觥籌交錯間，眾人不由昏昏然，似乎都愿沉醉其間，忘了今夕何夕。

    宴罷已是亥時，懷真和宗室眾親眷作別后，便先回去了。

    她席間飲酒不多，意識依舊是清醒的，陪同侍宴的是董飛鑾，王嬍身份敏感，所以留在院中。

    眾人剛從夾道走過來，就看到王嬍站在階下張望。

    董飛鑾忙上前詢問了一番，轉(zhuǎn)回來望著懷真，小聲道：“葭葭來了！”說罷朝懷真身后使了個眼色，眾婢都識趣地悄悄退了下去。

    正屋階下的青色方磚擦洗的一塵不染，那里跪著個嬌小玲瓏的素衣少女。

    懷真輕輕走過去，斂起裙幅在她面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

    檐下掛著一排燈籠，昏黃的光暈灑遍了她們周身，似乎帶著薄薄的暖意。

    那個名字在舌尖徘徊了數(shù)遍，終究喚不出口，她揉了揉太陽xue，指著身邊道：“坐下吧！”

    葭葭乖順溫柔一如往昔，謝恩后在她身邊小心坐下，以前她總喜歡挨著她，如今卻隔了一尺遠。

    “你相信人有前世？”她轉(zhuǎn)過頭幽幽地問。

    葭葭抱膝而坐，低垂著頭，不敢與她對視，怯生生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恍惚覺得，那人似曾相識。”

    “還有呢？”懷真追問道。

    葭葭鼻子一酸，澀聲道：“奴婢從未去過開陽門，但卻夢見住在開陽門外積善坊，家里的宅子雖不及公主府氣派，卻也很大。我從未見過阿娘，依稀記得有阿耶和弟弟，但是想不起他們是什么樣子?！?/br>
    她微微抬起頭，望著蒼茫夜空，回憶道：“也許他們并不和我一起?。课疑磉呌泻芏嗳?，卻沒有人陪我說話，更沒人帶我玩，我一個人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有個衣飾華貴氣質(zhì)卓絕的人出現(xiàn)在面前，他折了枝花遞給我，笑著說葭葭，我是爹爹。我問他阿耶和爹爹不一樣嗎？他沒有回答，只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br>
    “我記得他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找我，會給我?guī)Ш贸缘暮猛娴?，還會陪我說話。這是我們的秘密，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深深吸了口氣，輕輕轉(zhuǎn)過頭，哽咽著道：“可是殿下……您為何要殺了他？我都來不及去問他還認(rèn)得我嗎？他死之后我夜夜都在做噩夢……”

    懷真以袖遮面，只覺五內(nèi)俱傷。

    她曾經(jīng)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崔晏到底還是去了洛陽，并且私下找了孩子。

    開陽門內(nèi)是三公府，門外積善坊多是武將私宅。

    她死之后，府邸也許被沒收，也許被別人搶占了。就算依舊在，謝珺作為她的未亡人1，也不好再常住下去。

    “葭葭，哪怕重來一百次，我還是會殺崔晏?！睉颜嬲酒鹕?，沒有再看她一眼，使勁掐著掌心不讓自己流露出異樣情緒，“你要恨就恨吧，我不怪你。但夢終究是夢，還是不要太過沉溺。別忘了你的真正身份，還有你尚在嶺南服役的父兄?！?/br>
    葭葭像是被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猛地醒過神來。

    她慌忙轉(zhuǎn)過身，望著懷真有些踉蹌的步態(tài)，腦海深處漸漸泛起一絲裂痛，她隱約覺得，那個背影中流露出來的疲憊和脆弱有些熟稔，她應(yīng)該是見過的。

    但記憶中的懷真，何曾有過這樣的狀態(tài)？

    董飛鑾輕手輕腳走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半是同情半是無奈道：“葭葭，你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一大早還要上路呢！等你何時徹底清醒了，再回來找殿下，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第102章 .手段快教教我，要死一起死。

