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我入獄！雅先生忽然大喊起來，紫薇教會救我出去紫薇教會救我出去！我不怕入獄！我不怕！

    可他這番話適才說完，卻是一口黑血猛地吐了出來。

    幾個官差瞳孔一縮，趕緊喊道：大夫呢？快出來給他瞧瞧！這人還不能死！

    大夫們立時魚貫而出。

    白靈長出一口氣，被他方才指的幾乎要窒息了去，她隨著陸懷薇行到門邊，聽見陸懷薇說：紫薇教不僅不會救你，還要殺你，她看了那血跡一眼，你早已被他們下了毒，可惜不通醫(yī)理，久不自知。

    雅先生胡亂舞著雙手，兩眼已經(jīng)開始渙散，他不甘心地呢喃著：救我救我

    身側(cè)立著名滿臉淚花的藥童，陸懷薇將他眼睛捂了起來，看著大夫們紛紛垂下了手，沉沉嘆息，說：勞煩諸位，收殮了罷。

    見錢眼開的狗東西！幾個官差輪番吐了幾口唾沫，死有余辜！

    再勞煩諸位，陸懷薇搖搖晃晃，閉上了眼，給我開幾服藥

    她說罷，一個仰首朝后倒去，白靈嚇了一跳，急忙接住她道：陸師姐？！

    院內(nèi)院外霎時忙作一片，眾人收尸的收尸，診病的診病，不少藥童啜泣起來，堂中聒噪又吵鬧。

    滿江雪立在夜色中，靜靜看著所有人，她像是個路過此地的云游客，與眾人隔著些許距離。

    師叔這時候到哪兒去？瞥見那道白影朝外走，白靈顧不得陸懷薇，急忙起身喊道。

    你們留下善后。滿江雪松松散散地提著匕首，潔凈的云靴避開了那些污血。

    她說：我去接個人。

    第91章

    入了夜,天窗外的穹頂黑了下來，幾個獄卒舉著燈盞，給獄中各處的油燈添了火。

    窗子開在正對牢門的那堵墻上,早些時候還掛著點冰渣，這會兒已經(jīng)化了,把墻壁淋得一片濕。

    尹秋入獄后就在硬板床上睡了一覺,這會兒醒來覺得神清氣爽,連日來的疲倦與勞累都一掃而空。

    想不到下山以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覺竟是在獄中，尹秋心情有些微妙,起身活動了一番手腳，沒過多久,獄卒便將飯菜給她送了進(jìn)來。

    熱粥熱饅頭,還有幾碟小菜，待遇倒是不差，牢房里沒有桌子,尹秋就盤腿坐在床上吃了個飽,末了便又無比放松地倒下去，一邊透過天窗看夜景，一邊聽著獄卒們吃酒劃拳,聽他們說些好笑的段子。

    外頭已經(jīng)鬧得地覆天翻,尹秋在這處從天明待到了天黑，還對府衙外發(fā)生的變故一無所知。

    她眼下無所事事,又神思清明，在這難得的靜謐與空閑時分,自然就想了很多事。

    比如粥里的毒是怎么來的。

    首先，兇手定然不敢在城門口下手，眾目睽睽之下,便是身手再高明的人也沒必要冒這份險，除開城門，能夠接觸米水的地方就只有驛站，若是沒有外人去過驛站，那城內(nèi)的弟子們就有極大的嫌疑，但若是有外人去過驛站，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可該是哪些外人？

    實際各大州城內(nèi)都有不少門派設(shè)立驛站，這些驛站除了本門弟子，幾乎無人可以輕易進(jìn)入，能進(jìn)去的外人多半都是輸送物資的人，尹秋一瞬想起來，昨夜就有米行來送過米，難道是米行的伙計出了問題？

