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guī)矩，親耕禮時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九推。

    有人提議長公主輔政勞苦功高，深受百姓愛戴，因此應(yīng)該完善古禮，在天子三推之后加‘長公主四推’。

    李晄頗為失落，將奏章揣到長秋宮，交給皇后看，“群臣眼中只有懷真，哪里還有朕？假以時日，恐怕國中只知長公主，不知君王了?！?/br>
    皇后剛安撫完女兒，聽到這番話不覺大驚。

    忙趨步上前拜倒，握住他的袍袖道：“陛下萬萬不可有此念，懷真若是知道了定會寒心的。她是什么樣的人，陛下難道還不清楚？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王世寧扶立庶人李昀之遺腹子為帝，國號南衛(wèi)，公然與洛陽對峙。慶陽崔氏逐漸蠶食了整個冀州，大有瓜分天下之勢。皇叔明面上臣服朝廷，可一直在觀望。如今政局得以安穩(wěn)，全賴長公主和大將軍。他們?nèi)粽娴挠挟愋模煜戮筒粫侨缃竦母窬??！?/br>
    李晄怔忪良久，背后漸漸沁出了一層冷汗。

    想到方才心底突起的不甘和怒意，禁不住一陣后怕。

    “窈窈，多謝你點(diǎn)醒了朕。”他眼角微微一紅，握住皇后的手柔聲道：“朕險些忘了稱帝的初衷，也忘了懷真走到今天都是朕一手促成的。朕看不到她的功績，卻嫉妒她的聲望?！?/br>
    從父皇駕崩后懷真去安慰他的那個夜晚，他便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余生一定不會負(fù)她。

    此后多年兄妹兩人互相扶持，走過了那么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終于到了權(quán)力巔峰時，他卻差點(diǎn)為心魔所誤，對她起了猜忌之心。

    年少時他不止一次暗罵老二忘恩負(fù)義白眼狼，可如今才發(fā)現(xiàn)，只要到了這個位置，誰都會走上那一步的，若是無人警醒的話。

    “陛下，你們兄妹須得一條心，這樣才是社稷之福萬民之幸。臣妾敬您愛您，對長公主亦是如此。她雖大權(quán)在握，可從無半點(diǎn)私心，就連昔日府邸也自行充公，做了蹴鞠場，聽說此舉讓洛陽兒郎雄風(fēng)大振，皆以英武剛健馬上英姿為美，如今街上再難找到滿身脂粉氣的裙屐少年?！被屎蟛粺o感慨道。

    李晄聽到‘從無半點(diǎn)私心’那句，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連子孫后代都不會有，哪兒來的私心？

    他為自己方才的念頭感到極為羞恥，深深覺得做皇帝是件會泯滅人性的事。因?yàn)闊o所忌憚，可為所欲為，所以一不小心就會放任惡念橫行。

    他享受著九五至尊的一切榮耀和名望，而她則在背后默默替他承擔(dān)著一切重壓。

    “窈窈，你放心，朕不會傷害懷真的，朕也很愛她。這個國家可以沒有朕，卻不能沒有她?！彼毂蹞Я藫Щ屎?，安慰道，“我們不會走上自毀之路的?！?/br>
    **

    夜深人靜，鳳凰臺上依舊燈火通明。

    李晄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時，正好看到王嬍托著一疊文書案卷走了出來，看到她便要跪下行禮。

    李晄抬手示意她起來，悄聲問道：“長公主還在嗎？”

    王嬍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這是殿下今日批復(fù)的奏章，妾身正要送去溫德殿交由陛下過目。”

    “不用再多此一舉，長公主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直接送去尚書省，交給他們執(zhí)行吧！”李晄輕輕擺手道。

    王嬍壓住心頭的驚愕，躬身退下。

    原本懷真也在溫德殿辦公，帝后大婚之后，皇后時常會過來探探望，為了給他們留下獨(dú)處的空間，懷真便搬到了東邊的鳳凰臺。

    李晄當(dāng)時覺得心里很過意不去，但隨著他們夫妻感情升溫，日漸繾綣，便將那一絲愧疚也給忘了。

    后宮由皇后打理地井井有條，前朝則有懷真cao心，他這個皇帝做得遠(yuǎn)比父皇和皇兄們輕松。

    閣中珠箔銀屏燈火葳蕤，兩名當(dāng)值的司書女官正站柱前打呵欠，陡然看到皇帝的袍角，不禁嚇了一跳，忙跪下參拜。

    李晄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們出去。

    他穿過槅門走到了三面書架環(huán)繞的內(nèi)室，卻見懷真伏在雀屏后的書案上睡著了。

    頭頂?shù)氖B枝燈半明半昧，將她罩在了一片溫柔旖旎的光影中。

    李晄斂衣坐下，輕輕地抽出了她握在指間的朱筆，潤了潤筆尖，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悄悄畫了一朵梅花。