    送走葭葭后,董飛鑾躊躇著走上了臺階。

    堂前空空蕩蕩，竹笙和桃枝悄然侍立在帷幔兩邊的柱子前。

    “今晚你倆上夜？”董飛鑾悄聲問道，二人默默點頭。

    “殿下呢？”她又問道。

    竹笙指了指西屋,悄聲道：“在看書?！?/br>
    董飛鑾大為驚訝，剛才看她那樣子，還以為躲進屋里偷偷哭呢，這才磨蹭半天不敢進來。

    西屋暫時辟出一半充作小書房，放著案幾槅架等。

    董飛鑾輕輕走了進去，在屏風(fēng)前止步，抬手輕叩了兩下。

    “進來吧！”懷真的聲音聽上去頗為平靜。

    她走進去后，看到懷真正伏在條案前,就著盞青銅書燈，在翻看一本厚厚的典籍,看到她進來便回過頭招呼。

    董飛鑾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松了口氣,在書案對面坐下，問道：“大晚上的,看什么呢？”

    懷真頭也不抬道：“《衛(wèi)律》。”

    見董飛鑾一臉困惑，她解釋道：“我在想，下一任皇帝登基時，應(yīng)該大赦天下。到時候找個名目，看看能不能為董家減刑?！?/br>
    “怎么突然想到這個？”董飛鑾不由跪直了身體，扒著她的手驚喜道：“可行嗎？”

    懷真嘆了口氣,“典章制度早就亂了，還有什么是不可行的？只是經(jīng)此一劫，嶺南必受波及，不知道活著的能有幾個。”她有些苦惱道：“就算等到了那一天,于公于私，我都不好開口提?！?/br>
    董飛鑾心下了然，輕聲問道：“你們之間從未談過董蕭兩家的舊怨？”

    懷真有些茫然，搖頭道：“好像沒有。”

    她吩咐道：“你這些天多留意著，看看有無南陽過來的信使。我得跟康隆商量一下這事，看他能否設(shè)法派人去打探一下?！?/br>
    董飛鑾點頭道：“我記住了?！?/br>
    她低頭摘抄了幾行字，擱下紙筆合上書典，望著董飛鑾，神色復(fù)雜道：“葭葭的父母兄弟，你都見過嗎？”

    董飛鑾搖頭道：“董家得勢時，掾?qū)匍T客不計其數(shù)，我又是在后宅長大的，哪會知道？她的家人是受株連的，連從犯都算不上，要想脫罪應(yīng)該不難。”

    懷真若有所思，怔怔瞧著手邊厚厚的典籍。

    “夜深了，你快去卸妝更衣吧，”董飛鑾神秘兮兮道：“我回去拿東西。”說罷沖她眨了眨眼，起身快步出去了。

    懷真才想起午后和她說的悄悄話，等她洗漱更衣畢，回到內(nèi)室后在妝臺下一摸，果然摸到一本尺余寬的絹畫冊。

    **

    謝珺回來時聽說懷真已經(jīng)就寢，還以為她不舒服，尚未更衣便轉(zhuǎn)去寢閣看。

    月洞門口的珠簾竟然放了下來，他探身瞧了瞧，只見里間帳縵低垂，但卻燈火通明。

    他心里愈發(fā)納悶，于是轉(zhuǎn)出去脫了靴子和外袍，僅著羅襪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悄悄撥開珠簾，穿過去后再一條條放下，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懷真伏在榻沿，正看得入迷之際，冷不丁面前湊過一個腦袋，她嚇得尖叫了一聲，差點兒跳起來。

    “你在看什么呀？”謝珺好奇道。

    懷真忙扯過被子蓋住，慌里慌張道：“九、九……九州輿圖志呀！”

    她額前碎發(fā)有些濡濕，面頰上浮著兩片嬌紅，美目圓瞪，粉唇微嘟，怎么看都不像是偷讀正經(jīng)書的樣子。

    他故意不戳破，忍住笑意和聲道：“那你快點看，等我洗漱回來咱們就安寢吧！”

    懷真點頭道：“不看了，我這就收起來?！?/br>
    他動作還挺麻利，約摸半刻鐘就回來了。

    懷真正托腮等著，看見他進來時把雙腳一縮，指了指里邊道：“你睡那邊?！?/br>
    “為何？”他在榻沿坐下，好奇道：“以往不都我睡外邊，方便幫你端茶倒水嗎？而且我早上起得早，若是睡里邊會攪擾到你?！?/br>
    “我明天要早起，”她眼珠轉(zhuǎn)了一下道：“練練馬術(shù)?！?/br>
    “無妨，我睡得沉，你擾不到我的?！彼f著將她往里推了推，把腿收上來挨著她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