    目下姑且就當(dāng)做是米行伙計所為，那他們又是怎么把毒成功放進(jìn)粥里的？

    米一定是沒有問題了，煮粥前弟子們都會將米認(rèn)真淘洗好幾遍，就算有余毒，也不會有多大影響，所以兇手不會傻到在米里放毒，那就只剩一個可能，毒是被摻到了水里。

    那么問題又來了，倘使兇手的目的只是為了毒害難民，對比起不易進(jìn)入的云華驛站，段家送來的飯菜該是更好得手才對，既然兇手最終還是選擇了從云華宮下手，那也能說明，兇手真正的意圖其實是為了對付云華宮。

    一旦難民出了事，云華宮難逃其責(zé)，不論真相如何，江湖上都必然會傳出流言蜚語，這對云華宮的名聲極其不利。

    而如今的武林之中，又有幾個門派會這么處心積慮要對付云華宮？

    除了紫薇教，基本沒有別的候選。

    外間碰杯聲不斷，獄卒們夾著花生米，在濃郁的酒氣中說說笑笑，尹秋靜靜枕著雙臂，因著內(nèi)心的分析回想到了最后一次見到南宮憫的情形。

    自從當(dāng)年紫薇教總壇起了一場大火，尹秋回到云華宮后就甚少聽到南宮憫的消息，一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十六歲了，那個冬天遇見過的人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公子梵一去不復(fù)返，未再現(xiàn)過身，溫朝雨在季晚疏閉關(guān)后也恍若人間蒸發(fā)似的，半點音訊也無，南宮憫這些年也極少在江湖露面，總的來說，整個紫薇教都仿佛在那場大火后開始休養(yǎng)生息一般，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想到這里，尹秋看著那天窗外又開始紛揚的雪花，不自覺皺起了眉。

    她那時候不懂江湖事，這些年日漸長大才有所了解，紫薇教其實一向都是神龍不見首尾的存在，上一次攪弄風(fēng)云還是為了她，那么這一次，他們突然挑起事端要對付云華宮，又是為了什么？

    南宮憫一直要找圣劍，這幾年也未傳出圣劍的下落，她還一直在找沈曼冬，而沈曼冬也始終杳無蹤影。

    尹秋想，圣劍真的在娘親手里嗎？

    娘親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寒風(fēng)透過天窗而來，低低地吹亂了尹秋的發(fā)，獄卒們的說話聲不知何時淡了下去，到此時已經(jīng)沒了動靜。

    尹秋忽然莫名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她翻身坐起來，扭頭一看，幾個獄卒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像是喝醉了酒。

    其他牢房里關(guān)押的犯人也都睡了，個個都直挺挺倒在稻草鋪就的地鋪上，一時之間，所有人都仿佛沒了聲息，這地牢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尹秋穿好鞋走到門口張望了片刻，她白日里被官差卸了佩劍，此刻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尹秋把腦后的發(fā)簪取下來，捏在手里。

    突然，有個聲音在身后說：簪子沒用啦，你打不著我的。

    尹秋耳尖一動，眉目頃刻間染上幾分凜然，她捏著發(fā)簪緩緩轉(zhuǎn)過了身，在燭火飄搖的光線中，看見那天窗外蹲著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碧衣少女。

    那少女生得有幾分姿色，面相瞧來十分機靈聰慧，臉上帶著平易近人的笑意，只觀相貌倒是純良和善，然她眼里卻又透著幾分不懷好意，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本分之輩。

    是你。尹秋抬起眼睫，看清這少女身后背了一把彎弓。

    是我，少女咧開嘴笑起來，一口牙又白又整齊，我叫阿芙！

    我認(rèn)得你。尹秋握簪的力度松了幾分，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窗外的人。

    我也認(rèn)得你啊，阿芙?jīng)_尹秋招招手，他們的飯菜都被我放了蒙汗藥，這會兒已經(jīng)和周公老兒下棋去了，你站過來些，我有禮物要贈你。

    昏黃的燭光打在尹秋嫻靜溫婉的面容之上，她在那光里微微笑了一笑，象征性往前走了兩步，說：什么禮物？

    一道銀白的劍光在那窗口閃了起來，尹秋微瞇了眼，瞥見那劍光下一刻就朝她猛然襲了過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阿芙，隨手將那東西準(zhǔn)確無誤地接了，待垂眸看清是什么后，尹秋禁不住神色一變。

