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蓉一身黑衣從側(cè)門回到江府，眉眼間帶著些厭煩之色。在家里的時候，她衣著打扮不需要太多講究，可若是出門，她一個被休棄之人，就不能著艷色。

    回來的路上，她恰巧遇見了月皊追囚車的那一幕。這無疑讓她心里的厭煩又被擴大了無數(shù)倍。

    “真就沒想到三郎是個傻的。面對占了自己位子的人居然一點不生氣?！苯迫卦秸f越煩。

    江云蓉覺得月皊的日子可比她好多了。

    東籬站在一旁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以前她是真心替二娘子傷心，萬事也都以二娘子的命令是從?？蛇@段時日，作為離江云蓉最近的人，她比誰都清楚二娘子的情緒越來越不穩(wěn)定，想法也越來越極端。她每日跟在二娘子身邊伺候著，偶爾也會生出懼意來。

    江云蓉沉默地望著剛摘下來的黑紗，忽然說：“我想讓她死。”

    東籬嚇了一跳，飛快地望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才說：“娘子不要說氣話了?！?/br>
    江云蓉望著遮面的黑紗，忽然就笑了。

    被休棄之后就不再是一個人了。往日走動的姐妹全都斷了聯(lián)系，她想出門一趟都得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v使這樣，她還是要備著那么多污名。

    她做錯什么了？

    她只想讓自己的夫君全心全意只愛她一個人，這也有錯嗎？

    良久，江云蓉長長舒出一口氣，又道：“可她不能死?！?/br>
    她今日出府，是去見秦簌簌。

    秦簌簌不準月皊就這樣死了。

    “他好些了嗎？”江云蓉問。

    東籬搖頭：“沒有消息……”

    孔承澤大病了一場，聽說臥床不起，可也只是聽說，江云蓉滿心記掛卻不能上門看望。

    “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東籬望著江云蓉，頓時覺得二娘子也很可憐，二娘子就這么把自己的一生都拴在了孔承澤身上，即使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了夫妻關(guān)系。

    ·

    暮色四合時，江厭辭從府外回來。剛一邁進觀嵐齋的院門口，就遠遠聽見月皊立在檐下。

    初春微涼的風輕輕地吹拂著她薄薄的裙角，讓她的裙子溫柔拂在她的腿上，隱隱勾勒著她的纖細。

    月皊眼巴巴望著江厭辭走過來，仰起臉來，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明日帶去你天牢?！苯瓍掁o道。

    月皊頓時松了口氣。

    ——江厭辭下午出府正是去安排月皊去見江二爺夫婦的事情。天牢不同于尋常牢房，關(guān)押在那里的人要么等著砍頭要么會被關(guān)一輩子。更不是可以隨意探視之地。

    江厭辭經(jīng)過月皊，繼續(xù)往里走，走進方廳里，去端方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喉。

    月皊默默跟在他身后，仍舊用期待的目光望著他。

    江厭辭望過來。

    月皊張了張唇，再輕咬一下，終是慢慢垂下眼睛，低聲：“那個放妾書……”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記得放妾書。

    江厭辭捏著茶盞的手不自覺微微加大了力度，細釉的茶盞悄悄出現(xiàn)一道裂縫。

    “寫好了，在書房。”江厭辭沉聲。

    月皊輕輕點頭，靜默了片刻，才小聲說：“那、那我自己去拿……”

    她沒有再看江厭辭，默默轉(zhuǎn)身往外走，出了方廳直接往書房去。

    江厭辭在書房的時間不多，書房里的布置也很簡單。月皊剛邁進去，幾乎一眼就看見了放在桌案上的放妾書。

    她在原地靜立了片刻，才朝方桌走過去，輕輕拿起那封放妾書。

    沉甸甸的放妾書抵在胸口，月皊恍惚間明白她與三郎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低眸離去。她從江厭辭的書房出來，直接走出了觀嵐齋。

    “月皊，不要回頭。不要舍不得。”——她在心里這樣與自己說。月皊邁著輕柔又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離開了觀嵐齋，去了榮春堂。

    榮春堂里有笑聲。

    月皊聽出來是沈元湘的聲音。

    月皊還未邁進去，仆人已經(jīng)先通稟。待她邁步進去，沈元湘已經(jīng)笑盈盈地站起身來。

    “廿廿來啦?！鄙蛟娴囊暰€下移，落在月皊懷里的放妾書上，目光不由凝了凝。

    華陽公主也看見了。她沉默了一息，很快露出笑臉，朝月皊伸出手，柔聲：“到母親這里來?！?/br>
    沈元湘回過神來，重新柔笑著開口：“時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正好給哥哥熬的藥膳粥也差不多該好啦。”

    “去吧。”華陽公主說著，已經(jīng)將月皊拉到了身邊坐下。

    沈元湘離開榮春堂，先去了廚房，然后帶著藥膳粥往沈元衡的書房去。

    她沉默地望著沈元衡吃東西，有些走神。沈元衡瞧出meimei的心不在焉，問她：“怎么了這是？”

