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湘聞言一愣，側目朝街市另一頭看去，果見尹秋正撐著傘朝這處步行而來，傅湘不由神色驚慌，忙不迭鉆進馬車，阿芙趕緊沖趙管家喊道：快走快走！她說罷，隨即也一個飛身竄進門口躲了起來。

    縱然不明白傅湘回到九仙堂所為何事，現(xiàn)下又為何要避著那位白衣姑娘，趙管家倒也不想再耽擱，火速命弟子們動作起來，揮著馬鞭就疾馳而去。

    尹秋在此之前已去了一趟九仙堂驛站，但那邊的人告訴她傅湘已經(jīng)走了，尹秋只好拜托一位師姐替她去城外看看傅湘可有走遠，她傷勢未愈，還用不得輕功，想著出都出來了，不如到九仙堂碰碰運氣，看看傅湘可在此處。也算她運氣好，一來就瞧見了傅湘的身影，可傅湘卻是隔著老遠看了她一眼便匆匆要走，尹秋心知她定是故意躲著自己，便趕緊加快步伐奔走起來。

    傅湘！你等一等我！

    馬車搖搖晃晃朝街口駛去，傅湘落湯雞一般枯坐在里頭，她聽著尹秋傳來的呼喊，心中既歉疚又折磨，屢次想把頭探出窗口看一看，卻又遲遲沒有動作。

    傅湘！

    地上四處積著水洼，不好下腳，尹秋沒跑兩步便覺得胸口陣痛，她喘著氣，不得已停下來歇了歇，待氣息平復些許后便又再度追了上去。

    大雨茫茫，雨聲綿密，清脆的馬蹄聲縈繞在耳際，卻怎么也掩蓋不掉那匆忙的腳步聲和急切的呼喚，傅湘面露掙扎，緊緊咬著下唇，攥緊的掌心掐的皮rou生疼，眼看馬車就要轉過街角，她痛苦地糾結片刻，終究還是開口道：停車！

    趙管家懊惱不已，正要回她一句趕路要緊，傅湘已急不可耐地掀了車簾，沖他厲聲呵斥道：讓你停車沒聽見么？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少樓主！給我停下！

    她少有這等聲色俱厲的時候，弟子們都嚇了一跳，趙管家看了她兩眼，只得不情不愿地示意弟子們勒馬站定。

    傅湘心緒波動，卻沒有勇氣下車與尹秋見面，余光里見得尹秋已朝這處奔來，她條件反射般地又往車里一退，很快，便聽尹秋的聲音在車窗外響了起來：傅湘。

    聽見尹秋氣息不穩(wěn)，聲線透著幾分虛弱，傅湘心頭一顫，抬起雙手捂著臉，低聲說：小秋

    尹秋扶著車身大口換氣，累得夠嗆，她垂頭笑了笑，隔著車簾對傅湘說：你要走了，怎么都不與我道個別？

    傅湘聽她這話，心中五味雜陳，啞著嗓子回道：我并非不告而別，我只是沒臉見你。

    怎么就沒臉見我？尹秋捏著傘骨的指尖泛白，裙角都濕透了，我們好不容易有了見面的機會，來到魏城這么久了，卻是還未坐下來好好兒說過話，現(xiàn)在你要回明月樓了，起碼得讓我為你送行罷。

    傅湘紅著眼眶，一遍遍地回想著夢無歸的叮囑，遲疑著要不要答應尹秋，尹秋卻像是知道她在顧慮什么，分為善解人意道：你放心，叫你為難的話，我一句都不會問，我只是想見見你，傅湘，你出來好不好？

    聽著尹秋輕柔又溫和的聲音，像是哄小孩兒那般哄著她，傅湘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悲慟，淚水奪眶而出，她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這才慌慌張張地跳下了車，兩眼通紅地看著尹秋說：小秋，我我

    尹秋打量她一陣，掩嘴輕笑道：怎么還哭了，是受什么委屈了？

    傅湘抽泣兩聲，瞧見尹秋臉色發(fā)白，便想拉著她找個地方避一避雨，可她茫然四顧之下，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雖是夢無歸的徒弟，卻名不正言不順，不為外人所知，九仙堂也根本算不得她的師門，眼下尹秋為了見她受著這冷風冷雨，她卻連個坐一坐的去處都給不了尹秋。

    傅湘心底一片悵惘，拽著尹秋的手不知所措，尹秋見她神色低落，便也沒有開口言語，兩個人就這么相對無言地站了片刻，便見阿芙從一側的圍墻上探出頭來，小聲說：你們兩個到我房里去罷

    傅湘失魂落魄的，聽見這話沒有作聲，尹秋便反握住她的手，笑道：走罷？

    兩人便手牽手跨進了九仙堂大門，阿芙把人領到自己房里，先給了傅湘一套干凈衣物，隨后又上了一壺熱茶和幾碟點心，很懂事地沒有留在房里，招呼完尹秋便又退了出去。

    這房間不大，四面墻壁上都掛著阿芙從小到大用過的弓，桌子也小，擺在屋里略有些擠，尹秋主動斟了茶，對著炭火盆暖手，傅湘則捧著茶盞，一臉悶悶不樂。

    你不必緊張，尹秋坐姿端正，眉目柔和地看著傅湘，我又不是來問你討債的，躲著我做什么？

    傅湘不敢看她，視線落在氤氳著熱氣的茶水上，說：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尹秋說，你是阿芙口中的師姐，也是夢無歸的徒弟，對么？