    懷真悠悠轉(zhuǎn)醒，含含糊糊地喚道：“三郎……”抬起頭看到他，忙揉了揉眼睛，像是有些驚訝。

    李晄擱下筆，溫聲道：“謝珺還沒回來？”

    懷真抬手捏了捏酸麻的肩膀，搖頭道：“他在青州督戰(zhàn)，恐怕過些時日才能回來?！?/br>
    她面泛狐疑，納悶地望著他道：“這都什么時辰了？你怎么突然過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晄這才想到自從大婚之后，他這個時候幾乎都在長秋宮，也難怪她會意外。

    懷真成婚時，他心里極其失落，那種難受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盡管葭葭陪伴在側(cè)，也難以消解。

    如今他沉浸在新婚的喜悅和甜蜜中，幾乎忘卻了世俗間的一切煩惱，也忽略了懷真的感受。

    而這一年來謝珺為重組五軍四處奔走，她大多時候形單影只，陪伴她的是處理不完的政務(wù)，以及永嘉無休止的刁難。

    如今的永嘉就像一個無理取鬧的惡婆婆般，仗著輩分和資歷，不是找皇后的不痛快就是尋懷真的不是。

    因?yàn)榛屎蟮谝惶ド氖桥畠海虼藳]少招致她的數(shù)落，動不動便將充實(shí)后宮采納妃嬪掛在嘴邊。

    而懷真更是做什么都不對，如今又多了一條罪狀，那便是婚后多年無子。

    李晄規(guī)勸過好多次，可永嘉仗著曾養(yǎng)育提攜過他，故而挾恩自重，令他也極其無奈倍感厭煩。

    “沒什么，就是過來看看你?！崩顣s定了定神道，仰頭望著枝燈上的仙人騎鹿形花飾，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少女時期牽著一只小鹿在春光中漫步的懷真。

    懷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難為陛下記掛，你還是快回去陪窈窈和孩子吧，我好得很。”

    “懷真，”李晄緩緩?fù)蛩?，輕聲問道：“告訴我，你想要什么？”

    懷真蹙眉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世人行事皆有所圖，那么你所圖為何？”他眼中滿是迷惘，注視著她問道。

    懷真以手撐著下巴，側(cè)頭望著低垂的繡幔，夢囈般微笑著道：“最初是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也為了保護(hù)三郎一生安然無虞?？墒呛髞恚野l(fā)現(xiàn)身處高位能做的事，遠(yuǎn)比想象中的要多，便想要百姓樂業(yè)，天下太平?！?/br>
    李晄一反常態(tài)，竟說不出譏諷她天真的話語，反倒受她赤子之心觸動，鼻子一酸，喉中堵窒地說不出話來。

    過了良久，他從袖中取出奏章，拈起干涸的朱筆蘸了些朱砂，匆匆批復(fù)了兩個字‘準(zhǔn)奏’。

    **

    開明三年朝日3，皇帝幸德陽殿臨軒受賀，公卿將相大小百官及各州郡長吏、諸異族酋長、使臣均奉貢進(jìn)表拜賀。

    德陽殿4是北宮最大的宮殿，可容萬人。陛高二丈，皆文石作壇，激沼水于殿下，畫屋朱梁玉階金柱，周閣迥匝峻樓臨門，錯金銀于兩楹，入青陽而窺總章。

    教坊司在殿中陳列大樂，太常諸官則陳列各地文書、賀表、貢物等，侍御史和繡衣御史等則糾察百官儀態(tài)。

    時辰還未等，皇帝鹵簿依仗卻提前到了殿外。文武百官忙分兩列出迎，皇帝十二章紋冠冕加身，儀態(tài)雍容，步履從容，正在虎賁軍和左右隨從的護(hù)衛(wèi)下攀上高階。

    但他并未進(jìn)殿，而是在月臺止步，右手搭著劍柄轉(zhuǎn)過身去，吩咐道：“宣長公主進(jìn)殿?！?/br>
    每逢重大事件，懷真便會在后殿聽政，文武百官皆心照不宣。