    沈元湘輕嘆了一聲，有些哀愁地說：“有的人棄之不要的東西，往往是旁人求不得的?！?/br>
    沈元衡呲溜了一口，皺眉道：“說人話?！?/br>
    龍鳳胎本就比尋常兄妹更親密，何況兩個人從小相依為命，本就無話不說。沈元湘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

    “廿廿拿到了放妾書?！彼龂@息，“她想要清清白白的身份，可我倒是寧愿做三郎身邊的侍妾。我與她若是能換一換該多好。”

    沈元衡愣了好一會兒，立馬瞪圓了眼睛，怒道：“你想都不要想！給別人做小妾？你兄長還沒死呢！”

    “我就隨口說說?！鄙蛟娴皖^擺弄著衣角。妾室的身份低微，可是表哥對廿廿的上心卻是看在眼里的。至于為什么她會想著在江厭辭身邊當一個小妾也挺好，而不是去想正妻之位？

    因為沈元湘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夠不上。

    沈元衡見她低頭不語的模樣，以為她是很認真這樣想。沈元衡頓時急了，嚴肅道：“我告訴你，必須把腦子里這想法丟出去！我們又不可能一直這樣寄人籬下！”

    “哥哥你聲音小些，別被旁人聽見了，還以為咱們對公主不滿呢！”沈元湘也急了，“我不是都說了只是隨口說說嗎？”

    沈元衡道：“你等哥哥考了功名，買個大宅子，給你尋個好夫婿，風風光光嫁出去做正頭娘子！”

    “好好好，我都聽哥哥的?！鄙蛟媸帐巴肟?，“我等著哥哥金榜題名呢?！?/br>
    沈元衡不吭聲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讀書并不是特別好，金榜題名這樣的事情離他有點遠……

    沈元湘已經(jīng)走了，沈元衡仍舊蔫頭耷腦的。他望著滿桌的書卷，也不知道將它們都吃進肚子里能不能真的記住。

    ·

    榮春堂里，月皊正偎在華陽公主的懷里，聽華陽公主與她說介紹著幾處宅子。

    “這些地方，你想去哪里住都行?！比A陽公主慈愛地撫著小女兒的手背，“四伏街的那個宅子以前帶你去過一次，其他幾個宅子你都沒見過呢。過兩日找個好天氣，帶你去挨個轉(zhuǎn)轉(zhuǎn)，挑一個自己喜歡的?！?/br>
    “嗯?！痹掳s偎在華陽公主的懷里，軟聲應(yīng)著。只是她的情緒始終有些低落。

    “我舍不得阿娘。”月皊用臉頰蹭了蹭華陽公主的手背。

    華陽公主沉吟了片刻，含笑問：“是舍不得阿娘，還是舍不得厭辭??？”

    月皊抿著唇，不吱聲。

    華陽公主苦笑搖頭，道：“廿廿，若你真的想清楚了。日后找個好日子，我再認你做義女?！?/br>
    月皊愣了一下，在華陽公主懷里抬起臉來。

    月皊剛想說話，華陽公主阻止了她的話，先一步開口：“不過你得想清楚了。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厭辭就是你的兄長了?！?/br>
    那句“我愿意”忽然就卡在了月皊的嗓子眼，有些吐不出來。

    華陽公主柔笑著勸慰：“這事不急，咱們以后再說。”

    “哦……”月皊稀里糊涂地應(yīng)了一聲，重新偎在阿娘的懷里。

    ·

    夜深了，月皊一個人躺在床榻上，面朝著床榻外側(cè)的方向。然而她身側(cè)空空，床榻外側(cè)并無他人。

    與此同時，觀嵐齋里，江厭辭平躺在床榻上。他轉(zhuǎn)過臉，望向床里側(cè)，視線下移，再望向自己的手臂。

    今夜無人來環(huán)抱他的手臂。

    屋內(nèi)燃著燈，一直沒熄?？v使怕黑的人今夜并沒有宿在這里。

    第二天一早，江厭辭簡單吃過東西，便去了榮春堂接月皊，帶她去天牢。

    兩人在路上時，李淙已早一步到了天牢。

    第七十二章

    最初開始調(diào)查皇后時，李淙心里存了很多不信?；蛘哒f，他是出于打消自己疑慮的想法才開始調(diào)查皇后，可是李淙沒有想到越深查，越是脊背生寒。

    “殿下，天牢里濕氣重，您身體要緊，不宜久待啊?！毙〈鹤涌嗫谄判牡貏裰?。

    李淙望著關(guān)押在牢房里的干瘦男人，病弱的蒼白臉色越發(fā)血色難凝。

    難道生養(yǎng)自己的親生母親當真是有那樣一顆蛇蝎般的心腸？

    李淙那顆疼痛的心逐漸千瘡百孔。

    古有父債子還，何況母后做的那些事情他正是受益者。他無心殘害他人，卻在不知不覺中手染鮮血罪孽深重。

    李淙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地顫。

    背負罪孽的惡感，壓迫著他，讓他喘不上氣，甚至讓他憎恨起自己的存在。

    ·

    月皊坐在車輿的角落里。她垂著眼睛，默默聽著車輿外面的熱鬧喧囂聲。

    自上了馬車，月皊就一直低著頭，沒有去看過坐在對面的江厭辭。

    她心里清楚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