    傅湘輕嘆一聲，閉了閉眼：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只是

    尹秋笑：我都明白，你無需多言，她喝了口茶，又接著道，雖然從前就猜過你或許另有來路，但也沒想到你居然是九仙堂的人，難怪那時候你功夫就那么好了。

    傅湘靠在椅背上，頓了頓才說：其實我不算是九仙堂的人，除了師父和阿芙，這里沒人知道我和九仙堂的關系。

    那你與夢無歸，是怎么認識的？尹秋抿了口茶，盡量控制著少將目光放在傅湘身上，以免叫她不自在。

    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傅湘還是垂著頭，聲音低低的，過去告訴你的事，也不全是假的，我對你只有隱瞞，沒有太多欺騙，我娘去世后，我爹就把我送到了遠方親戚家，那家人對我不算好，雖說有衣穿，有飯吃，但他們不愿送我進學堂讀書認字，是師父主動找上了我，教我念書，教我功夫，沒有她，就不會有今日的我。

    尹秋靜靜聽著，恍然道：所以你那么想當上少樓主，也是聽了夢無歸的話。

    是。

    那你當初進入云華宮，除了是你爹的安排，也有夢無歸的意思？

    沒錯，其實我從未想過回到明月樓與我爹相認，只是那年家鄉(xiāng)遭了洪災，我與奶娘走散后沒了去處，恰巧你的消息又在江湖上傳了出來，師父便讓我跟著她去金淮城找你，但我們趕到時，蘇家已被紫薇教下了殺手，你也被師叔先一步帶走了，我?guī)煾鸽m然很不甘心，但覺得你能跟在師叔身邊也算是個好去處，只是當時紫薇教也在找你，所以我?guī)煾溉允怯行?，她知道師叔一定會把你帶回云華宮，于是她讓我回了明月樓，又讓我主動跟我爹提出要去云華宮，我爹為了看看我在練武方面可有天賦，倒也痛快地答應了，那之后，我便入了宮，也就認識了你。

    沒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背后，傅湘早已知道了她的存在，還提前找過她的蹤跡，尹秋聽完她這番話，心情自是有幾分微妙。

    也就是說，你之所以要進入云華宮，僅僅只是為了我？

    傅湘終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說：還記得我離宮那年跟你說過的話么？

    尹秋望著她：記得。

    你對我而言，是一種使命，傅湘說，是師父交給我的使命。

    說完這話，她又把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容收斂了回去，失落道：可惜這個使命，我卻一次都沒能如愿完成過。

    為什么這么說？尹秋問。

    傅湘捏著杯蓋，一下一下地撥著茶葉，說：在宮里的時候我便沒能守護好你，叫你被溫朝雨抓去了紫薇教總壇，經(jīng)歷了一番兇險，那一次，師父好生氣，狠狠責罵了我，還親自帶著阿芙去救了你。如今我又犯了同樣的錯誤，竹林那夜我本該與阿芙一起保護你，可我又出了差錯，又一次將你置于了危險的境地不論是作為使命，還是作為朋友，我都做得不夠好，所以我才說，我沒臉見你

    尹秋在聽完她這話的一瞬間，心中無法抑制地漫開了難以言喻的滋味，她在薄弱的光線里靜坐良久，末了才搖頭輕笑起來，嘆口氣說：傅湘，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傅湘皺了皺眉，不解道：什么無力感？

    尹秋看著她，有點惆悵地說：我好像影響了很多人的命運。

    對話談到此處，傅湘才總算鼓起勇氣朝尹秋看了過去，她默然片刻，回道：你在內疚？可你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在被很多人影響著？

    細密的冷風從窗縫里擠出來，若有似無地吹拂著尹秋的發(fā)，她盯著手里的茶盞，指尖無意識地在杯口摩挲著，說：你是如此，孟璟也是如此，還有師叔，還有好多別的人，你們都因為我的存在經(jīng)歷了許多本不該有的事，我在很久以前就覺得內疚了，也許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其實很想要反過來報答你們，可又不知該怎么做才好。

    傅湘說：可這些事，并不只是單單因為你才發(fā)生的。

    我知道，我也并非是要將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尹秋說，只是客觀來看，的確有很多事都是因我而起。

    其實也并不是因你而起，傅湘說，是上一輩人的恩怨才對，你也只是被迫面臨這些事情罷了。

    尹秋彎彎唇角，目視著傅湘，忽然話鋒一轉道：聽你方才所言，當年我們在青羅城偶然見面，怕也不是偶然了罷？你應當也不是要著飯回金淮城的。

    說起這個，傅湘面上閃過一絲尷尬，無奈道：的確不是我和師父打探之下得知師叔帶你去了青羅城，也就立馬跟了過去，想暗中看看你的情況，我是故意扮成叫花子的，正好當時孟璟那小子亂跑出去被溫朝雨逮住了，我便特地守在你們可能會路過的地方，想著給你們報信，順道再近距離瞧瞧你，以及那時候我說是溫朝雨放話讓你們去廢樓救孟璟，其實也是我編的