    但她從未正式在朝堂上出現(xiàn)過，何況是一年一度的大朝會。因此眾臣皆滿心忐忑，不知皇帝何意。

    懷真此刻就在殿外高閣上，正陪著皇后一起俯瞰大朝會的盛況，因此聽宣后片刻便到了。

    恢宏高闊的大殿前，文武百官正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而李晄并未登上御座，反而負(fù)手站在門口，像是在等她。

    懷真不知其意，正欲上前參拜，卻被他一把攔住。

    不等她開口，李晄便挽住她的手臂面向群臣道：“朕要長公主陪朕一起接受朝賀，眾卿可有異議？”

    第155章 .大結(jié)局（中）我們相識十年了。

    眾臣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表態(tài)。

    文官皆望向了丞相鄭宜，武官則望向了大將軍謝珺。

    謝珺勉強(qiáng)也算活了兩世，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可眼前這情境還真沒見過。

    他自是沒有異議,可若第一個搶上去表態(tài)未免有些不合適，畢竟他身份特殊。

    正自遲疑時，身后有人出列，朗聲道：“微臣無異議?！?/br>
    開口的是衛(wèi)將軍陸琨。

    衛(wèi)尉少卿蕭祈見狀不甘示弱，立刻出列高聲道：“微臣亦無異議。”

    接著衛(wèi)尉秦默、中尉呂朝隱及三輔都尉皆一一出列，極力表態(tài)，聲振屋瓦。

    武官表態(tài)的如此干脆，是文官們始料未及的,甚至來不及細(xì)想此舉的用意，只得跟著贊同。

    眼看著時辰將到,眾臣不敢再耽誤,忙高舉笏板齊聲道：“臣等無異議！”

    李晄頗為自得,白玉十二旒后的臉容上隱約現(xiàn)出一絲莫測的笑意。

    懷真被他牽引著升階納陛，同登御座。

    底下眾臣瞠目結(jié)舌,可還來不及反應(yīng)，吉時已到，鼓樂齊鳴，眾人只得跟著禮官的指揮齊齊跪拜致賀，行禮如儀。

    朝拜之聲勢如奔雷，在殿中縈繞不休。

    禮畢之后,李晄當(dāng)著在場公卿大夫、皇室宗親及州郡屬官的面賜劍加封，令其有代行天子執(zhí)政之權(quán)。并賜袞服，其上以鳳凰、星辰、山巒、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章紋為飾，配有十旒冕。1僅次于天子十二章紋,卻高于親王的九章紋九旒冕。

    自此，懷真成為本朝第一位攝政公主，可名正言順垂簾聽政。

    **

    大朝會剛一結(jié)束，李晄便暗中召見秦默和蕭祁，命他們加緊部署，做好防衛(wèi)，以免有人心懷不軌，借機(jī)生事。

    又命三輔都尉即刻回駐地，守好京畿各處……

    此事一經(jīng)傳出，天下震驚。

    先是永嘉披發(fā)跣足于太廟外哭告列祖列宗，然后就是京縣李絎兄妹連夜密謀，被縣令逮了個正著。

    除此之外，青兗二州皆有反對之聲。

    但隨著永嘉被幽于金墉城，李荻被嫁往敦煌，李絎死于馬上風(fēng)，謝珺派兩路大軍徹底拿下徐州北部活捉阮則，與揚(yáng)州王世寧接壤，反對之聲漸止。

    等到這一年仲秋，已經(jīng)再聽不到異議。

    **

    濯龍園中，滿眼緋色，遍地金黃。

    水邊有凌云臺，臺上筑涼風(fēng)觀，極目遠(yuǎn)眺，整個洛陽皆在眼中。

    懷真坐在朱欄前，倚鹿沉思，霞光落在肩上，將素羅帔子上繡的一對銜綬朱雀映地栩栩如生。

    玄鶴飄然而至，稟道：“殿下，丞相大人求見?！?/br>
    懷真想到鄭宜，心中便有些五味雜陳，此人歷經(jīng)四朝，始終穩(wěn)如泰山。放眼朝野，恐怕無人比他更懂得何謂‘良臣擇木而棲’。

    “請吧！”懷真回身，輕撫著鹿頸，吩咐道。

    當(dāng)年嗷嗷待哺的小梅花鹿，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馬駒大小。懷真回洛陽沒多久，昔年的養(yǎng)鹿人便將鹿送了回來，之后就一直養(yǎng)在皇家園林，為了免它孤獨(dú)，又給找了幾只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