    那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銀質(zhì)匕首，不過七寸有余，劍身雪白鋒利，薄刃泛著寒光，看著輕便，握在手里卻是意想不到的沉。

    尹秋眉頭微蹙，面上陰晴不定，她將那匕首來回看了幾眼，末了便凌空一揮，只聽唰的一聲，匕首轉(zhuǎn)瞬變了長短，一截劍身登時被她抖了出來，化作了一把銀光閃爍的長劍。

    是凝霜。

    尹秋靜了須臾，片刻后已將臉上的詫異收斂起來，她復(fù)又仰首朝天窗看了去，淡聲說：你怎會有這個。

    阿芙興致勃勃地端詳著她的反應(yīng)，笑瞇瞇道：你認(rèn)錯啦，這可不是凝霜，天底下沒人能從滿江雪手里搶東西，她說罷，刻意停頓了一下才又接著道，它叫逐冰。

    逐冰？尹秋并攏二指在那劍身上輕輕撫過，語調(diào)聽不出情緒。

    怎么樣，我這份禮可還喜歡？阿芙將頭探進(jìn)來，笑得意味深長。

    簡直一模一樣，尹秋說，你從哪里得來？

    沈曼冬給的啊。阿芙說。

    尹秋一愣：我娘？

    我?guī)煾笁魺o歸叫我給你帶句話，阿芙將腦袋縮了回去，下月中旬魏城將會召開墨子臺，你若是想見你娘，就別忘了赴約。

    一封請柬輕飄飄落了下來。

    尹秋握著劍柄的手用了力，心跳一瞬快如擂鼓，她盡量掩飾著自己內(nèi)心的波動，平靜地問道：何為墨子臺。

    九仙堂每十年舉辦一次機關(guān)大會，阿芙說，那是我們九仙堂的傳統(tǒng)佳節(jié)了，大會名為墨子臺。

    縱然強裝鎮(zhèn)定，但身子還是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尹秋緊緊地握住逐冰，后背頓時冒了一層冷汗，她暗暗平復(fù)著越漸急促的呼吸，緩聲說：我娘在九仙堂？

    阿芙將她所有反應(yīng)都盡收眼底，聞言只是輕笑：在不在九仙堂，你下月去趟魏城就知道，不過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墨子臺召開當(dāng)日會并邀天下豪杰，包括紫薇教在內(nèi)，懂我意思么？

    我娘我娘還活著？尹秋終于忍不住了，遂然上前，目光急切地看著阿芙，你見過她？你和夢無歸，你們都認(rèn)識我娘？

    阿芙注視了尹秋片刻，臉上笑容依舊，說：要是不認(rèn)識你娘，我跟師父當(dāng)年也不會去紫薇教幫著救你了。

    見她忽略了自己前兩個問題沒有回答，尹秋趕緊再一次問道：我娘這些年是不是都和你們在一起？

    你猜猜看嘍，阿芙嬉笑著，許是看出尹秋神情壓抑，似在隱忍，便淡了些許笑意正色起來，又說道，算是罷。

    算是？尹秋不明白她這話的含義：什么叫算是？

    別問那么多啦，阿芙擺擺手，師父不讓我跟你透露太多的，你只要記住下月去魏城參與墨子臺就行，我走啦。

    見她這就要動身離開了，尹秋心急如焚，連忙一個飛身沿著墻壁飛踏上去，扒在窗口喊道：我娘既然還活著，她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見我！

    阿芙已經(jīng)走出了一截路，聞言回頭看了尹秋一眼，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她走不了啊，她要是能來見你，還用得著我跑腿兒么？

    尹秋還要繼續(xù)追問，阿芙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撂下一句魏城見便兔子似地竄沒了影，轉(zhuǎn)瞬就消失在了尹秋的視線之中。