    尹秋說：阿芙也跟你們在一起，對么？

    傅湘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孟璟說的，她看見你和一個小姑娘在街頭交過手，想來就是阿芙了，尹秋說，那年在宮里，我之所以要試探你的功夫，也正是因為孟璟告知了我這件事。

    傅湘神情錯愕，啼笑皆非道：那小子還真是跟我八字不合，這也能撞見。

    尹秋笑了起來，打趣她道：你這個騙人精。

    傅湘看了她一眼，撓撓頭說：也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這一刻，兩人之間的氛圍才終于有所好轉，尹秋會心一笑，伸出一只手指，說：最后一個問題，夢無歸是誰？

    傅湘看了看她：你還不知道？你去竹林的那天晚上，師叔不是已經(jīng)和我?guī)煾敢娺^面了么？

    尹秋搖頭：師叔只說她和我一樣，也是沈家后人，別的沒有多言，且我那幾日渾渾噩噩，狀態(tài)不好，也很少和師叔詳談，眼下你我既見了面，不如你來告訴我。

    傅湘沉默了一下，還是如實回道：當年的如意門門主是你外祖父，他還有個兄弟，也就是你外叔公，我?guī)煾刚撬呐畠骸?/br>
    尹秋眼眸微亮，半是驚詫半是欣喜道：所以，夢無歸是我娘的堂姐妹，我還應該稱呼她一聲姨娘？

    傅湘說：是這樣沒錯了，可能在你們眼中，我?guī)煾概d許不是什么好人，可當年如意門事變她僥幸活了下來，能走到今日實屬不易，這也是為什么我過去一再和你強調，我絕不會害你，因為我和師父從一開始的打算就是找到你，要把你接到我們身邊。

    原以為沈家人都死在了流蒼山，沒想到夢無歸竟然活了下來，且她和南宮憫不一樣，她才是和尹秋真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那我娘呢？尹秋難免激動起來，一把握住傅湘的手，問道，那我娘究竟是不是也還活著？

    聽聞此言，傅湘有些微的怔愣，她垂眸看著尹秋緊抓著自己的手，好半晌才囁嚅道：這事你還是親自去問我?guī)煾噶T

    第132章

    滿江雪坐在前廳,桌子上的飯菜熱了又熱，她一口沒吃，連筷子也不曾動過。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雨還沒停，院兒里的芭蕉被驟雨拍打得東歪西倒,掉了兩片碧綠綢帶般的葉子,那芭蕉葉順著積水一路淌過來,正好被石階攔在了廊子外頭，于是那點顏色也就停在那里,又裹著燈籠投下來的光，一齊映到了滿江雪的眸底。

    一無所獲,仍是什么法子也查不到,孟璟把小幾上的醫(yī)書疊好，挫敗之色溢于言表，為今之計,只能回宮問問師父他老人家可有辦法,此處條件簡陋，不如藏書閣里的醫(yī)書齊全，我又見識寡淺,實在找不到化解蠱毒的良策。

    滿江雪單手執(zhí)著書卷,姿態(tài)懶散地靠在藤椅上，若有所思地瞧著外頭的雨景。

    我看尹秋已能自如走動,上路應是不成問題，孟璟把醫(yī)書抱在懷里,看向滿江雪，師叔，我們什么時候啟程回宮？

    他們此番在魏城已經(jīng)滯留了快一個月,如若不是尹秋出了事，其實老早就該回云華宮了。

    滿江雪思索片刻，說：等小秋回來，我與她商議后再定。

    孟璟瞧了瞧天色，又見外頭雨下得這樣大，不免有些擔心：都這時候了人還沒回來，尹秋身上還帶著傷，要不師叔別等了，您先用晚膳罷，我這就去接一接她。

    滿江雪把手里的書卷擱在一邊，聞言端詳了孟璟兩眼，隨后起身道：不必，你也還傷著，我去便好。

    孟璟應了一聲，立即取了把傘過來，滿江雪披了錦袍，兩人適才入了廊下，還未來得及行下階去，那邊尹秋就自個兒撐著傘回來了。

    孟璟正要將油紙傘遞給滿江雪，見得尹秋的身影便又把手收了回來，她立在欄邊遙遙望著尹秋，眼風里忽然白影一閃，滿江雪連傘也不要，竟是直接冒著雨朝尹秋快步行了過去。

    見此場景，孟璟腳步微動，本也想跟上滿江雪，奈何滿江雪動作太快，孟璟反應過來時，尹秋已抬高傘檐露出一張溫婉嫻靜的笑臉，滿江雪則微微俯身朝她靠近，同時抬手握住了傘骨，把傘從尹秋手里接了過來。