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你在這兒做什么？”

    待走得近了，瞧清他袍袖上沾染的風(fēng)露，斛律驍眉峰皺起，微有不悅之色。

    瞧這情形，封述是?在這兒等?候了一天了。

    晨間他去官署視察便有人?來報(bào)封述求見，他以抽不開身拒了，只命他明?日?再來，他卻還在這里，可不是?等?了一日?么？

    況且，他府中自?有值房，封述不在值房中等?著卻偏要堵在門前，是?想故意讓她撞見？

    封述仍垂著腰，雖是?施禮，卻如一支被雪壓彎的青竹，不卑不亢。大雪并未有損他的風(fēng)骨，倒令青竹洗凈，為其平添了幾分清冷秀逸。

    他道：“臣有一事想求魏王殿下?！?/br>
    “臣于?軍事一竅不通，若觍顏擔(dān)任參軍一職，只怕日?后會(huì)誤了魏王的大事。然臣于?律法?書學(xué)還略有心?得，在原鹿任上時(shí)，見我朝律法?尚是?前朝所?修，已有許多?不合時(shí)宜之處，便斗膽勘正修訂，結(jié)成書冊(cè)，想請(qǐng)魏王過目?！?/br>
    意料之中的言辭，斛律驍唇角微挑，轉(zhuǎn)身往府中走：“琴瑟不調(diào)，必改而更張；法?度不平，亦須蕩而更制。既然律法?不合時(shí)宜，是?該改改了。”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兒，至于?你，你想留在孤的身邊？”

    “愿竭微末之才，為殿下效力。”

    封述本是?前世的舊臣，日?后替他主持修訂北齊律的重臣，斛律驍本也沒想在此時(shí)拒絕他。方要回頭應(yīng)下，卻被他袍袖勾出了視線——

    他淡青色的袍袖袖腳，隱隱飛舞著幾片竹葉。卻未隨風(fēng)飄落地上，儼然是?繡在袖上的。

    此刻太?陽還未完全落山，那紋樣在夕光里倒也清清楚楚，針腳細(xì)如發(fā)絲，竹葉紋樣色彩氤氳，是?典型的南朝雙面繡的針法?。

    “進(jìn)去說……”他回過神，一笑掩之。封述目光隨他在自?己身上一轉(zhuǎn)，也瞬然明?白過來。

    這件舊衣是?他亡母所?制，他一向愛惜，破了舊了也不舍得扔，還是?前時(shí)在平輿境內(nèi)，被奴仆翻出來逼著那姓謝的娘子與她的侍女補(bǔ)了。他眼疾好了才瞧見，她兩個(gè)心?靈手巧，竟在上面補(bǔ)了幾片竹葉，恰到好處地將那窟窿補(bǔ)上了。

    不過他并不知這竹葉是?她二人?何人?所?繡，穿在身上也只為紀(jì)念亡母，全無一絲旖旎心?思。但眼下，卻似叫魏王起了疑心?。

    可別給她帶來什么麻煩才好。他眉頭微蹙，壓下心?底如秋水涌起的憂慮，快步跟上。

    *

    晚間用了飯，謝窈沐浴完畢，正在書案前繼續(xù)讀那本前日?沒讀完的《洛陽伽藍(lán)記》。門外忽傳來一陣喧鬧聲，春蕪出去一瞧，卻是?十七領(lǐng)著慕容笙來了。

    慕容笙粉面上淚水瑩瑩，一雙凌波橫目哭得紅腫。她父親慕容烈位列司徒，總領(lǐng)宮中禁衛(wèi)，不待十七前去便知了女兒今日?在宮中的行事，勃然大怒地對(duì)她施了笞刑，又誠惶誠恐地親自?帶了女兒前來請(qǐng)罪。

    斛律驍正與封述夜談，訓(xùn)斥了她幾句，令十七將人?領(lǐng)至謝窈處，讓慕容笙與她賠禮道歉，并抄寫三百遍《女誡》引以為戒。

    “對(duì)不起，今日?的事是?笙笙錯(cuò)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諒笙笙吧?！?/br>
    慕容笙眼角噙淚，垂著頭上前，帶著哭音地與謝窈道歉。

    她一雙柔嫩的手掌手心?手背皆遍布笞痕，又紅又腫，根本握不住拳，令傷痕在燭火燈暈里一覽無余?？吹么菏徑允?倒吸了一口涼氣，顯然慕容烈是?下了狠手的。

    十七聽她聲音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樣子，倚在門框邊涼涼補(bǔ)充：“慕容娘子，還有三百遍《女誡》呢，您看是?在院子里抄，還是?另外撥間屋子讓您抄？”

    三百遍。

    慕容笙櫻唇狠狠一顫，眼淚奪眶而出。

    抄寫《女誡》是?表兄的命令。

    當(dāng)著父親的面，他說她惡語傷人?，辱及姑母，乃是?不守婦道，合該好好學(xué)學(xué)《女誡》，明?知她受了笞刑無法?握筆，卻還叫她來這里抄書……

    那一瞬，她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便是?父親的戒尺也沒他的話他的臉色傷人?。

    她從小就喜歡他呀！他怎么能這般傷她呢。

    思及此，慕容笙心?里一陣陣的抽疼，默然含淚不言。謝窈留心?著她一雙遍布笞痕的手，輕輕嘆了口氣，喚春蕪：“去把藥拿來?！?/br>
    這手都成了這樣，哪里還能抄書。

    春蕪尚不知宮中發(fā)生了何事，領(lǐng)命去取了藥來。謝窈又喚慕容笙：“過來。”

    因才沐浴過，她并未梳髻，一頭柔緞似的青絲柔順地垂至腰間，在燭光下閃爍著淡淡的金色光澤。杏目含情，如煙如霧。

    慕容笙看得愣了，呆呆地走至她面前。燭焰光輝下這個(gè)討厭的女人?格外的溫柔美麗，顧盼嫣然，怎么都讓人?恨不起來，愈發(fā)刺激她那隱秘的自?卑心?。

    謝窈卻把她手輕抽出來，先是?取了銀針，一面挑了那些起膿的笞痕一面柔聲安撫：“可能會(huì)有些疼，你稍稍忍著些?！?/br>
    她動(dòng)作輕柔，眉眼間絲毫不見不耐與厭惡。慕容笙一時(shí)忘了手掌上的陣陣疼痛，淚眼怔怔凝望于?她：“我罵了你，你不該討厭我嗎？”

    怎還會(huì)這般和顏悅色的與她說話，又細(xì)心?備至地替她上藥呢？便連她故去的祖母，繼母，也沒有像她一樣的好聲色……

    謝窈搖頭：“你年紀(jì)還小，既然已經(jīng)得了教訓(xùn)，日?后不再犯就是?了。我又何必咄咄逼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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