    種種疑問悉數(shù)卡在了咽喉，尹秋嘴唇噙動，目視著阿芙的身影消失不見，憋的胸口劇烈起伏。

    她沉沉嘆了口氣，一個折身落回了地面，思緒在這一刻如同江水一般猛然翻滾起來。

    娘親可能還活著，只要去了魏城，就有可能見到她！

    時至今日，尹秋都還記得那年滿江雪易容成沈曼冬是什么模樣，她有著和沈曼冬相似的輪廓，除開眼睛，很多人都說過她和沈曼冬極其相像，這世上所有人都見過沈曼冬，唯獨尹秋沒有見過。

    十六年了，娘親這兩個字，僅僅只是一聲叫不出口的稱呼而已，可如今有人告訴她，去了魏城就能見到娘親，這對尹秋來說，簡直是做夢也不敢的想一件事。

    夜風(fēng)籠罩周身，帶來陣陣寒涼，尹秋心情復(fù)雜，難掩內(nèi)心的震蕩，她一會兒喜上眉梢，一會兒又愁顏不展，獨自立在這牢房胡思亂想，手腳止不住地發(fā)麻發(fā)涼，不知所措。

    就這般魂不守舍地站了許久，余光中瞧見那地上的請柬，尹秋才總算回了點神，彎腰將那請柬拾了起來。

    還不待她打開細(xì)看，外頭便傳來了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瞟見那桌上的獄卒們似被吵醒，都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尹秋趕緊將逐冰收攏成匕首，和那請柬一道揣去了袖袋。

    喝酒誤事！你們幾個又偷偷摸摸灌貓尿！一名官差行進(jìn)來，喝道，再明知故犯鐵定罰你們的俸！還不快起來開門？

    幾個獄卒一臉迷惘，紛紛咕噥著怎么就醉到睡著了，起身之際又聽一人疑惑道：開什么門？

    那官差道：自然是開那云華弟子的牢門！一群醉鬼！

    幾人連忙賠笑起來，拱手作揖，卻是個個都站立不穩(wěn)，腿腳發(fā)軟，那官差見狀又是一頓臭罵，親自拿了鑰匙給尹秋開了門，說：走罷，院兒里有人等你，沒你什么事了。

    尹秋此刻還未能平定心中的萬千心緒，她這時候也無暇分神去想為何突然就要放她出去，便眉頭緊鎖地行出了牢房，走前也忘了沖這官差道謝，渾渾噩噩地摸著黑繞去了辦差大院兒。

    夜色降臨后雪又下了起來，四野飄落著絮雪，外頭的燈盞點的少，還不如地牢亮堂，廊子里更是一片昏暗，尹秋站在廊角吹了好一陣?yán)滹L(fēng)，強行提了點精神，她拖著步子行下階去，在一盞打著旋兒的燈籠底下看見了滿江雪。

    夜幕深深，耳畔流連著凜冽的寒風(fēng)，滿江雪像一株只在夜間盛開的曇花，一身皎潔。今夜沒有月光，她卻仿佛披了一層月華般的薄紗，那熟悉的疏香被冷風(fēng)帶了過來，彌漫在了尹秋的面額之上。

    視線中閃動著一點星斗，那是凝霜聚了燈籠的光反射而出，直直落在了尹秋的眸中，尹秋看著滿江雪手里拎著的匕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下意識蜷縮了起來。

    怎么心神恍惚的樣子，見尹秋下階后沒走幾步就定在了原地，滿江雪主動朝她湊近，說，受欺負(fù)了？

    蜷縮的手指捏成了拳，尹秋閉了閉眼，不知為何開口說了謊：沒有點困了。

    滿江雪打量她片刻，發(fā)覺尹秋眉眼間透著疲憊，像是真的來了瞌睡，便也沒多問，只道：忍一忍，回驛站好好休息一晚。

    她說著，伸手拉住了尹秋的手腕，帶著她一同行出了府衙大門，街市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過客都撐著傘，尹秋愣了一會兒才徹底在冷風(fēng)中清醒過來，這才問道：師叔怎么會來？

    滿江雪側(cè)目瞧了她一眼，手指往下滑了滑，輕輕掰開尹秋仍是拳頭狀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說：你在獄中，我怎么能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